【轻舞】蚕村的财神(小说)
里下河地区的蚕村是一首迷人的田园诗。蚕村农民的技术培训,更是一曲悠扬的水乡赞歌。
这个不靠山不靠水的内陆实心地带,就是靠科学养蚕编织出富裕梦。在富裕梦想实现的今天,蚕村人都戏称农民技术学校是“会下蛋的老母鸡”,那些懂技术的老师是"活财神",这朴实的比喻都是蚕农来自心底深处的肺腑之言。
一、敬财神
蚕村原名叫大营村,全村五百多户人家。这个村的地势四周高,中间低洼,呈锅形,所以又叫"锅底凹"。如果有人问大营村,不一定人人知晓,但要是说起"锅底凹",就连那黄口小儿都知道。原来,在村里一直流传着这样的一首歌谣:有女不嫁“锅底凹”,十年九荒日难熬。高的地方好睡觉,低的地方可洗澡……唉!穷呀!想当年那大营村是“穷得母鸡蛋不生,穷得货郎不进村,穷得亲戚不上门,穷得小伙子打光棍……”
有一日,村里来了位风水先生。他说,你们这个村之所以穷,是风水不好哟!如果在村里建座“财神庙”,让大伙多敬敬财神爷,说不定啊!你们村的好日子就来啰!村里几个热心人听风水先生这么一说,顿时来了精神,马上便想到了去各家各户“化缘”。村里人一听说“化缘”是为了建财神庙,心想,那还了得,咱们就算再穷,即使是砸锅卖铁,也不能少这个钱。于是,大家众志成城、齐心协力,财神庙很快就落成了。村里的人都有些迫不及待,争先恐后地去庙里敬拜财神。在人们的传统观念里,财神是掌管天下财富的神祗,倘若能得到他的保佑眷顾,肯定会财源滚滚家肥屋阔。
你瞧,赵老汉这会儿正在虔诚地敬财神。他郑重地摆上猪头、公鸡、鲤鱼(简称:猪头三牲),点上香烛,噼里啪啦放过鞭炮之后,就一边叩头,一边念念有词:“愿此香华云,直达三宝所……”意思就是希望他的愿望能随着袅袅的香烟一起飘升到三宝所去,让神仙们知道他发财的愿望。
这个赵老汉年近七旬,长着一张瓜子脸,一笑眼睛就眯了起来,连皱纹也在欢喜地荡漾。别看他瘦不拉叽的,可办起事来却井井有条。这次建财神庙,他非常积极,又出钱又出力。为啥?别人不知道他肠子里的“蛔虫”,其实,他的小九九是村里建好财神庙了,赵财神(公明)来咱村“蹲点”,总不会亏待我这个本家吧,姓赵的三百年前是一家呀!
三百年是一家?赵老汉的孙女赵曼琴知道了,扑哧一笑,对爷爷说:“爷爷,赵公明是商周时代的,不是三百年,是三千年。”
“去去去,女娃子家知道什么?这个赵公明是传说中主管财源的神明,不要说是三千年,就是三万年,还是我的本家,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吧!”
赵曼琴觉得爷爷好笑,没有必要与他非得争出个子丑寅卯来。就笑盈盈地拖起悦耳的长腔:“是一家,是一家。”
赵老汉听孙女儿这么一说,满脸的皱纹更是笑成了菊花。
天公不作美,就在建庙的第二年的初秋,老天爷大发淫威,瓢泼大雨下了足足半个多月。全村男女老少齐上阵,组织浩大的排涝大军,调用全村所有车、桶、瓢、盆(排涝工具),马不停蹄地排涝。排来排去,水位不但不见下降,而且还有所上升。全村三千多亩水稻,百分之六十以上泡在水里,村里的干部群众心急如焚。村民轮流去庙里烧香敬神,赵老汉每次去财神庙敬香,都带猪头三牲(猪头、公鸡、鲤鱼),求"赵公"大发慈悲,可是……
大水退后,天上又打了“坝”(天不下雨的意思),一连几个月没有下一滴雨珠子。秋后全村三千多亩庄稼颗粒无收,低洼的地,被水淹了,那高处的庄稼躲过了水灾,却没有躲过旱灾。
这年秋后,国家下拨了二十多万斤的救济粮到“锅底凹”,首先解决村里三千多老小吃饭问题。就在下拨救济粮的同时,县政府也下派一名吃"皇粮"的干部到“锅底凹”蹲点。
这个蹲点干部,是个叫关应年的年轻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长方脸,高鼻梁,浓眉大眼,炯炯有神,讲起话来更是有板有眼。瞧,人家穿的那件中山装口袋里还插了两支钢笔呢!一看就知道是个文化人。
关应年来到村里第一件事就是走访调查,他要找出“锅低凹”贫穷落后的根本原因。在走访调查分析中,他发现“锅里凹”贫穷落后的根本“症结”是种植业结构不合理,传统的小麦、水稻种植,不适宜“锅底凹”的地势结构,必须尽快调整。这个从县政府机关中选派来的蹲点干部,不但有较高的文化知识水平;有一定的经济头脑,而且有一定的闯劲与发展意识。
这一天晚上,天空灰蒙蒙的一片,看不见星星的踪影。关应年坐在村部办公室里,望着窗外不远的村庄几盏昏黄的灯光,像垂死的老人发出微弱的光晕。办公室内那灯泡的光芒白得刺眼,比那黑暗来得更诡异。他被这片诡异包裹着,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想要冲出去,却又发现并非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第一次村委扩大会,从下午一点半到九点半,整整开了八个小时。大多数人对关应年提出的高地栽桑养蚕、低洼地养鱼套种水稻的种植业结构调整方案持有怀疑态度,他的方案不得已搁浅了。
“年轻人呀!想新的、干大的,这种积极向上的革命热情,我是非常赞成的,可是……”村支部书记周玉昌是个老传统。他拍着关应年的肩膀说:“从古到今,我们村每年就是稻、麦两季,这里的人吃喝穿戴全靠它,是农民的命根子。如果换茬栽桑,出不了大米,总不能让父老乡亲去喝西北风,去啃桑树皮吧?”
村长李运奇(人称老封建)是个老封建,这天刚吃过晚饭,天上的星星还没有睁开眼睛。他便笑咪咪地拉着关应年的手,说:“小关呀!你来村里已有数日了,怎么不见你去财神庙里拜拜财神呀?”他连拖带拽,硬生生地把关应年拖进财神庙:“你这个下派的蹲点干部,早该来拜财神爷了。你瞧瞧,这位是你们关家爷爷的爷爷的关二爷的神像。”李远奇跪着,一手指着神像,一手按着关应年跪在关二爷像前说:“你来拜财神意义非同小可,其一你是上面派来的蹲点干部,其二你与关老爷三百年前是一家,一笔写不出两个关字,是吧?你这么一来拜呀!说不定明年我们村就发财了。”
这话还真的被老封建给说中啦!正当关应年还是一头雾水,正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时候,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党的富民政策如和熙春风吹遍祖国大地。
“锅底凹”的农田全部承包到户,农民有了自己的自由种植权。村里的党员干部也下派到组到户帮助指导生产。刚拿到土地的农民那股高兴的劲就甭提了,单看财神庙里的香火就知道了。他们浸种呀、栽秧呀……都要去庙里去敬财神,以求一年的好收成。可是天与愿违,承包到户的头一年就风不调雨不顺,不但没有好收成,而是严重欠收。刚拿到土地浑身高兴、一心走富裕路的农民,这时候就像猛然间被刺破的皮球一样,一下子全漏了气,瘪了。
关应年蹲点在赵庄组,他见农民欠收,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他把来年赵庄栽桑养蚕的布局,重新调整的方案,与组长王巴(王八)一商量,一拍即合。赵庄组长是个与关应年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是个高考落榜生。人长得黑黝黝的,讲起话来杠杠的。庄上的人都说他是八百年前的王八,成精了!呵呵——是真是假,暂且不表。
“这个布局调整是件大事,千万不能儿戏,必须把群众思想工作做到位。这个思想工作么……”他摸摸头上毛,想想主意瞧,嘿,有了,“只能智取,不能强攻!”他又与关应年叽里咕噜一阵耳语之后,两个人肩搭着肩,一路嘻嘻哈哈地走门串户去了。
用王巴的话说,这次做思想工作是化整为零,这样就会得心应手。他们挨户当说客,说词很简单,全组二百多亩高地,全部栽桑养蚕,桑苗钱组里出,(其实当时组里穷死了,哪有钱?)在桑苗栽培期,田里套种小麦、黄豆,每年每亩贴粮差五十元,就这么简单。
夜已经很深了,在这寒风刺骨的冬天里,这两位年轻人真挚的热情,深深地温暖了群众的心……
冬去春来,赵家庄忙得热火朝天,大家小户都忙着栽桑苗。赵老汉家栽桑苗十多亩,是庄上栽得最多的一个户。栽桑这天,赵老汉就备好香烛、猪头三牲到庙里敬财神,乞求财神保佑他家,能够发到栽桑养蚕的财。
二、请财神
赵庄第一年养的春蚕普遍都出现了上山瘟,特别是徐德阳家饲养的两张半蚕种的蚕子,全部躺在草笼上不吐丝,一家人急得团团转。徐德阳父亲请来斗香放在蚕房门前焚烧。一边磕头作揖,一边念念有词:“今日焚香请财神,请来财神进蚕门。只因蚕儿不结茧,一季白忙急煞人……”
财神老爷是否请来了,谁也不晓得。香烧了,钱花了,蚕子白吃白喝就是不吐丝。这不是敬财神、请财神的事,就是请上天的“一把手”(玉皇大帝)来,他也不会“点蚕成茧”,而是养蚕的技术问题。在栽桑养蚕技术尚未普及的情况下,水蚕、脓蚕、疆蚕等蚕病不断出现。从目前赵庄养蚕的经济效益来看,栽桑养蚕与稻麦两季相差无几。这时,有人开始动摇了,要“砍桑换茬”,以为栽桑养蚕不是他们的“财神爷”。
“砍桑换茬?”赵老汉坚决反对。为什么?赵老汉第一次养蚕就取到了“大鱼”。赵庄就数他一家蚕养得最好,不但结茧率高,价格也卖得高,平均每亩经济效益超千元,比稻麦两季的经济收入多出一半还要拐弯。这还了得?一年就成了万元户,让多少人红眼呀!赵庄的人纷纷向赵老汉打听养蚕经验。
“有啥子经验哟?还不是瞎猫逮住了死老鼠。”他诡异地拍拍脑袋,说:”噢,以我说呀,请财神也好,敬财神也罢,这心呀,要诚啰!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那是梁山上的军师,吴(无)用!“
呵呵,这个赵老汉的话,庄上人都晓得。他讲一斤,只能听六两,甚至六两里面还有水分,对折拦腰砍都不为过,他的花花肠子瞒不了庄上人。
一个星稀月黑的晚上,关应年与赵曼琴约会了。他俩手拉着手,漫步在桑园小路上。一眼望不到边的桑田翠绿欲滴,阵阵晚风送来阵阵桑叶的清香,沁人心脾,让人陶醉。
他俩是初中同学,读初三的时候,他们就朦朦胧胧地好上了。关应年考上中专,学的是行政管理。赵曼琴高中毕业考上了省农大,学的是桑蚕专业。尽管天各一方,但是那根初恋的情丝一点没有断过。前期那个布局调整规划,其实就是赵曼琴帮助关应年制定的。赵庄换“茬”也是赵曼琴的主意,还有赵庄二百多亩桑苗款,有一半是赵曼琴的奖学金,还有一半是来自关应年和王巴的个人腰包。赵庄上的人,只知道赵老汉孙女读大学,不知她学的桑蚕专业。赵老汉一家人对赵曼琴所学的“农字号”专业一直很保密。为什么?怕庄上的人笑呗,更怕人挖苦:这也算跳农门?
那天晚上约会正巧让王巴碰见了。王巴与赵曼琴是高中同学,在王巴心里,赵曼琴秀雅脱俗,自有一股轻灵之气。肌肤娇嫩、美目流盼、含辞未吐气若幽兰,更是说不尽的温柔可人。王巴比她大一岁,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他属于早熟的那一种,可恨的是自己不但长相差呀,家庭也穷啊!不要说人见人爱的赵曼琴了,就是班上的一般女生眼里根本就没有他。赵曼琴去了省城,他高考落榜后回到农村,接贫下中农再教育。可赵曼琴就像梦中的情人一样,老是缠绕着他(其实赵曼琴浑然不知)。现在他见到关应年与自己的梦中情人在一块,是满肚子的火气。可这火气又不好发着,只好强压在肚子里闷烧,“是你们呀?”他故作若无其事强颜欢笑地和他们打招呼。
赵曼琴见到王巴赶紧挣脱与关应年拉着的手,关应年一时也慌了神,忙“嗯”了一声说:“曼琴学的是栽桑养蚕专业,要写毕业论文了,所以我陪她到桑园里实际考察考察……”
这时候,月亮已经露出了半边脸。王巴借着月色,瞧着赵曼琴,只见她面若桃花,眉似柳叶,穿一件粉红色的上衣,美若嫦娥。他赶紧躲避赵曼琴的目光,因为他真的受不了青春的燥动……
第二天,赵庄上人都晓得赵老汉家蚕茧高产的“秘密”。
“你们想请财神么?”王巴在蚕农会上说,“我们赵庄有位女财神!”
“谁?”会堂里的人,你瞧我,我瞧你,猜不出是谁。
“她就是我庄上唯一的大学生赵曼琴。”
“赵曼琴是女财神?”
“是的!她学的就是栽桑养蚕技术。”
“噢!赵老汉家蚕子养这么好,收入这么高,原来是她……”
这年秋蚕饲养,赵曼琴正好是实习期。她与学校领导讲明情况后,就回到了赵庄指导蚕农养秋蚕。
说来也怪,赵庄人的思想观念转变还真快。现在烧香请财神的人越来越少,而请赵曼琴这位“女财神”的人越来越多,庄上的三姨娘、六舅母,张三、李四、王麻子,家家户户都来请。蚕子做眠了,来请;蚕子开桑了,来请,早请晚请,忙得她不亦乐乎。有时候,她忙得饭都顾不上吃,关应年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赵庄有五十多个养蚕户,光靠她一个人技术辅导,确实吃不消。他就把栽桑养蚕的书本知识,整理成技术讲稿,让“文字先生”走进各家各户。识点字的蚕农可以看技术资料,不清楚再请赵曼琴上门指导。这个主意还不错哎!果真让赵曼琴松点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