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喝水吗？”赵桂莲问。
　　 “我一天都没有吃饭。不饿。”冯启才说话少劲无力，事实上他真的腹中空空。早上就感觉不舒服，看到张红果熬粥黏糊糊的，他一言不发就到了机关。
　　 赵桂莲突然有一种疼惜的感觉。炊事员不在，她打开电磁炉。给儿子做鸡蛋羹她有一手绝活。几分钟后她毫不费力端过来一小碗黄橙橙的蛋羹。
　　 冯启才的液体已经剩下了不多，他看到赵桂莲端着碗走进来，他奇怪自己鼻子竟能闻到奇异的醋香。猛地坐起来说：“有胃口了。”
　　 不用等液体输完，他三下五除二的就把半碗蛋羹干掉了，又喝了点水。两个人沉默着，冯奇才看了一眼空空的瓶子：“我真希望这个液体滴慢一点。“赵桂莲听出了弦外之音，转身走到了桌子旁。约摸液体快完了，她才走过去，解开胶布，按住冯启才的手，最快的速度拔出了针。冯启才坐在沙发上，盯着她看完了全部的动作。赵桂莲饱满的胸膛在他上方，他几乎是伸手就可以触摸到那种来自肉体的饱满。在赵桂莲转身的那一瞬，他伸出那只扎过液体的手臂紧紧拦住了她：“你要是我的老婆多好啊！”
　　 他发热的脸庞贴在赵桂莲的后背，高烧没有完全退去，是那样的滚烫，捂在肚子上的手传递着热量。赵桂莲充满了母性的善良，她想掰开他的手，他的手就像手铐、像一把有丝口的铁钳，越挣扎越紧。不要低估冯启才的素质，他绝不是一副无耻之徒的模样，钳着女同事不会立刻明目张胆开始作业。他在赵桂莲的反抗中也是一言不发，累得喘着粗气，看到赵桂莲稍稍平息下来才稳住自己的激动，像平时大会上发言那样沉着地说：“天子也有爱的权利，何况我们这些凡人。桂莲，你能说对我没有好感吗？我不信。”
　　 “对你有好感的人多了。”赵桂莲把头扭在一边，冯启才的风度和才华和自己那个满地找钱的丈夫乔俊相比，他儒雅和睿智多了。冯启才不要说对她，对任何女人都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他指尖淡淡的烟草味，脸颊上若有若无的络腮胡，男人的气质都集中在他身上。
　　 “你不一样。爱我，好吗？”冯启才用手轻轻搂过赵桂莲，“跟你在一起办公是我的福气。我们就像韭菜一样捆在一起，永远不拆把儿好吗？”
　　 “桂莲，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己家庭不幸福。我们随时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赵桂莲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无奈和坚定。她绝对相信冯启才这句话的可实现性。她轻轻点点了头，冯启才勇敢地抱着心仪已久的女人，吻像密集的雨……
　　 冯启才说到做到。他荣升为副局长的不久，立刻抽调赵桂莲到他分管的服务大厅做主任。两个人的关系因为有一道工作做屏障，一切都可以相安无事。冯启才的日子一天天晴朗。爱情和事业的丰收，让他觉得这样才算没有辜负大好人生。他经常去到大厅视察工作，任何一个小问题他都会饶有兴趣解答和讨论。在全体职工的大会上，他讲话的时候，目光总是穿透人群，最快的速度落在赵桂莲身上。
　　 婚外情有时候是炸弹，有时候是镇定剂。对于冯启才来说，他并不希望这段感情把日子炸开花、炸上了天，炸得满城落雨。但只要赵桂莲愿意离婚，他也说不定破釜沉舟走那一步。关键是赵桂莲觉得日子并不是到了过不下去的那一步，望着儿子蹦蹦跳跳上学的背影，只要丈夫乔俊没有原则性的问题，维持一个家庭的完整还是很重要的。张红果明知道丈夫对女同事有了好感，那层云雾缭绕的感情谁也不想拿到太阳下暴晒。何况经常不回家的冯启才最近好像下班没事就回家。
　　 三
　　 赵桂莲敲开冯局长办公室的门，看到同事小凤在请示关于土地使用税的问题。她就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心里像吃进一块生冷的东西梗得她难受，又不能当众吐出来。小凤在絮絮叨叨重复着什么，赵桂莲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希望她赶快办完离开，又希望她在这里挡着，让这种祥和安静的气氛长久些，长久些。小凤长话短说，一边点头一边退了出去。
　　 学习了三天，好久似的，冯启才亲自倒了一杯水递给了赵桂莲，这种待遇并不是人人都能享受。他问：“学习完了？这下又要忙了吧！”
　　 “恩。”
　　 “怎么了？有不开心吗？”赵桂莲和自己还需要开场白吗？每次工作的事生活的事，说起来眉飞色舞的。像今天这样低头不语或者欲言又止的情形，那可是暑天飘飞雪——不多见呀。
　　 “手机丢了。”赵桂莲脸上飘的不是雪，是乌云。
　　 “怎么不小心弄丢了？在哪里弄丢的？”局长就是局长，他喝了一口铁观音茶，漫不经心地问。
　　 “我今天就是猪脑子，在路上还给王慧打电话。酒店里跟其他县市的同事交换电话号码，后来就死活想不起来了。给秦局长打了电话，酒店说没有看到。我同学还亲自去找了。都没有。现在手机关机了。”
　　 “找过了没有？里面有重要的信息吗？”
　　 “别的都不要紧。”赵桂莲觉得自己就是天下最愚蠢的人，好像脸上肌肉，大脑一切都迟钝了，“里面有照片。”
　　 “什么照片？”
　　 “就是我们在一起的照片。”赵桂莲说完这句话，像一棵无助的小树苗，等着头顶的霹雳闪电。
　　 “我嘱咐过你多少次了。看完删掉。你一直嗯嗯嗯嗯。现在市局正在考核，如果被别有用心的人拿走，不要说传到网上，直接发给市局领导。就有我的好看了。”冯启才两只手臂交叉在一起，仰脸靠在柔软的高背转椅上，重重地“唉”了一声。
　　 2008年是个特殊的年份。那年春天，冯启才的心情就像这个季节一样明媚，心里开满了小花，他刚提拔就被派到广州去考察学习。花城的春天是画的世界，一簇簇一株株的枝条上堂而皇之挤满了各色的花，把四月的广州装点得五彩缤纷。改革开放前沿城市的节奏，是他们那里二三十年紧追慢赶也无法企及的。它的洁净、发达和分工的细化令他感慨不已。街上走动着穿着简约的女子，他不止一次想起赵桂莲。冯启才看中了一款流行的蓝色OPPO音乐手机，只有这样多瑙河一样美丽多情的蓝色经典，才能配上他那亲密爱人。下载几首流行的歌曲，像清澈的水一样从心里流过。他喜欢，赵桂莲一定更喜欢。冯启才还精心挑选了一条铂金手链，把两件礼物包在一起，站在白云机场硕大的铁树旁边给赵桂莲打了电话。
　　 落地以后冯启才没有回家，他打车直接奔了本市豪华的锦瑟宾馆。他要在那里等待知心的爱人赵桂莲。还是家乡的月亮圆。天色还不是很晚，月亮就亮亮地挂在天上，赵桂莲敲开房门，就被冯启才紧紧拥住。久违了，亲爱的。人家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十多天分离就是半个世纪一样。顾不得喝酒顾不得问候，豪华套房里双人浴池仙境一样迷人，琼浆一样醉人，或卧或坐或躺，人间多少亲昵浴池里就有多少甜蜜；体内有多少激情。浴池里就有多少欢爱。在辉煌的灯光照射下，赵桂莲的脸色红润有致，是乡下那个老婆前生今世都不可能有的风姿，冯启才无憾地看着赵桂莲裹着浴巾走出来，丰腴光滑的肌肤亮晶晶的，闪烁着水润的光芒。他取出手机和手链，把铮亮的手链亲自戴在她的腕上，多一厘米过长，少一厘米则短，那么合适地扣好。然后取出那款手机，呼唤赵桂莲一起，躺在柔软的床上演示给她。
　　 “怎么又给我买礼物了？”赵桂莲矫情地问。
　　 “音乐手机。你写累了听会音乐。”
　　 激情总是美好的。2000万像素记录了两个人在一起的多角度的恩爱缠绵，高清的视频录下了他们的情爱的梦呓。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赵桂莲要先走一步，马上月底要报表了，可是帐还没有结清呢。她穿好衣服，从冯启才的怀里依依不舍地离去。“把手机里的照片记着删掉，让外人看到不好。”冯启才躺在余香缭绕的被窝里叮嘱着。
　　 “嗯，知道了。”赵桂莲走出了宾馆。春阳刚刚升起，像甜酥可口的蛋糕挂在眼前，好像冒着热热的香气，把整个城市搞得充满了诱惑之气。她取出崭新的手机，蓝色的机身，铮亮的屏幕，还有里面温馨的画面都让她心潮起伏，激动不已。没有合法的证有什么要紧，非要搞得两个家庭鸡飞狗跳，满城风雨才叫幸福吗？也许爱就是纯粹，只要他心里有，就够了。赵桂莲很快熟悉了手机的操作，她建了一个文件把那些温情的照片存在文件管理下面，独处的时候拿出来看看。每次看到，激动十分，总觉得冯启才就是天下最好的男人。
　　 千小心万小心，害怕什么就是什么。才不到一年，上帝就像惩罚她一样，神不知鬼不觉把手机没收了。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
　　 “会不会是服务员拿走了？”冯启才希望是某个外地打工妹，因为没钱买手机而顺手牵羊。
　　 “服务员倒茶水就离开了。后来上菜的时候直接放在转盘上。”赵桂莲摇摇头，仔细地回忆服务员倒水和上菜的细节，他们应该没有停留，或者即使有时间也不可能在她的眼皮底下把手机顺走。
　　 “你有没有去过洗手间或者吧台？”这个很快被赵桂莲否定了。她不记得去过这两个地方。
　　 “你想想和谁坐在一起？”赵桂莲还在想着当时的情节，听到这句话便说：“右边是宁乡县的张舒娴，我们以前培训经常在一起，她绝不可能；左边是王师傅。”
　　 “都不可能……”赵桂莲摇摇头。
　　 “若果这个也不可能，那个也不可能。有没有一种可能……”冯奇才眼睛紧紧地盯着赵桂莲，后面的话不用再说了，多年的合作，彼此的默契是不言而喻的，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却已经在两个人心底不谋二合地碰撞了。难道是王虎子？
　　 怀疑王虎子并非空穴来风、毫无道理。王虎子前些年开出租车，把一个客人落在车上的手机换了卡占为己有，拿着手机在大家面前显摆。他是张局长老婆的远亲，想在局长眼皮底下谋个闲差，正好冯奇才提拔之后要找个司机，他就带着老婆从山里来到丰益县。王虎子从山里出来，他的前世今生谁也不了解。可是王虎子再黑，能黑自己的手机吗？
　　 “也许他本意并不是要黑这个手机，你用脚趾想想……”冯启才轻轻地说出这句话，语言并不重。赵桂莲冷静地想着：酒足饭饱之后，大家站起来跟中软公司的李工握手，感谢他这几天来授课的辛苦。自己也过去和李工握手道别。那个时间如果手机忘记在桌上，王虎子就是一个人在那里，应该是可以看到自己的手机，他本意是替自己拿着，可是后来发现自己完全忘记了，就动了心思。冯启才和赵桂莲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像福尔摩斯一样推理着，证明着，把这个活生生的画面还原在眼前。
　　 是啊！酒店的服务员没有机会，同事们排除了，自己哪里也没有去，唯一有机会和值得怀疑的就是王虎子了。两个人又把王虎子和自己相处以来的人品做了充分论证。假如真的是王虎子的话，这个问题就相当严重了。上周民主推荐的结果引起了市局的重视，领导还在研究考核阶段，如果真是王虎子，一张照片传给市局，不用考核，一切明摆着就是面饼上了热鏊子——黄了。
　　 赵桂莲一直没有往这方面想，两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这会找冯局长的人不多，正好赵桂莲培训回来可以以汇报工作的名义待着这里，两个人像写汇报材料似的，条分缕析、博引旁征，王虎子黑掉自己手机的可能性超过百分之八十。这个结果一下就把两个人惊住了。一时间办公室静得如同雨前，头顶像一层一层的乌云压着，两个人都不说话，此时此刻语言比空气还要稀薄，好像海拔突然增高了似的让人呼吸艰难。办公桌放在靠近窗户的地方，扭过头就可以看到窗外的风景，柳树的梢子婀娜地在窗前摇摆，冯启才不经意转过头。他没有把目光停留在舞姿曼妙的柳枝上，而是默默注视着小花园旁边的动静。那里，王虎子从容地从外衣的内兜里掏出香烟，递给不远处的另一个司机小五，他踩着傲慢的八字步走过去，完全是任凭风吹雨打，胜似闲庭信步，一副胜券在握的神态。很明显他握住了自己的把柄，说不定会用这些让你哑口无言的证据要挟自己。
　　 冯启才无奈地收回自己的目光。四月的天气还不是那么热，他的腋下的衬衣有了湿湿的感觉。他想着自己这么多年的打拼，在班子里总算有了一席之地，父母脸上有光，仿佛寒门里出了状元郎一样骄傲，在人多的地方说话声音洪亮。赵桂莲为了自己的竞职演说，她写了一整夜，直到修改得自己满意。那演讲稿多么叫绝啊，加上自己的人品，掌声一浪一浪的。她是因为爱自己才留下了那些浪漫激情的瞬间。手机丢了，再埋怨有什么用？
　　 赵桂莲从冯启才的眼神里看懂了什么，他们之间是有某种默契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甚至有时候无需说话，便读懂了对方的意思。当赵桂莲从窗口看到王虎子在院子里谈笑风生，她再一次和冯启才目光相接。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那一天赵桂莲下班很晚才回家，手机没有了，就像断了泊绳的孤船一样，与外界完全失联，身边除了安静还是安静。那条经常穿过的巷子，举着两盏昏黄的灯，诱惑得一群飞蛾在狂魔乱舞。小巷人很少，像一只空空的袖管，她就是袖管里孤长的手臂，失去了身体的指挥，在袖管里左右摇摆。老公一下午没有联系她，家此时此刻只能使她烦上加烦，烦不可耐。一个人默默地踱步到小河边，她从小就喜欢一个人站在这里，把自己的欣喜和烦忧带到这里，那个浅浅的河水永远碧波荡漾，好像会稀释她的情绪一样。只是今天的心和以往完全不同，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个丢了的手机和王虎子的浅笑像一只只黑色的蝙蝠一样从脑海里冲出来，闪着翅膀在左奔右突，给赵桂莲一种不祥的预兆。她突然感到一种恐惧。这种恐惧不是来自黑暗，而是内心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