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的铃声响了，内部小号一看就知道是冯启才的短信：“一切都过去了，晚上吃顿便饭吧！”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将要过去了。这是最后的晚餐吗？
　　 “今天忙完就不早了。可能没有时间。”她残忍地回复。说残忍，是她从来不忍拒绝他，在一起工作十多年，就像家人那样亲切。若不是手机丢了，怕闹得满城风雨，他们应该还像以前那样美好。
　　 “工作明天再做。下班后我在滨南路红绿灯那里等你。”短信固执地发过来，且不容商量。
　　 明知道爱是毒药，很多人还要去喝。赵桂莲就是这样的，她的决心不是加固的大堤。她犹豫，可是心里有一种声音不容置疑答应了。她赶到红绿灯那里，果然看到一辆白色的东风日产在那里停着，还没有到跟前，车门就开了。
　　 赵桂莲刚闭上车门，车就开了，载着她急速射出城区。冯启才今天心情不错，放了他喜欢的红歌，并且和着音乐节奏唱起来。他的歌喉像语气一样沉稳，只可惜很少有人能有幸听到。自从手机丢了，好久没有这样放纵过了。赵桂莲的心情被这明快的节奏带动着，她的眼光落在冯启才的身上，那种男人的魅力使她无法抗拒。是啊！她多少次审视自己的感情，是滥情吗？她摇摇头。她坚定地认为自己爱着冯启才，为他做再大的牺牲都值得。人生有许多事情不可逆转，比如婚姻。有人把结婚比作坐飞机，一旦进了机舱，就没有中途跳伞的可能，你必须到终点，或者打开机门以死相博。
　　 可是她觉得与冯启才的恋情是以工作为基础的，现在工作关系没有了，好像纽带被拦腰斩断了，情爱就像一汪碧绿的湖水，迟早会被时间的雨水所稀释。
　　 郊外什么时候开了一家“柿子园农家饭”，沿着马路可以看到箭头的指向，却看不到饭店。原来它掩映在一片浓密的柿子林深处，白色的小房子前，主人修建的小水渠流流淌着清澈的水，鸟鸣山更幽。几声清脆的鸟声送来凉爽和清静。两个人简单点了两种野菜团，红豆糕，还有当地的蒸肉和小米粥，在这幽静之地，冯启才仔细地看着赵桂莲说：“以后和你在一起吃饭就不容易了。下周可能就要公示了。”
　　 “你走吧！去了那里一大摊子事情等着。”
　　 “我走了，你怎么办？”冯启才还是那样低沉。
　　 “能怎么办？按时上班。”
　　 柿子林幽静，时间静静地流，冯启才好像有点伤感地长长叹息一声，像是给桂莲又想是跟自己说：“每个人都有爱的权利，不爱的婚姻是残酷的婚姻。可是，人在红尘，有什么办法？”
　　 “我有个想法，过几天你到林城看一套房子，面积不要太大。我去付款。写上你的名字。这样好不好？我想你的时候，你在那里等我。”冯启才的眼睛在这个幽静的林子里是安静的，至少，赵桂莲和他目光相遇处看不到浮躁和掩饰。
　　 她摇摇头。有这句话就够了。她在心里默默满足着。一个成功的男人后面必定有一个支持他的女人。这个女人不是他的妻子，而是自己呀。可是，古人都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呀！有的事情凭着两只手是拉不住的。她无奈地叹息，什么也不想说。属于自己的永远属于自己，不属于自己的不能强求。也许，那个自己认为俗不可耐的男人身边，因为有一根血脉连着，才是自己的家。
　　 六
　　 吃完饭，赵桂莲第一次拒绝了冯启才的挽留。她担心关键时候的一点疏忽，会导致冯启才的前程顷刻毁于一旦。那些丢手机的日日夜夜是如何煎熬着度过来，现在伴随着王虎子的逃跑总算平息了。她不喜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所以坚持在红绿灯处两个人分了手。文章总有写完的时候，未完待续的故事，已经不再属于她了。冯启才以后调任到一百多里的城市，他指挥那么多人，还有时间和精力吗？赵桂莲心里说不出的失落，有的东西原本就知道是一场空欢喜，可是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一切预料之中又在预料之外。赵桂莲一个人在街边缓缓地走着，城市的灯光总是那么璀璨而魅惑，不然这一辆辆疾驰而过的车子为何总是迫不及待地奔着辉煌的灯火而去？就在这楼群街道交错的地方，有一处属于她的灯火。她看不惯男人张嘴闭嘴的离不开钱，讨厌她抱怨自己买的菜总比门房那个老太太贵很多。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有多少人值得等待……
　　 耳边突然想起这首歌的旋律，赵桂莲禁不住一遍一遍地心里哼唱着走进了楼道。灯是声控的。赵桂莲毫不费力把钥匙插进了锁孔。好奇怪！防盗门被里面反锁了！
　　 她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在门口拨打了丈夫乔俊的手机，但随即被他掐断。她气呼呼地站在门口，等待乔俊打开门自圆其说。门开了，乔俊的脸庞出现的一刻，连看也没有看她就踢踏着拖鞋走向沙发，一副满不在乎的背影。这样的一幕让赵桂莲大为不快，她两步走进去，把皮包往沙发上一甩就叫开了：“乔俊，你反锁了门，搞什么名堂？”
　　 乔俊把一双赤脚一先一后搭在茶几上，身子直接歪在沙发靠近扶手的一侧。赵桂莲的眼睛就像灯光一样直射着他，没关系，他轻轻咳嗽一声，显示自己临危不惧、阵脚不乱的强大内心，慢条斯理地说：“娜娜，你也出来。”
　　 自己的卧室门开了。走出来的女人金黄的卷发凌乱地飘在额前，几缕若隐若现的棕色头发，给她增加几分放浪，她慌乱的神情很快变得无所畏惧，扭着腰肢直接坐在乔俊旁边的沙发扶手上。这个女人叫什么？这么熟悉，应该是乔俊的饭店的员工。赵桂莲记得什么时候在街上遇到，她还亲切地喊自己姐。可是现在赵桂莲被这样明目张胆的羞辱气坏了，她顾不得什么风度冲到乔俊跟前，想扇他一个耳光。可是扬起的手臂狠狠地被男人攥住，他把双脚从茶几上取下来，一甩手，赵桂莲穿着来不及换掉的高跟鞋，平衡不好一下栽倒在沙发里。她蹬掉两只鞋子，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她要打这个没有良心的男人一耳光，然后一辈子不再想看到他。可是她刚站起，就被男人有力的手臂推倒在沙发里，几次欲起，都被这个力大无比的男人铁砂掌一样推倒。她禁不住放声大哭，对着乔俊吼叫：“让我走！”她伸手去拿自己的皮包，乔俊一把抓起皮包，使劲摔在鞋柜的一边，手机和化妆盒从里面摔了出来，散落一地。
　　 乔俊几步走过去，从地上捡起手机，举起手，一个弧形甩下去，手机的后壳蹦到客厅中间：“你原来那个手机呢？”
　　 “你以为老子是瞎子是聋子？这么多年为了儿子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罢了，老子窝囊透了！”乔俊打开嗓门，声音从胸腔里冲出来，强大的声波把赵桂莲的脸上冲击得灼热一片。她看到乔俊怒冲冲地从衣钩上挂着的衣服里摸出一只手机，竟然是自己几乎心力交瘁想要找到的蓝色滑盖的手机。她立刻浑身有点颤栗。
　　 乔俊站在茶几前，确切地说是堵在赵桂莲的眼前。他喘着粗气，像一只进入决赛的斗鸡看到对手一样，两只手微微哆嗦着，滑开手机，他点开赵桂莲最不想看到的图片，用食指敲着画面，翻出一张点几下，声音阴阳怪气：“赵桂莲，你了不得啊！你还要不要看看有声音的画面？啊？”
　　 赵桂莲从沙发上站起来，隔着茶几去夺男人手里的证据，“想毁尸灭迹，没门！老子还没有欣赏够！”男人“啪”地合上手机，圆睁的眼睛像两只人工义眼，看不到一丝闪动。手机怎么会跑到他手里？难道是……不可能！她不相信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故事。男人虽然庸俗爱钱，但是他没有这么阴险吧！难道是这个女人，她把脸转向屋里的第三个人，她在那里旁若无事地做观众：“你偷走了我的手机？”
　　 “你放屁！你少诬陷娜娜。要不是娜娜的姐妹打扫餐桌捡到手机，老子今天还看不到这么精彩的电影呢！”乔俊握着手机、掂着肥胖的肚子，脸上换了一副颜色，走到坐在扶手上的娜娜身边，臃肿的身子像一睹墙一样盖了下去，“娜娜，给我做老婆吧！”
　　 乔俊肥胖的身子扭曲着，身子下面的女人用手捶打着他，发着嗲音：“你干什么呀？”
　　 赵桂莲捡起地上的皮包，摔门而去……
　　 夜，像一块黑色的抹布，把白天的车流人流和嘈杂的声音擦得干干净净。街上孤独地站着几盏灯，显得城市空荡荡的。她的脚步胡乱走着，脑子则比脚步更凌乱：是啊，自己太高估了酒店员工的素质，也许手机被几只饮料罐挡住视线，或者掩在一堆吃过的大虾皮或者什么盘子之间。在大家往皮包里面塞饮料的时候，推辞着，当时完全忘记了手机。而收拾餐桌的打工妹正好缺一款手机，就揣进了口袋，在一个合适的空间关掉了自己的手机。低价给了自己的姐妹——这个叫娜娜的女人。这个女人认识自己，她和乔俊原先就有染？还是有计谋地拿给自己的男人看？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原来以为王虎子带着这个手机的秘密远走高飞了，一切从此风平浪静了。冯启才也要调走，握在手里的许多美好都都随之带走了。赵桂莲好像从梦里走出来，心走远了多年，总是要回归现实，现在她唯有向着自己的城堡走去。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城堡里毫无预兆地失火了。赵桂莲讽刺性地嘲笑自己，你讽刺了生活，还是生活讽刺了你？
　　 娘家是不能回去了，半夜会惊到自己的父母；同事那里也不能去，看到她，任何人都会动用无数的问句。赵桂莲漫无目的又好似不由自主沿着滨水路走去，那里有几家宾馆，只须有个身份证登记就可以。
　　 冯启才这几天也没有睡好。市局关于正科位的提议基本上通过了，但是程序还是要走的。而且最近好像上面安排的事情特别多，从上到下除了业务上的繁忙，还增加一项政治理论性学习。正所谓好事多磨。在没有正式任命前，所有的工作还是要按部就班，不，还是要干得更漂亮。冯启才枕着胳膊躺在床上，耳边是张红果粗粗的鼾声，搅得他心烦意乱。这个女人不仅说话粗声粗气，连呼噜都是粗鲁不堪，好像她的浑身就是用一个“粗”字形容，刚进入不惑之年，像个更年期的女人一样喋喋不休，嘱咐了好几次，穿衣服讲究一些，自己好歹有头有脸，叫同事们看到情何以堪？可是她总是新鲜两天，又一切照旧。
　　 谁也没有权力改变别人，你只能影响别人。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自己就影响不了她呢？赵桂莲，想起那个相伴多年的女同事，冯启才的心里就会泛起柔情，她阅读了很多的书吧，要不文章写那么漂亮，而且每次说话做事都好像跟自己的内心商量过一样。他曾经多少次问过自己，这就是爱吗？如果时光可以倒退，她应该是自己最满意的女人。可是，能离婚吗？他不能，她也不能。在世人的眼里，糟糠之妻不下堂好像是一种美德。国家领导人出国访问还带着自己其貌不扬的夫人呢。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需要有个稳定的家庭，这是法则。冯启才觉得自己的婚姻像两只型号不一致的鞋子一样，可是再别扭唯有走下去。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七
　　 赵桂莲一夜未眠。
　　 她赶到征收大厅，看到卷闸已经拉起，不知道谁在门前洒了水，清扫了一番。再有两天这场征收攻坚战就要圆满收尾，大家心照不宣都明白艰难的时间就要熬过去了。这么多年，大家都形成这样的习惯，越是到了最后冲刺阶段，越是考验大家综合素质的时候，所以每个人都在坚守。今天来得早的是好友单小华。赵桂莲默默坐在属于自己的的窗口，一只手轻轻地揉着额头，脑袋里像一千只蚊子齐飞。“今天怎么焉不拉叽的？”单小华走过来，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关切地问。
　　 “头痛。没事。”她头也不抬。
　　 “没吃饭吧！”单小华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半张葱油饼，“我也没吃饭。”
　　 赵桂莲摇摇头，她吃不下。一摇头，才发现脑袋好像有声音一样。她端起昨天杯子里剩下的水，喝了一口，呕吐的感觉冲上来，她立即趴在办公桌上……
　　 征收到了尾声，今天一天她开了不到十张票。大厅里还是来来往往，像商场一样，很多人在办理其他的一些诸如停歇业或者重新登记之类的业务。赵桂莲脑子里闪过一个请假的念头，可是马上就打消了，请假去哪里呢？再说就剩两天了，坚持！坚持！她在心里默默给自己说了两遍，把今天征收的数字全部进行了银行入库销号。
　　 大厅里的人渐渐安静了，赵桂莲身体不舒服，就告诉大家一声，提前下班回到了宾馆。
　　 她躺在宾馆的床上，像一坨没有劲道的软面团一样摊在床上。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四顾茫茫。早些年，自己随时想挣脱婚姻，乔俊的单位被兼并后闲赋在家，他做好饭菜，接送孩子，有的是时间缠着自己，让她无法痛下决心；如今当自己被现实领着走进了一片盲区，她觉得自己醒悟了。婚姻虽然不那么如意，环视周围，有多少人的婚姻像去超市挑选商品一样称心如意呢？她有爱情，但是爱情的维持是需要条件的。天时地利人和，一旦时间和空间发生变化，爱情就会渐渐枯萎。现在她想守着这个不合脚的婚姻了，可是事情戏剧性地发生了转折。
　　 天空突然下起了雨，雨滴打在楼房的挡板上像铁桶里放炮似的“通通”作响。天空划过一道闪电，滚过一阵雷声，雨密集的声音隔窗传来。与此同时，在郊外一个叫“木屋子”茶楼，窗户的玻璃上映着两个男人静止的剪影。两个男人熟悉多年，却鲜有机会这样坐在一起对饮。静止的原因是其中一个男人从怀里掏出了一款另一个男人颇为熟悉的手机。冯启才做了巨大的思想准备赴约，明知道是鸿门宴，他还是要来，这是乔俊意料之中。他没有理由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