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不言君不入
　　 “二姐，给。”乔装打扮后的冯夙将一封鼓鼓囊囊的信交到了冯润手里。
　　 元宏终是没有杀她，也没有下诏废除她的皇后之位，却令她移进冷宫，不许她与太子元恪间有任何来往。就在后宫与前朝，也不再有多少人提起她。所有人似乎都刻意将她遗忘，或者，所有人早当她不存在。
　　 看到“皇后亲启”的熟悉字样时，冯润又是心头一紧。
　　 “他去了么？”冯润轻轻拆开信封，一边问冯夙。
　　 后宫淫乱之事，元宏好似不想太过腥风血雨，只是下令格杀高临松，并将冯润宫中的诸多下人一并杖毙，其余人等尽数放出宫。好在，元宏留了惜瑶活口。而今在这无人问津的冷宫里，惜瑶便是她唯一的侍女。
　　 可对冯润而言，有惜瑶在身边，足以顶几乎半个皇后寝宫中的下人了。
　　 “听说是昨天夜里被鞭刑至死的，皇上当时还令各宫下人前去观刑以示惩戒。”冯夙小心翼翼地说着。
　　 冯润的手正将那薄薄的一沓纸抽出时，便骤然停住片刻，而后将信悉数取出。
　　 人已经去了，可那字里行间的怨毒，似乎并未随着他的死而有任何消退，甚至更为活生生地在她眼前跳动。
　　 不住往下看，拿着信的双手却是抖动得越来越剧烈，那信纸在她双手的震颤中，发出了“嚓拉擦啦”的低声悲鸣。
　　 “小姐，高公子说了什么？”正当她的双手抖动不止时，惜瑶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有些凉，却是慢慢将她的双手稳住了。
　　 她将那一沓信递给惜瑶，侧过头去，望着面前空无一物的桌案。
　　 高临松……他……她不是没有想过，只是看完这封高临松给她的绝笔信时，她只觉着一柄斧子活生生朝着她的胸膛劈了下来。
　　 和几乎所有宦官一样，高临松入宫后自是暗中拉拢了不少“小小鸟”，后宫之事，他不能说尽数知道，却是了如指掌。
　　 当日彭城公主冒雨前往汝南一事，便是由高临松挑起。彭城公主性子极为烈，不愿嫁，自是死活也不会答应，却又迫于公主身份而无可奈何。想要不嫁，皇后无德，这个理由可谓是无可辩驳。他早已买通彭城公主宫中的侍女，令其对公主旁敲侧击，果不其然，彭城公主一怒之下便赶往汝南。
　　 “淫乱后宫”之事，素来极容易一传十十传百，何况彭城公主还将此事闹大。后宫上下对冯润不满之人实在太多，如此契机，岂能不多踩一脚？再加上一个根本说不清道不明的巫蛊之术，便足以扳倒她了。
　　 他于她，究竟是多么恨之入骨？就连在信尾，他告诉她，他算得天衣无缝，却是不曾料到元宏终是放了她一条生路，他死不瞑目！
　　 “冯夙，你要做什么？”就在她几近出神时，她赫然发觉冯夙一把夺过了惜瑶手中的信，准备一把离开。
　　 “把这信呈给皇上！”冯夙正准备跨步离开，冯润几乎是一把跳了起来，死命拉住了冯夙。
　　 她一把抢过了冯夙手中的信，“刷拉”数声，那信纸转瞬间化作了漫天的飞雪。
　　 “冯夙……你不明白……”冯润的眼中泪光点点，许是方才太过激动，她就和那飘落的纸片一样，软软落在了地上。
　　 “小姐。”惜瑶扶住了她，让她靠在自己的怀中。
　　 “二姐你这是……”冯夙跪坐在她面前，拼命摇着头，难以理解。
　　 “元宏是死性子，我曾经背着他与他人苟且，而今被人这般撕开，于他那是奇耻大辱，何况是我欺骗他在先。”她将头埋进了惜瑶的怀中，哽咽声愈来愈密集。
　　 她太了解元宏了，对他，她摸得太清楚了。何况不单是元宏，这天下所有男人，发现自己的结发妻子居然不忠，有几人能忍？那是背叛，就和将士叛国一般罪不可赦！纵是她的的确确情归于了元宏，可元宏怎能原谅她多年的隐瞒？
　　 “呜——”凄厉的哭声，冲破了她的胸口，从这冷宫飞了出去，可是宫外，却是无人听见。
　　 “早知道，我当时就不该任着你和高临松眉来眼去。”冯夙愤愤的自责，混着说不尽的痛惜，在她的放声哭泣中，如同几朵樱花花瓣一样，缓缓地飘着。
　　
　　 二十四、归人
　　 “江大人，的确是要紧事，还求您让小的亲自禀报皇上。”她跪在了丞相江瞻的面前，不住请求着。
　　 冯夙给的牌符还算好使，她和惜瑶还算顺利地来到了元宏的军帐前，却是被丞相江瞻拦住了。
　　 主营就在眼前，岂有进不去的道理？无论如何，她都要进去陪着元宏。他出征在外，眼下已是病危，她怎么能不陪在他身边？
　　 三月初，元宏再度发兵南征大齐。原本便已是积了一身病，均口之战战胜大齐军队后，元宏彻底病倒。
　　 早在去年他发兵南征，与大齐军队僵持近半年，好不容易拿下了雍州，元宏在回程途中病倒，回宫后足足十天无法下床走动。
　　 这一次她能偷偷从宫中逃出来，全亏了冯夙鼎力帮她。
　　 “皇上病重，只怕是不方便见，有什么急事不妨直接说。”她自己都不知道狂奔了多少天，似乎就在马儿几乎快跑不动时，她和惜瑶终于赶到了军营。
　　 元宏一病不起后，江瞻时常侍奉在他身侧。
　　 “江大人，是我。”冯润将头上侍从所戴的发冠解开后，及腰如黑夜般的长发铺散在了她的肩膀与背上，“您若怕我害皇上，尽管来搜身。”
　　 江瞻目瞪口呆地望着她，紧接着，他轻叹一声，而后示意冯润和惜瑶进去。
　　 “娘娘，您且慢——”就在她走过江瞻身边时，江瞻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礼。
　　 “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江瞻的双目中，唏嘘之意远多余恨与不屑，“哎，我是断然想不到，皇上竟会跟你这般闹脾气。”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就这么披头散发着跨入了军帐。连日的奔波，她却早已顾不上什么筋疲力尽。
　　 元宏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仍在沉睡。她轻轻在他身边坐下，却是见他眉目之间痛苦之色在不住拂过。他时不时皱着眉，显然是没能睡安稳。
　　 他怎么会瘦成这样？冯润无法相信眼前之人会是元宏——他不是那个君临天下的元宏，全然就是一座已经倒塌的大山。
　　 双手怎会如此骨瘦？几乎就是皮包着骨头。他的眼眶深深地凹了下去，脸上几乎见不到一点血色。干裂的双唇上，白色的碎皮，比贤觉寺的樱花还要白。
　　 惜瑶端来热水后，冯润掏出自己的帕子，在那热水中浸湿后，轻轻拧了拧，而后轻轻将水一点点抹在了元宏惨白的嘴唇上。
　　 眼泪，就跟那帕子上的水一起，如久旱后的雨水，落在了元宏干裂的唇上。
　　
　　 二十五、愿得两个成翁妪
　　 “后宫久乖阴德，自绝于天。若不早为之所，恐成汉末故事。吾死之后，可赐自尽别宫，葬以后礼，庶掩冯门之大过。”元宏靠在冯润的怀中，握笔的右手因为病重在不住颤抖，原本苍劲的字，竟是像极了孩童所写的稚嫩字体。
　　 昨日下午，元宏从三日的昏迷中醒来。得知她是偷偷从宫中溜出来后，许久不见她的元宏愣是如同责骂小孩子般把她骂了一顿，骂她行事鲁莽不顾身家性命。今早，他有了些许气力，便写下这诏书，并让元详尽快寻一位身形与冯润相似的女囚换进冷宫，而后“赐死”，以能彻底遮掩冯润擅自离宫之事。
　　 北海王元详接过元宏拼劲全力写下的诏书后，替他在诏书上盖了印玺。
　　 “赶紧和白整尽快回宫。”写完诏书后，元宏再无气力抬起手。
　　 “臣弟遵旨。”话毕，元详便离开了谷塘原行宫。
　　 没过多久，江瞻红着眼睛将两杯满满的鸩酒端了进来。
　　 “混账……你要妙莲死么……”元宏忽然睁大了眼睛，似乎想起身，却是使不上力，冯润的嘴角却是浮起了微笑。
　　 他终是又喊了她一声“妙莲”，足矣。
　　 “阿宏哥，是我让江瞻多拿的。”冯润望着江瞻手中的两杯鸩酒，坚定地望着元宏，“不要怪他，是我让他给我备的。”
　　 江瞻今日清晨告诉她，就在昨天夜里冯润前去沐浴时，元宏秘密召见了他和心腹军医。元宏自知时日无多，无需再徒劳受病魔如此折磨，索性就自我了断。起先元宏是打算让元详和白整以女囚将冯润换出宫，自己则降下皇后殉葬之令，如此一来，冯润便可隐姓埋名，不必再背着个“妖妇”之名痛苦终生。
　　 元宏早就打算好了一切，偏生她就这么来了，搅了他早就想好的棋路。
　　 “我和你去阴曹地府当一对快活夫妻。我一人留在这世上，没任何牵挂，活着，倒不如跟你一起走。”当江瞻退到门外时，冯润紧紧握住了元宏骨瘦如柴的手，咧开嘴笑了。
　　 “你……”元宏苍白的双唇在哆嗦，眼眶中隐隐有泪，仿佛想说什么，却是千万话语都堵住了，“罢了……还能……不答应么……”
　　 一直便是这样，从小，无论她如何惹元宏生气，她知道，他气归气，最后都是会原谅她；无论她想做什么，元宏就算不愿，终是会默默站在她那一边。
　　 她转过头，起身过去，拿起那桌案上的两杯鸩酒，在缓缓化为了新婚之夜的交杯酒。
　　 她仰起头，将杯中的鸩酒一饮而尽后，将另一杯酒递到了元宏的嘴边。
　　 “你别急，慢慢来。”她缓缓抬起元宏的头，就像母亲为孩子喂奶一样，轻轻将那冰凉的酒一点点送进去。
　　 “躺在我身边，好么？”她扶元宏躺下后，元宏侧过头，看了一眼他的身边。
　　 冯润褪下了鞋子，散开了头发，爬到了元宏身侧躺下，盖好了被子。这毒性，得一刻钟后才会发作，且没有太多痛苦。
　　 元宏吃力地稍稍侧身，颤巍巍抬起手，将冯润的头贴上了他的怀抱。他的心仍在跳动，就像战鼓般强劲有力。
　　 “以后我们……别再胡闹了……”元宏贴着她的耳朵，“好么？”
　　 冯润侧过身，伸出左手从他的腋下穿过，而后抱住了他的背。
　　 “好，我一定会老老实实，不过你不能动不动生我气。”纵然他已是病重至此，可那怀抱，却仍是那般温暖如初。
　　 元宏冰冷的右手食指，轻轻在她的鼻尖上刮了刮，口中呼出的热气，轻轻吹起了她额头上的细发。
　　 困意在不住朝她袭来，她的眼皮子开始有些沉了。正是午时前后，平日这时，的的确确是极为困倦。
　　 “阿宏哥……我想睡了……能给我……唱首鲜卑……歌谣么？”睡意越来越浓，眼皮子眨巴着。
　　 元宏，应该会比她晚睡着的吧？
　　 “谁家女子能行不？反着裌禅后裙露。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
　　 他用鲜卑语轻轻为她唱着《捉搦歌》，无论唱多少次，她都不会厌倦。他轻声唱着，低下头看着怀中的妙莲，慢慢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
　　 她的嘴角向上扬起，笑得那般满足；她的眼角，轻轻淌出了最后一滴泪，可他再明白不过，那定不是痛苦的泪水。
　　 太和二十三年四月初一，拓跋宏病逝于谷塘原行宫，谥孝文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