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也只有惜瑶才敢如此大胆地对她说出来了。
　　 似乎一阵惊雷响彻她的头顶，冯润瞪大了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跪在她面前的惜瑶。
　　 “你疯了么？”她努力想厉声质问，可她的声音，连自己听着都那么毫无底气，何况，她竟是发觉，自己完全使不上力来责备惜瑶的“胡言乱语”。
　　 惜瑶摇了摇头，“小姐，您别再自己骗自己了。您若是不爱皇上，怎么会时常觉着心中有愧或是心乱如麻？或许您觉着我在胡说八道，可我不想再看小姐终日为情所困，所以今天才大胆出言，还请小姐责罚。”她重重在地上一磕头，长跪不起。
　　 殿中一片寂静，就像是丝线为剪刀剪短后的死寂，冯润呆呆瞧着面前滴水不剩的空碗，却是觉得那木碗盛满了水。
　　 水中，高临松的倒影模模糊糊在她面前显现，可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有如与她不过是路人。
　　 一阵风吹过，水面起了波纹，高临松的倒影就如破碎的花瓶般碎成无数片。待风止时，元宏的身影在水中越来越清晰。
　　
　　 十四、风霜凛凛兮春夏寒
　　 “十七拍兮心鼻酸，关山阻修兮行路难。去时怀土兮枯枯叶干，沙场白骨兮刀痕箭瘢。风霜凛凛兮春夏寒，人马饥虺兮骨肉单。岂知重得兮入长安，欢息欲绝兮泪阑干。”冯润在灯下翻着蔡文姬所写《胡笳十八拍》，不知不觉中，就看到了第十七拍。
　　 “来晚了，六妹今天回宫，我去陪了她一会。”直到她用过晚膳后许久，元宏才身着简单的居家服进来了。跟在他身后的侍从，揣着数册《汉书》，放在了冯润面前的桌案上。
　　 元宏极为好学，而今正是改制的要紧关头，这些汉书，他更是不会离身，时不时便会翻出来研读揣摩。
　　 “我还能臭骂你一顿不成？”冯润有些虚弱地笑了笑，怀胎七月的身子叫她觉得身子万分沉重，极为不自在。朝政繁多，元宏岂是闲人？
　　 而今她和元宏倒是处得十分不错，这多多少少也是为了孩子，毕竟为了护住孩子，她可不能跟元宏闹不愉快。
　　 上回与高临松闹不愉快后，高临松并未因此不再照料她的服药，俩人依旧和和气气，可那亲密感，却是一日淡似一日。
　　 眼下她并不想考虑高临松了，她只想好好生下这孩子。等到孩子出生后，她再好好处理与高临松之间的事儿。惜瑶的话有时会在她耳畔回响，然而现在她并未多想。孩子就要出生，她不想再费心费神地想这些与孩子无关的个人恩怨。
　　 彭城公主的丈夫刘承旭不久前去世，而今便搬回宫里居住。于情于理，元宏也该去探望她，安慰安慰这位丧夫的妹妹。
　　 当今她贵为左昭仪，本来理应也去看看，元宏以她怀胎七月行动不便为由挡掉。何况皇后协同前去，冯润似乎并无同往的必要。
　　 “其实我根本不想去，我和六妹根本无话可说。”元宏在她身边坐下，无奈地叹了口气。元宏和彭城公主并不亲密，听他说是觉得彭城公主性子太过于娇惯，根本不识大体，他实在没法忍受这个妹妹。当年下嫁刘承旭前，她闹得宫中上下鸡犬不宁，甚至闹到了冯太皇太后那。元宏纵然可怜她嫁与如此弱不禁风的男子，可看她那番胡闹，原有的些许怜惜全是变了不满。
　　 冯润又好到哪儿去了？家中兄弟姐妹数人，她不过与冯夙最为亲密，其余兄弟姐妹，无胜过于有。
　　 然而他是帝王之身，有些无用功，终是得去做，只听他接着道：“刘承旭死了，说难听些，正合她意，偏生我还得作出副关切状，然后听她大倒苦水。”
　　 他瞥了一眼冯润手中的诗集，“不提这些烦人的，你手中的诗集，我可以翻翻么？”
　　 “拿去吧。”冯润将诗集递给了元宏，“不过于你应该没啥可瞧的，这些诗歌，只怕你比我这个汉家姑娘都还更熟稔。”
　　 这话冯润并非夸大，元宏饱读诗书，精通五经，甚至于吟诗作赋都远胜于她这个汉人出身的姑娘。自打太和十年之后，所有诏令均是他亲笔拟写，即使是律令礼仪，他也必定会亲自过目润色。
　　 “你喜欢《胡笳十八拍》呀？”元宏将《胡笳十八拍》翻到了第一拍。
　　 “是，蔡文姬所写诗词我无一不爱，《胡笳十八拍》我可以倒背如流。”冯润极为喜欢蔡文姬，甚至远胜于同样嫁往匈奴的王昭君。许是因为蔡文姬相较于王昭君，更为颠沛流离，一生坎坷。她三次嫁为人妇，先是为人讥笑“克夫”，又是被掳往匈奴嫁与左贤王，等到终于归汉，却是不得不抛下亲骨肉，即便归了故土，天下却依旧动荡不安。
　　 “背来听听。”元宏合上了书本，侧耳倾听，他面上那抹笑，似是坏笑，又似是怀疑，“我曾要太子背《诗经》中的诗歌，他居然说他背不下来。”
　　 一提起太子，元宏的眼中既是不满，也是无奈。没办法，太子元恂不好学，当初来洛阳后没少抱怨水土不服。他也不好汉人之学，可元宏一直没有给太子难堪，也着实是维护住了太子的颜面
　　 冯润坐正了身子，又清了清嗓子，“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正背至第七拍“日暮风悲兮边声四起，不知愁心兮说向谁是”之时，惜瑶进来禀告，说是皇后做了些消暑的糕点，准备亲自带过来与姐姐还有夫君共享。
　　 “皇上、二姐，我做了些截饼还有瓠叶羹来，这天气怪热的，这些点心可以开开胃。”
　　 眼见冯清来了，冯润正准备起身让她坐于元宏身侧，自己坐于二人对面时，冯清赶忙摆了摆手，“怀着身子呢，别费力。”
　　 冯清至今未能诞下皇子，平日里元宏也鲜少去她那儿，可冯清对此似乎并未心怀芥蒂，至少明面上，冯润是全然瞧不出来。冯清不是第一次为她和元宏亲自送夜宵过来，她和胎儿也一直安然无恙。
　　 “姐姐，这份瓠叶羹是你的，千万别搞错了。”冯清将特地交代着，“你怀胎七月，羊肉性太燥，你的这份我特地放地少，给你多加了醋，看你最近害喜害得都没什么胃口呢。”
　　 热腾腾的瓠叶羹中，那食醋的酸确比另外两份更为明显，冯润浅笑着，朝冯清微微一弯腰，“小妹如此心思细腻呢。等到孩子出世后，我再来亲自给你下个厨，看看究竟是谁的手艺更好。”
　　
　　 十五、本是同根生
　　 “临松，你能否帮我把个脉？”高临松送来安胎药时，冯润开口请求。
　　 “怎么了？”高临松对她轻语着，似乎先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眼下，她和高临松依旧和睦如初，可是她明白，随着孩子即将出世，这表面上的和睦，许是很快要该好好了结了。
　　 冯润的右手轻轻按上她的小腹，“已经快八个月了，可我总觉着近日孩子几乎没什么动静，原来没怎么在意，可是从昨日起，这孩子似乎动都不会动。”
　　 高临松双眸骤缩，赶忙跪坐于地，“把手伸出来。”
　　 冯润紧张兮兮地望着他，看着他的指尖在帕子上轻轻使劲，她胸口只觉愈发憋闷。这些日子，腹中的胎儿好像越来越乖顺，她几乎都不害喜了。起先，她还很是兴奋终于不再日复一日害喜，可随着孩子似乎安静得彻底，她才察觉有些不对了。
　　 突然间，她瞧见高临松脸色倏地煞白，双目睁大。他的指尖在那帕子上不住哆嗦着，有如手指伸进了冰窟。
　　 “孩子到底……”冯润只觉着她就快喘不过气来，胸口开始剧烈起伏，一旁的惜瑶赶忙轻轻拍着她的背，为她顺着气。
　　 “小姐，您别太激动，对胎儿不好的。”惜瑶倒是万分冷静，可冯润听得出，她的声音同样在隐隐颤抖着。
　　 “娘娘……”高临松轻轻一咬嘴唇，眼神中千百思绪交错，杂乱如蚕茧。
　　 她侧了一眼，瞧见手边依旧泛着热气的安胎药。那安胎药总是苦苦的，真的一点儿都不好喝。
　　 “孩子是没了么？”话一出口，她能感觉自己的眼眶中，雨水开始在一点点聚集。眼前似乎起了一层薄雾，叫她看不清高临松的面容。
　　 他没有回应她，偌大的寝宫，只剩下她轻轻的喘声划破死一般的沉默。她的右手依旧在她的小腹上轻轻抚摸着。那个孩子好像在动，好像在狠狠踢她，仿佛在发泄着不能爬出母腹的怒火。
　　 眼前的薄雾似乎愈来愈厚，弥漫开来。雾色苍茫中，一层黑幕开始慢慢落下，她再也瞧不见眼前。
　　 “娘娘……娘娘怎么了……”高临松的呼喊声，从她耳畔呼啸而过。
　　 “小姐——小姐——”惜瑶凄惶的喊声拖着尾音，就和流水一般从她耳边迅速流过，而后只剩下黑夜中几近窒息的静。
　　
　　 十六、企喻歌
　　 “小姐，别怕，您再使点劲儿就出来了！”惜瑶在一旁紧紧握住她的手，对她微笑着鼓励她。
　　 “昭仪娘娘，您用力呀，快看见头了！”仆妇们如同催命鬼般的催促声叫她全身发麻。偏生那凌迟般的剧痛，正在活生生将她的五脏六腑，将她的骨头硬生生撕成碎片。
　　 “惜瑶，拿把刀把我杀了好么？”她徒劳地睁大着眼睛，望着双眼通红的惜瑶，“求求你，杀了我吧！”
　　 “小姐，就算惜瑶求您了，再坚持一阵就好了呀！”惜瑶拿出帕子，为她拭去额上的冷汗，在她耳边低声安慰着。
　　 “皇上您不能进去！”此时，寝宫外一阵嘈杂隐隐约约穿透了宫墙，又穿过了那雪青珠帘飞进了她的耳边。
　　 “开门。”纵然已是痛得死去活来，她还是听见了元宏不温不火的声音中，隐隐涌动的怒火就如产房内的血腥味般荡漾。
　　 “皇上，产房乃血光之地，引产的又为死胎，您进去了岂不……”
　　 “砰”的一声，大门打开的巨大声响竟是让仆妇们都愣住了，可冯润的眼前却是开始忽暗忽明，惜瑶的面容，开始一阵清晰，一阵模糊。
　　 “小姐，别睡过去啊小姐！”惜瑶的面容突然间就像水中碎开的倒影般模糊了，她的声音那般虚幻，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不懂人命关天么？”昏昏沉沉中，一声震怒之下的厉声呵斥，就像一声炸雷将她打醒，“都滚出去！不想活命的可以尽管拦！”
　　 元宏……是元宏……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呻吟着。清醒转瞬即逝，眼前的人儿，头顶上的床帘开始在一片白雾中消融。
　　 “小姐！小姐！别睡过去啊！”
　　 “娘娘！娘娘您用力啊！”似乎有千百只阎王殿中的小鬼在她耳边叽叽喳喳个不停，她捂住了耳朵，可那喋喋不休的尖细叫唤依旧阴魂不散。
　　 “啪啪”又两声雷鸣般的巨响，一片黑暗中，似乎有人在她脸上用力地甩了两个耳刮子。
　　 “不想死就给我睁开眼睛！”暴怒的吼声，就像是丛林中狼王的嗥叫般杀进了她的耳朵，“听见没！你若敢抗命，休怪我把你扔去喂狼！”
　　 光亮骤然间从天而降，太阳就这么突然间升起。眼前，元宏和惜瑶的面容一点点显现。
　　 脸上火辣辣的痛，那两记耳光显然是下了力道。
　　 “妙莲，”元宏坐到她身后，将她缓缓扶起来，靠在他的怀中，“振作点，听话。”
　　 元宏的心跳声特别快，却是比战鼓更为强劲有力。听着那战鼓般的响动，冯润似乎有了些许士气。
　　 “你听我说，你一定得扛住，知道么？孩子是没了，可把他送出来，你才能好生寻个地方让孩子安息，懂么？你这个样子，孩子怎么能安息？”元宏全然不复丝毫怒火，就如这世间最慈爱的父亲般低声哄着她，“你还会有孩子的，知道么？你会有很多很多孩子，多得让你觉着烦。听话，使点力，都会过去的。”
　　 纵然已是浑身几近四分五裂，她还是强撑着点了点头。元宏将双手环绕至她的胸口，“痛的话，你抓住我的手。放心，我的手你还捏不碎。”
　　 话中的戏谑，不禁叫已是泪流满面的惜瑶终于露出了一丝笑。
　　 他的手十分宽大，冯润与他十指相握，他掌心的茧子，将一阵阵酥麻的痒痒送进了她已是冰冷而潮湿的双手。
　　 “啊——”她的声音在节节拔高，好似母狼的高声嚎叫。足以叫她粉身碎骨的疼痛，就在她一次次的使劲中化为车裂时的马儿，死命将她活生生往四个方向拉去。
　　 她又一次往元宏的手中施加了气力，撕心裂肺的喊声，似乎足以将整座寝宫硬生生震塌。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就当天地似乎为她的嘶喊声所弥漫时，她听见了一个低沉的男声，在以鲜卑语唱着悠扬的歌谣。
　　 “放马大泽中，草好马著腰。牌子铁裲裆，鍸鉾鸐尾条。”
　　 一曲《企喻歌》，唱的是鲜卑男儿驰骋草原，拉弓射飞鸟的豪情壮志。彪悍的马儿在低沉而悠长的歌声中，飞奔在似乎与天空一样延绵的草原上。
　　 好久，宫中好久不曾听见鲜卑的歌谣了。
　　 “娘娘，孩子出来了！”歌谣就如同被射中的飞鸟猛然从空中落下，她勉强睁大了眼睛，看着仆妇们以一条柳黄碎花布包好孩子，“是个小公主。”
　　 “让……让我抱抱……”纵然几是精疲力竭，可眼下已是与孩子诀别之时。
　　 孩子尚未足月，那么小，小得似乎能躺在双手手掌上。小公主睡得那么安静，闭着小小的眼睛，尚未完全成型的睫毛依稀可见。她不哭不闹的，多么乖巧呀！
　　 “多可爱，是不是？这丫头太可爱了。”元宏伸出右手的食指，轻轻掇着那个孩子的小脸，仿佛这样，就可以将她唤回这人世。
　　 “醒醒呀，看，是你父皇，快醒醒。”冯润的泪水，一滴滴砸在小公主紧闭的眼睛上，顺着小公主的眼角缓缓落下，“别睡了好么？父皇要带你去骑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