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依旧睡得香甜，完全听不见娘亲在哄她。
　　 寝宫内鸦雀无声，连元宏也没有开口，偶尔可以听得惜瑶强压的啜泣声。
　　 珠帘依旧在昏黄的光中眨着眼睛，它们不食人间烟火，不感到丝毫难过。
　　
　　 十七、本是同根生
　　
　　 “二姐，你真的不去见见小妹么？”冯夙坐在她的床沿，一边给她喂着热腾腾的燕麦粥，“她一大清早就跪在你宫外了，这七月大热天的暑气那么重。”
　　 她只是摇头，有气无力地闭上眼睛，张开口，任甜甜的燕麦粥流进她的嘴中。
　　 只是燕麦再如何香甜，再也无法叫她有那番心思去面对冯清了。冯清明日便启程前往瑶光寺，她一直苦苦恳求冯润能在她走前见见她。毕竟这一别，只怕是此生再也无法相见。
　　 孩子胎死腹中后几日，冯清自己向元宏承认了她是始作俑者。她几次做点心与她和元宏共享，便在给冯润的那一份中做了手脚。
　　 她再三恳求冯润原谅她的一念之差——她真的不过是一念之差之下犯下如此大错，并且她从未想害死冯润，她只是不想让她诞下皇子，却怎会事先知道她腹中胎儿是公主？
　　 此事一出，元宏再也不想给冯清任何面子，便以冯清善妒并杀害皇室血脉为由废了她皇后之位，并责令她前往瑶光寺出家为尼，为冯润死去的孩子祈福超度。
　　 “别再烦你们小姐了。小姐这么一折腾又是身心俱损，您就让她安生休养一阵呀。”高临松坐在冯夙身侧，神情复杂地瞧着冯润。
　　 冯润的发丝不复一点生气，软绵无力地趴在枕头两侧，原本的乌亮全然失去了光泽，死气沉沉。
　　 “惜瑶，你出去，就说我不想见她，不必这大热天的在外面白费心思了。
　　 佛陀果真如此慈悲么？冯润闭着双眼，心中在不住问着佛陀，奈何佛陀依旧只是沉默，没有回答她。
　　 若是佛陀慈悲？为何会任这个最无辜的孩子尚未睁眼看看她的爹娘就死去？这是她和元宏的女儿，她什么都不懂，为何要孩子来承受这深宫中的苦？入宫整整十三年，终于怀了孩子，本以为这个孩子很快就能来到人世，为何又在即将来临时，却连听这小公主喊一声“娘”的奢望都不给？
　　 还是说，她与高临松的苟且，注定要遭天谴么？她睁开眼睛，看着高临松，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个炎炎夏日，洛阳宫中注定过不了多少太太平平的日子。就在冯清离宫后几日，元宏前往嵩岳临幸，令太子元恂驻守洛阳城西北角金墉城。
　　 元宏前脚出洛阳城，元恂便暗中调动宫中三千御马，企图前往平城，亏得领军元俨及时发现，带兵火速封锁各个宫门，才没让元恂逃出去。翌日，尚书陆琇快马加鞭前去禀报元宏太子企图兵变。
　　
　　 十八、相煎何太急
　　 迷迷糊糊从午睡醒来后，冯润差点被元宏吓得不轻——他双目红如血，将原本眼中隐隐的琉璃色尽数冲了个七零八落。他昨天回宫处理太子兵变之事，不过才隔了一天，他的脸竟是足足消瘦了一圈。
　　 胎死腹中，她又是伤了身子，在床上休养了十几天了几乎不曾下地。
　　 “阿宏哥，你……”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元宏。他的眼眶周边泛着隐隐的黑色，显然是几日不曾安睡过。
　　 “我亲手杖打了元恂，”她分不清他是在自语，抑或是在对她说话，“妙莲，我亲自对他下的手。”
　　 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在发颤，“元恂一直恨我，恨我硬要迁到洛阳，还逼他读汉书。是，我明白他和很多朝中大臣一样，都念着老祖宗的那一套，我是气他不争气，可是我从未想过下如此重的手……”他不断摇着头，闭上了眼睛，长叹一声中的感伤，似乎穿过了那密密麻麻的雪青色珠帘。
　　 冯润轻轻抬起手，拂过他的五官，而后搁上了他的鬓角，“是元恂自己太不懂国政之事，你别自责了。”
　　 早上听惜瑶说，元宏昨天早上一回宫便没停歇，将太子押到面前来亲自审讯。听说元宏的怒火，吓得殿中所有人纷纷跪地大气都不敢出，就连原本跋扈的元恂也一直是低着头，而后元宏竟是当众狠狠杖责了太子，大殿中无人敢为太子求饶。再后来，元宏令二弟咸阳王元禧替他杖打太子一百下，将元恂打了个皮开肉绽后，令侍卫将他拖去城西的别馆单独囚禁。
　　 这一次，他是真下了最大的狠心了，冯润再清楚不过。
　　 “子不教，父之过，我岂能无错？”元宏的目光有些呆滞，抬起右手，握住了冯润右手的手腕，将自己的脸紧贴于她的掌心。
　　 她正欲开口说“孰能无过”时，便赶紧闭上了嘴巴。她虽然仍在卧床休养，可是她并不糊涂。太子起兵，不单是企图谋反，其背后是所有反对改风易俗的朝中鲜卑王公贵族。他这次若不下狠心，便又是为这些唱反调者留了机会。
　　 “元宏，别难过了。”她缓缓坐起身子，定了定神，伸出了左手，轻轻将元宏揽进了自己的怀中。
　　 元宏的肩膀在颤抖着，她抽出右手，死死将元宏环在自己的怀抱里。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元宏是真的瘦了太多。
　　 朝中之事，着实太过于沉重，偏生他又死心塌地选择了向中原靠拢，偏生他又是死性子，绝对不会知难而退。
　　 “不管你最后如何决断，我都支持你。”冯润轻轻拍着他的背，任自己月白色的衣襟一点点被水浸湿。
　　 “妙莲，你知道么？冯珏并非真的病死，是我……”元宏答非所问，哽咽声若有若无，“当年你的病，是她暗中作梗，让你一点点损掉元气。后来……我也命人暗中给她慢慢下了药……”
　　 冯润并不惊讶，只是点着头，口里轻声应着“嗯”。她不奇怪，冯清都对她如此了，而今知道了当年的真相，已是不足为奇，淡然处之。
　　 是该作个了断了，看着在她怀中如孩子般脆弱的元宏，想着惜瑶当日的字字珠玑，她暗暗下了决心。
　　 十二月，元宏下旨废太子元恂为庶民，囚禁于河阳，并派兵严密看守，仅给些粗布衣食不叫他饿死。就在元恂被废后不久，恒州刺史穆泰、定州刺史陆睿暗中与军中诸多将领合谋，联合留守平阳的诸多鲜卑贵族企图起兵叛乱。密报传来后，元宏将兵符交于任城王元澄，令他代为恒州刺史，发兵镇压。
　　
　　 十九、明灯照空局
　　 “姐姐，你可以帮我说说情么？我要自己跟彭城公主去提亲，我瞧她十有八九是不会答应的。姐姐现在是皇后，她总得考虑到你和皇上的面子吧？”冯夙故作撒娇状，活像朝娘亲讨要甜食的小孩子。
　　 冯夙对彭城公主动了心，却不好意思直接说，便来求冯润当个媒人。
　　 元宏南下发兵伐齐之前，册封了冯润为皇后，并让她代为抚养丧母的新太子元恪。元恪母亲本是高贵人高照容，谁知高照容不久前暴死，元宏念她膝下无子，便让元恪认了她为义母。
　　 高照容暴死之事一时间沸沸扬扬，不出冯润所料，宫中果然传闻是她暗中下手。对此她着实佩服了一把宫中之人的嘴巴——连无中生有的事情都可以说得以假乱真。
　　 “你既然喜欢，我就去试试。”瞧着冯夙如此渴望，冯润便答应了。谁叫这么些年，冯夙始终对她这个姐姐不离不弃呢！眼下自己已经贵为皇后，是该好好弥补下这些年对这个弟弟的亏欠了。“等我这几日去摆平些鸡毛蒜皮的烂事儿，马上就帮你。”说着，她向冯夙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再多问，身边可都是侍从呢。
　　 冯夙似乎想开口问些什么，却是理会了冯润的意思。
　　 夜幕降临后，冯润独自一人坐在了灯下，瞧着棋盘，手中握着白色棋子，把玩着。
　　 此刻，棋盘空无一棋，在灯下格外耀眼，好似白日的太阳。
　　 “妙莲，我来了。”高临松没有请安，便径直在她面前坐下，“你先出棋吧。”
　　 “那我不客气了。”冯润没有相让，便将手中的白棋放上了棋盘。
　　 “你今日，恐怕不是来让我下棋如此简单吧？”高临松嘴含浅笑，下了他自己的黑色棋子。
　　 “你我散了吧。”出口的一瞬，竟是这般自然，心中毫无畏惧与遮掩。此话一处，她只觉聚积在胸膛里的一团阴云在一点点散开，手中又缓缓放下了她的第二颗棋子。
　　 高临松的手在空中一停，却很快下了他的棋子，犹如冯润并未开口。
　　 “为何现在才告诉我？”一阵不甘，伴随着白色棋子的落盘声，落在了冯润的耳边。
　　 “不知该如何告诉你。”冯润抬起头，直视着高临松开始泛红的双目，可心中却是再无多少昔日的情愫，唯有铁石心肠。
　　 先前再多顾虑，该面对时，也是该面对了。元宏再如何挂念父子情分，终是废了元恂，又在四月份决然赐死他以永绝后患；她再如何不敢与高临松坦诚相见，就如同原先她不敢面对自己最真的情愫一般，眼下，是该去面对了。
　　 高临松死死捏着手中的黑色棋子，咬着嘴唇。冯润心中一紧，蓦然觉着他似乎足以将那黑色棋子捏得粉碎。
　　 “你何时喜欢上他了？”半晌，他终是将那颗棋子放上了棋盘，而冯润没有停歇，又立马下了一棋。
　　 “在贤觉寺。”她不痛不痒地吐出了这个名字，“是我自己一直不知道而已。你知道么？每每和你在一起时，我都会觉着有些愧对元宏。我以为不过是愧疚，可我要对他没有情，又怎会愧疚？”
　　 她不紧不慢地说着，犹如这是他人的故事。
　　 “妙莲，难道你对我的情分是假的么？”高临松死死捏着黑棋子，右手的关节在泛着白色，就和此时此刻他苍白的面容一样白。
　　 冯润怔住了，可瞧着那黑棋子落在她的白棋边上，她定了定神，又下了一颗棋。不过开局不久，可棋盘上胶着之势已然在隐现，就像眼前这个问题一样，她无法回答。
　　 “若非当时怀孕，我恐怕根本不会发觉我对元宏的情。”冯润答非所问，“你在我怀孕后和我闹不愉快，是惜瑶点醒了我。当年在贤觉寺，我是的确不知道我喜欢上了元宏。回宫后，倒不如说，我是自己拼命骗自己还是钟情于你。你没有任何错，错在我，是我喜欢上了元宏，却胆小，没胆量承认。”
　　 “哗啦啦”数声响，棋盘上的棋子被高临松尽数扫到了地上。棋子的落地声，和冰雹砸落的声音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些棋子在地上四散逃开，黑白相间，在灯光的闪烁下慢慢停止跳动，静静躺在了如黑夜般漆黑的地砖上。那些个黑棋子，就这么融进了这一片暗黑，难以辨别。相比之下，白色的棋子落于地上，竟是颇有几分像贤觉寺的白色落樱那般安静无声。
　　 回头看时，棋盘早已是一片空，像极了冯润这时的心那般再无杂乱之念，再无纷乱情思的交错。
　　 “也难怪……”高临松的面上，凄怆的笑容中，自嘲与不甘在这跳动的光亮中在一点点扭曲。他双目愈加通红，似喜似悲的面容却是愈加惨白，活似阎罗殿里爬出来的妖魔般诡异，“难怪你们的孩子死了，你会那么伤心……我早该明白的……”
　　 高临松眼中水汽如同湖面上的大雾般弥漫开，他死命咬着嘴唇，直到嘴唇渗出了点点红，他却始终不曾落泪。
　　 “我早有些察觉了……不过是我自己不敢面对……”高临松松开了自己的双唇，侧过头，呆呆瞧着静静躺在地上的棋子。
　　 当望见她的眼泪落在小公主毫无生气的小脸上时，她才彻彻底底清楚了，若非她早已爱元宏入骨，又怎会为了她和他的孩子而那般痛苦？若是她对元宏没有情分，或许看着那个孩子，她也许，根本不会感到丝毫难过吧？
　　 在贤觉寺时，她是的的确确没有察觉到她内心的悸动。然而当回宫后，一切，更像是她为了逃避自己的心，而自己在编织一个可笑的弥天大谎。
　　 “是我的错，你恨我也好，厌恶我也好，错在我太过愚笨懦弱。”冯润并未被高临松的愤怒所撼动，她早已变为磐石，不会再为杂乱的思绪所随意推动。
　　 高临松没有回答，他缓缓起身，而后后退数步，朝冯润恭恭敬敬行了大礼。
　　 “皇后娘娘，小的告退。”话毕，他缓缓站起，而后转身，大步地走到门前，推开门后离去，始终不曾回头。
　　 一切竟是结束得如此之快，冯润瞧着转眼间只剩她一人的偌大寝宫，微微闭上了眼睛。一声长长的叹息，好似一曲再缓慢不过的歌谣，慢慢从她的双唇间一点点飘出，而后在这寝宫里迅速地飘得不见踪影。
　　 就此别过，互不相欠，彼此安生过日子。
　　
　　 二十、冻雨落三更
　　 “行了，今天到此为止，明日天明前出发，不得有误。”元宏将原本指点地图的宝剑插入鞘中。
　　 “末将遵命！”将领们整齐划一地行了军礼后，纷纷退出了军帐。
　　 也不知外头的这滂沱的落雨究竟是和帐子有什么深仇大恨，竟是如此狠命砸在军帐上，似乎不将这军帐砸个粉碎不罢休。
　　 “皇上，彭城公主神色匆匆地赶来，说是有大事禀报皇上！”他整准备褪下盔甲歇息时，长秋卿白整就如同不速之客冲进了他的军帐。
　　 元宏瞥了白整一眼，无奈地挥了挥手，心中却是万般对她不耐烦，“让她进来吧。”
　　 “皇兄，还请你务必为皇妹主持公道。”彭城公主连手中湿透的雨伞都尚未收起，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朝他磕了一个头。
　　 她的裙裾几乎被雨水浸透，紧紧粘在了她的腿上。虽打了雨伞，可发髻上雨滴点点，在帐内的烛火下透着点点光。
　　 “你又受了什么天大委屈要来妨碍我行军？”元宏甚至没喊她起来，就这么任她跪在地上。当年她下嫁刘承旭一事，已然是叫他受够了这个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