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接到三爷打来的紧急电话，郭才华很是吃惊不耐烦。
　　 郭才华对着电话大吼：“我说老爹，你真有那么要紧的事儿吗？偏偏要在这深更半夜的把人给吵醒？就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再说吗？你嫌你儿子工作累得轻，还没有累死是吧？哪有你这样当爹的！”说完，滑动了一下大拇指挂断了电话，又不经意间轻轻抿了抿他头顶，渐渐谢顶，渐渐稀少的那两根头发，然后开始继续他的“工作”。
　　 关键的时候，来了这么一岔，引逗得依偎在他身边的那位小姐，实在忍不住，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在那儿“嗤嗤，嗤嗤，”地笑个不停。
　　 现在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了。
　　 郭才华今天是来省城里出差办公事的。按照老规矩，一天办事儿，另外最少得多游玩个五六天。郭才华早就计划好了，计划在外边好好逍遥个把星期。
　　 郭才华心里想，反正花的都是他乡政府里的钱，傻瓜都懂得美美实实地多玩几天。
　　 乡政府，这几年卖田卖地，加上各种各样任意向农民摊派征收的统筹提留款，已经富得流油。他们还要得寸进尺，随意截留国家的各项惠农补贴款。这还不包括各个功能部门，一直以来都是各种各样，名目繁多的乱收费，乱罚款等等等等。反正有的是钱。就拿这个小小的派出所来说吧，国家给公民办理个人身份证，只需要征收五元钱的工本费，到了他们派出所手里，现在一直在往老百姓身上拼命加码，一口气加到了每一张一百七十多元。随随便便算一下，全乡六七万人，乖乖啊，仅这一项就多收一千多万。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那几年，派出所挨家挨户，给老百姓家里的自行车上，都挨个儿挂个小小的牌子，然后每辆自行车收费五元，他们坑死老百姓了。
　　 以前，对这些胡乱欺压和剥削老百姓的坏事情，郭才华也很讨厌，他经常咬牙切齿，痛恨得要命。
　　 随着岁月的增长，世事的变迁，这几年，郭才华变了。他在心里想，反正刮的都是民脂民膏，就算是老子俭省节约不胡乱挥霍，还不是照样被乡政府其他那些王八羔子，给拼命地胡乱花掉或贪污了。
　　 是啊，这年头，你上有政策，他个龟孙子们下有对策。只要是能够想办法拼命弄回来，然后再拼命装进自己的腰包和口袋，大家谁不是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打打哑门，打打哈哈，就算是过去了？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弄各的，装作谁都没看见和看不见。就连纪委那几个王八蛋们，他们才是吃鱼舍不得吐刺儿，吃肉连骨头都舍不得吐出来一根的一群白眼狼，比老子还狠，还贪，还下三滥，还不要脸。
　　 郭才华心里还在想，在乡政府里，其他比老子级别还低一点儿的龟儿子们出来，还不都是照样地乱花不误？老子这个乡政府秘书，在乡政府里，还算得上是个能够够得着边儿，说得上话儿，有头有脸儿，有点儿重量级的人物吧！老子今天不胡乱花，岂不是等于白不花？
　　 郭才华已经和这个花枝招展，妩媚风骚的小姐谈好了。价钱确实是贵了点儿，但是可以开发票，可以开成其他合法项目报销。
　　 “现在风头这么紧，郭才华，你丫的胆子也太大了一点儿吧？”
　　 这位小姐倒是很专业，很讲究职业道德。既然收了人家的钱，就要服务得很好，服务到家。
　　 “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
　　 关键的时候，手机屏幕一亮，又响了，父亲的电话又来坏好事儿。看这架势，今天晚上，三爷好像是有点儿不依不挠了。
　　 “我看今天晚上，你是不打通电话，誓不罢休是吧？还是准备咋着？”这次接通电话，郭才华干脆连爹都不叫了，直接对着电话发火。
　　 忽然，郭才华大惊失色地惊叫了起来，他语无伦次，惊慌失措。
　　 “爹，你说什么？你再大声一点儿好吗？你们报案了没有？对对对，先别声张，先压着，先压着！我这就马上回去，我这就连夜往回赶！”郭才华，这次是真真正正地被父亲的电话，惊吓出了一身冷汗。
　　 郭才华无心恋战，也无心欣赏这现代化国际大都市的灯光夜景。他慌慌张张地迅速穿上了衣服，快速办理完了退房手续，连夜开车就往老家飞奔。弄得那个小姐也是云里雾里，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一路上，郭才华一边跟父亲打电话，一边猛踩油门，不断地变换着车道，不断地超车。高速路上，车速早已经超过了160，郭才华还是不肯松下油门，吓得跟他同道同方向的其他司机们大惊失色，胆颤心惊。有人想掏出来电话，准备报警，后来又仔细想一想，多一事儿不如少一事儿，想想还是算了。
　　 越往家乡的方向走近，路上的车辆越少。明晃晃的车灯，照射在夜空之下，郭才华把车开得飞快，一路上像风驰电闪，近似于疯狂。
　　 父亲还在电话的那头，唠唠叨叨地啰嗦些什么，郭才华根本无心细听。他关了手机，逼迫自己专心开车。
　　 但是，郭才华实在是强迫不了自己，他太懊恼，太气愤了，一路上，都在心里直骂娘。他现在就像是瞎子吃泡汤鸡屎，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儿。
　　 “陆绍峰，你个龟孙王八蛋，你个野杂种！你个人面兽心，你个狼心狗肺的狗东西，你不是人！你会遭五雷轰顶不得好死！你他妈的，兔子都不吃窝边草，打狗都还得要看看主人的面子，你真是吃屎长大的，一点儿人事都不懂！你看看谁像你个狗杂种，谁像你个畜生，专干那些禽兽不如，伤天害理，遭天打雷劈的作孽事情？太岁头上你竟敢动土，看老子回来，不剁了你的那双臭狗手，不剜了你的那双瞎狗眼，不活剥了你的癞狗皮，不抽了你的狗筋，不砸断你的狗骨头，我郭才华誓不为人。”郭才华，越想越生气，恨不得马上赶回家，剥皮抽筋，生吞活剥了他陆绍峰。
　　 “是啊，陆绍峰之所以胆敢如此明目张胆，胆大妄为，色胆包天，胆敢如此胡作非为，无法无天，横行霸道，还不都是因为平时自己窝囊，自己有把柄抓在人家手里攥着，自己给人家惯得？”郭才华在心里转念又一想。
　　 唉，有些事儿，最终都还是只能怪自己。也许，这就是报应吧？自己结下的苦果自己吞咽，怪不得任何人，更不应该怨天尤人。郭才华，为自己的交友不慎，引狼入室，后悔不已。
　　 离老家越来越近了，甚至隐隐约约地能够看到县城的灯光夜景。郭才华放慢了车速，他现在脑子一片混乱，根本理不清思路，理不出头绪。他把车停在路边的应急车道上休息了一下，他想静下心来静一静。
　　 郭才华开始后悔，后悔刚才自己太冲动，根本不应该马上就回来。他还后悔刚才走的时候太匆忙，忘记了留下那个小姐的电话。他想再拐回去重新找一找，也许运气好的话，能够重新找得到。说句老实话，刚才那个小姐，价格贵，确实是贵了那么一点点儿，但是，人家可是在这大城市里干这一行的，这也是他郭才华这一辈子至今，遇到和玩过的众多女人之中，最漂亮，最风骚的一个，前挺后翘的，性感妖娆。和自己家里那个黄脸婆，那个老白菜梆子比起来，简直就是天上地下，有着天壤之别。恨只恨，恨自己今天晚上特别的倒霉。今天晚上，自己是没有逮住小鸡反而蚀把米，没有逮住黄鼠狼，反而惹得一身臊。
　　 现在，郭才华很想找个出口拐回去。此时此刻，他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心里装得满满当当的，全是那个小姐。
　　 郭才华还真就在县城的出口处，犹豫都没有犹豫一下，直接拐弯掉头，重新上了高速，直奔省城而去。
　　
　　 （二）
　　 此时，在流沙乡上溪口村郭才华的家里。郭才华的父亲、妻子、二大爷等一大杆子人马都还没有入睡。都还在焦急地等待着郭才华早点儿回来，回来一起商量大事儿。郭才华现在在乡政府里当了大官，风华正茂，青云直上，大红大紫的时候。也是家里，甚至说是他们整个家族的主心骨。
　　 郭才华的父亲，是我们村子里的退休村干部，除了两只眼睛天生就有一点点倾斜，和头发已经谢顶，光溜溜的脑袋四周只剩下一个黑圈之外，没有其他太大的毛病。只要是我们上溪口村里的人，无论大小，无论男女，现在都叫他三爷，私底下里还另外送他个外号叫“小能人”。村子里私底下还悄悄流传着另外一个顺口溜说：“男能，能不过三斜子，女能，能不过三婆子。”这句话之中的‘三斜子’和‘三婆子’，其实就是郭才华的爹和妈。由于一直没有人叫过他的真名字，所以我是真的不知道他的大名叫什么，也从来就没有去深究过。
　　 三爷现在是乡政府秘书的亲爹，是老太爷，是村子里最有头有脸儿，响当当的人物。走到哪里都是昂首挺胸，头向后仰，两手背后；走到哪儿都是腰杆挺直，甚至是脊背经常向后弯曲，显得很是会显摆，很是会摆架子。没有事儿的时候，随便走村子中间，转一圈儿，比村支书，比村长面子都大很多。村子里很多人见了他，不是点头哈腰，就是没话找话地凑话儿搭讪，说些阿谀奉承的屁话。比如说，我的邻居，他们两公婆，经常就很会拍马溜须，很会巴结，很会说奉承话。
　　 三爷现在在村子里，很是风光，很是会出风头，很是火红。村头村尾，左邻右舍，无论是婆媳不和，邻里吵架，还是羊吃了东家的麦苗，老公鸡尿湿了西家的柴禾，甚至是，小两口床帷之上的不和睦这种事儿，也要来找三爷劝架，来找三爷评理儿，来找三爷给解决。
　　 我六叔就是这样的人，没事儿故意找事儿，没茬儿故意找茬儿，没矛盾故意制造矛盾，好找个借口，让三爷来评理，来解决，来吃顿饭。只有这样，才能够帮三爷长面子，然后才好和三爷攀亲近，套近乎。我对此事儿的态度是，满不在乎和嗤之以鼻。难道说，上溪口村这么大个村子，好几千号人，没有他三爷和郭才华父子俩，全部都会死吗？
　　 我六叔他们完全不是这样认为的。他们开导我说，无论什么样的世道，都是人巴结有权有钱的，狗咬死落难讨饭的。你看看咱全村人，无论是谁家娶儿媳妇，还是打发闺女，就连是家里老了人，（死了人的意思，我们老家那一带对老人家去世的含蓄说法。）无论是红事儿还是白事儿，只要是大小摆个场，三爷一定是座上宾，而且是最上位。表面上的理由说是去陪客，其实，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客陪他。用你们读书人的话来说，那叫啥，那叫喧宾夺主！对吧？
　　 我说，对对对对，你们说地全部都对，全部都没错。对于像我六叔这样，骨子深处都带着奴性，带着劣根性的家伙们，我才懒得理他，懒得和他辩死理。他和三爷差不多，十分世故，非常圆滑，相当的好笑。
　　 三爷经常在乡亲们的面前，自诩自己为司马懿，连那诸葛亮都不是自己的对手。三爷说，村西头的郭老栓，虽然培养出来了两个大学生儿子，和一个中专生女儿，但是他始终不是我的对手。我当年在教育上，如果再多少下点儿功夫，就只差一步，我的儿子，说不定就是清华北大毕业。弄不好，还出国留学深造呢！
　　 村里人，都跟着说，那是，那是。
　　 我在心里想，如果不是三爷你说的只差一步，难道你儿子现在就不是乡政府秘书，这么低个级别吗？他还能进政治局，进联合国不成？三爷啊，不知道你是差的哪一步？
　　 三爷和我父亲的关系，以前还算是比较要好。父亲是村子里的老党员，1955年，在朝鲜战争上负了重伤，回国后就积极加入了组织，入了党。
　　 当年三爷不会游泳，在流沙河里被淹了个半死不活，是我父亲帮他捞回来的这半条性命，因此，我父亲活着的时候，三爷还是肯跟我父亲一个人讲老实话，我父亲就成了唯一知道三爷底细的人。如今，我父亲英年早逝，不会再开口说话了，还能够愿意断断续续跟大家讲三爷的故事的人，就只剩下了拙嘴笨腮的我。
　　 听父亲说，三婆婆当年生郭才华的时候，三爷经常在外面和老相好鬼混，被三婆婆悄悄地发现了。三婆婆当场就气炸了肺，回家后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就寻死，就开始绝食不吃饭。自然，三婆婆就回了奶。没有了奶吃，刚刚满月的郭才华饿得“哇哇”乱叫，哭闹不止。三爷正在这一筹莫展的为难之际，二大爷家的过来了，她抱住孩子就奶。二大爷是三爷的亲堂哥，两口子也是上个月刚刚新生的儿子。现在，他们只好每天让自己的儿子少吃两口，正好可以一起把郭才华给喂养大。所以说，郭才华和二大爷的儿子郭正玉，才是真真正正地一奶吊大的。这些年来，二大爷家里也没有少卖力帮过他郭才华。
　　 父亲还说，当年村里人都很穷，尤其是三爷爷家，更穷。郭才华十一二岁那年暑假，三爷拉着他出门，一路乞讨去要饭。三爷父子，一路乞讨，不知不觉来到了北城市的城区里面。三爷没有读过书，不识字，他不知道，走市中心蜿蜒流过的流沙河，上游其实就是我们村子边上的这条流沙河。只是流到了这一段儿，经过政府投入改造，更宽阔，更平坦了一些罢了。两岸石堤石栏相护，垂柳成荫，百花盛开，迎风怒放，好一个城市中心的人间仙境啊！
　　 在这风景秀丽的河岸边，有一排独门小院的平房。其中，有一扇大门畅开，院子里面安安祥祥地坐着一个身穿旧中山装的人。三爷再怎么聪明，他毕竟还是不知道，不知道这个头发已经灰白，看起来满面慈祥，这个施舍给了自己儿子两元钱，施舍给了自己两个大白面馍馍，还送给了自己和儿子每人一套旧衣服的人，其实就是当时北城地区的地委书记，张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