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的时候，三爷在自家房屋墙壁上，糊着的一张旧报纸上，发现了新大陆。那是一张有点儿发黑发黄的旧【北城日报】，在报纸的最显眼位置上，刊登着一张黑白照片，尽管报纸是头朝下，三爷还是一眼就辨认出来了，照片上正中间站着的那个人，就是当年在北城施舍给儿子两元救命钱，施舍给了自己两个大白面馍馍，还送给了自己和儿子每人一套旧衣服的人。
　　 三爷不识字，他急急忙忙，把正在帮我扣衣服和绑鞋带的父亲拉了过去。“老八，你快点儿帮我念，念一念那报纸上写的都是些什么？”
　　 “北城地区快速掀起了‘农业学大寨’的高潮，地委书记张，张，张什么，这两个字儿我也不认得……”我父亲显得很尴尬，他结结巴巴地说。
　　 “嗨，八弟啊，你这个老笨蛋，一到关键的时候，就开始掉链子，就开始卡壳子。你平时认得那么多的字儿，可真是到了起作用的时候，好像都又被吞回到了狗肚子里去了。”三爷既兴奋，又半开玩笑地说我父亲。
　　 “来，才华，你过来，过来继续给老子念。”三爷说。
　　 郭才华，走过来盯了老半天，红着脸说：“起的啥唧吧狗屁名字？老子也不认识。”
　　 “啪。”重重的一声脆响，三爷一耳巴子糊在了郭才华的脸上。
　　 ……
　　 来年正月初一，风雪交加，天寒地冻。流沙河两岸的翠竹林，都被压弯了腰，可怜巴巴地匍匐在河面上。
　　 一大早，不，当时没有钟表，应该说是还在深更半夜，三爷就穿上前几天在王老大家，借来的那身体面衣服，左手拉着儿子郭才华，右手提着清洗得干干净净，用油纸和黄草纸包裹得讲究漂亮的一挂猪肠子，冒着风雪，一步三滑地向北城方向走去。
　　 这挂猪肠子，三爷可是十分舍得，下了血本，比他们一家五口（当时，三爷的父亲母亲还在世。）过个年，所有的年货加起来都值钱。但是，三爷自有打算，“山人自有妙计。”
　　 天色渐晚的时候，父子俩终于杵到了张书记的家里。爷儿俩身上都落下了厚厚的一层积雪。
　　 从昨天来，到第二天离开，无论张书记两夫妻是怎样的热情，怎样的平易近人，怎样的客气，三爷一直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临走的时候，甚至是连张书记家的一根线头都不肯收下。三爷说：“我们爷儿俩，可真是真心实意地来感谢您来的。如果早知道，张书记您是地委书记，是这么大的国家干部，说不定我们还不肯过来呢。我们绝对不是冲着您是国家大干部，才过来巴结您的。再说了，就是一挂破猪肠子，猪都是自家养的，根本值不了什么，也根本不成敬意。”
　　 “是是是，老乡说得是。都是乡亲们重情重义挂念我，我张某人非常感激！”张书记一边说，一边用手摇身边的电话机，他在电话里面通知司机小李，让小李开车送三爷回家。
　　 “那怎么能行？！”三爷双手使劲儿阻拦，他坚决不肯，死活不肯。三爷表面上不动声色，却在心眼里面暗自窃笑和暗自欢喜。张书记，你送我，今个儿还不是时候儿，还太早了一点儿。
　　 三爷准备放长线钓大鱼。
　　 在老家，在我们上溪口村里，三爷突然冒出来了一个做地委书记的亲戚，乡亲们既羡慕、嫉妒，又半信半疑。
　　 接下来，端午节，中秋节，三爷又接连提着花生、绿豆去看望过张书记两回。第二年过年，当三爷提着麻油，再一次去跟张书记拜年的时候，三爷终于和张书记成了至交。这一次，没有下雪，也没有下雨，小李开着张书记的专车，亲自把三爷送回了上溪口村里。三爷大摇大摆地下了车，双手从行李箱里面，往家里面搬卸东西。
　　 三爷好酒好肉地招待小李留下来吃顿饭。那顿饭，有大队支书和大队长亲自作陪，花费也在大队会计那儿报了销，三爷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他心花怒放，满脸堆笑，笑得合不拢嘴！
　　 开春之后，三爷便做了大队的治安主任。三爷带领着大队的杠子队，维护着村子里的治安，看护着生产队里长在田野里的庄稼。三爷春风得意，三爷威风凛凛，威风得很。
　　 三爷自此学会了站在群众大会的高台子上，挥手讲话。三爷口若悬河，经常是抢尽了大队支书和大队长的风头儿。
　　 自从三爷做了治安主任以后，我们两家渐渐地发生了一些不愉快和小矛盾。我们家是敢怒不敢言，几十年来，受尽了打击报复和委屈。
　　 第一件事情是我们家兰兰引起的。
　　 由于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家庭越来越困苦艰难，母亲不得不去二大爷家里抱回来一只羊羔回来代养。我们老家那一带有一个代养羊的规矩，就是，没有钱的人家，又确实是想养羊，那好吧，你可以不用掏钱，可以先把有羊人家的小羊羔（必须是只母羊羔）抱回家去代养，等到这只羊羔长大了以后，怀孕生小羊羔了，第一胎生下来的小羊羔，和主人家平分，如果只生一只的话，这一只归代养人，如果生的是三只，代养人可以分两只，以此类推。直到生二胎，生三胎，什么时候为代养人生下一只小母羊为止。而且还约定，从代养人家里有了第一只小母羊开始，最开始养的那只老母羊，是要无条件地还回去给主人家的。期间，老母羊如果生了病，或者是出了其他任何的意外，代养人都是要负责给主人家赔偿一只成年母羊的。
　　 从二大爷家里抱回来的这只小羊羔，我们家把它起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兰兰。兰兰被我们一家人视若珍宝，小心喂养，细心呵护，精心伺候。每天放学之后，我和弟弟争相去给兰兰割鲜草。
　　 兰兰，毕竟只是一只听不懂人话的调皮动物。有一天，兰兰还是趁着我们一家人不备，私自偷跑到了生产队里的庄稼地里，偷吃了生产队里的庄稼，人脏俱全地被三爷给逮住了。母亲在三爷面前声泪俱下地说尽了好话，并表示愿意接受罚款，愿意写检讨，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就差给三爷跪下了。尽管如此，三爷还是冷酷无情地照着兰兰的小脑袋，一棍子狠狠打下去，把我们家的兰兰给打死了。母亲气得背过去气来，当场就昏死了过去；父亲气得卧床不起，气得咯血。
　　 父亲把我们两兄弟全年的学费六元钱，全部都拿出去赔偿给了二大爷。
　　 第二天，天不亮父亲就起了床。父亲抚摸着我的头发，嘱咐我在家一定要懂事儿，一定要把书给念好，一定要听母亲的话。我擦干眼泪，使劲儿跟父亲点了点头。父亲泪别了我们，拖着很差的身体，悄悄地去山西下煤窑去了。父亲去了整整三年，为了节省那几块钱的路费，过年过节，从来就没有回过家。
　　 第二件事是因为弟弟，弟弟那年才五岁，不懂事儿。他从生产队的玉米田里，掰了一只还没有长大，还没有结籽儿的玉米棒子，大摇大摆地提溜在手里，笑嘻嘻地跑回到了村子里。这一下，又被三爷给发现了，三爷狠狠的两棍子，连续打在了弟弟的脊背上，弟弟立马在那里“哇哇”大哭，脊背上面立刻肿起了两道半指来高的红痕。
　　 这还尚且不算，我们家还必须得赔偿生产队里，十条又大又重的玉米。母亲把这十条玉米抱在怀里，含着眼泪跟在弟弟的后边；弟弟胸前挂着一张写着‘小偷’两个黑墨大字的破纸牌子，连同那只没有长成熟的玉米棒子拴在一起，挂在脖子里，被驱赶在最前面，三爷组织人马敲锣打鼓地跟在后面，吼天吼地地起哄吆喝。就这样，在村子里面的马路上游了三四圈还不肯罢休。以后在大队的各种大会小会上，把我弟弟树立成小偷的典型，经常提起我们家里的这件事儿。
　　 母亲因为这件事儿，病倒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掉眼泪，哭了差不多整整一个多月。母亲的身体已经孱弱得不成样子，母亲还因为此事儿，而连续跳了两次流沙河，幸亏，两次都被好心的乡亲们救起。十六奶前来劝我母亲：“他大婶子啊，你一定要想开一些，你如果真要是就这样走了的话，留下来这两个半大的娃子，你叫他们以后的日子可咋过活啊？所以，婶子劝你，你也一定要听婶子的一声劝，就算是为了这两个娃子，你也一定要学会忍一忍，再忍一忍，你可千万不能再做出傻事情来啊！”
　　 母亲，把头埋在十六奶的怀里痛哭失声，然后，坚定地走下了床。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弟弟大学毕业之后，到参加工作，到事业小有所成，就一直没有回过家乡，就一直没有回过村子里来。也许是他的工作太忙了吧。不过，这些都是后来的事儿，都是父亲去世以后的事儿，我并不是真正想在这儿，有意无意地随便提起这些。
　　 还是说说那些事情的三年后吧。三年后，父亲拖着十分疲惫的身体，从山西煤窑上回来了。父亲听说了弟弟的事情，一个人在家里痛哭流涕，在家里对着家里的墙壁，破口大骂。父亲骂三爷不是人，是禽兽，是畜生，甚至是禽兽不如。父亲说，三斜子啊，三斜子，你做事儿也太绝了吧！你也不好好想想当年的自己，当年的自己都十五六岁了，还偷偷地趴在学校女厕所的后面，看女同学拉屎撒尿，一不小心掉到了学校女厕所的大粪池子里。你这个不知羞耻的畜生！还有，当年你在流沙河里被淹个半死的时候，是谁救了你？那些事情，你个畜生，难道全部都忘记了吗？
　　 父亲气坏了身体，不久就撇下了我们，父亲去世了。父亲长眠在流沙河岸。
　　 父亲走的时候，并没有给我们没留下什么，只是留下了几本书。那四卷《毛泽东选集》和一本《毛主席的五篇哲学著作》，以及一本《野火春风斗古城》成了我们两兄弟，在那个时候的精神食粮。不间断地反复阅读，不间断地涤荡着我们的心灵。使我们两兄弟的心灵，清澈见底。
　　
　　 （三）
　　 郭才华游手好闲，在打架斗殴之中一天天渐渐地长大，勉强混了个初中毕业。他现在的相貌，越来越跟三爷当年的相貌一模一样，也是双眼轻微倾斜，头顶上的头发比四周稍微浅薄稀少那么一点点儿。
　　 我和弟弟都被母亲寄养在姑姑家中读书，冬天放寒假回家过年的时候，郭才华在大队里做棉花技术员。第二年暑假，我和弟弟回老家的时候，听母亲闲聊说，郭才华已经被擢升成了大队团支部书记，简称团支书。又一年回家过年的时候，流沙公社改成了流沙乡，上溪口大队改成了上溪口村。全乡上下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齐声祝贺。
　　 那时候，郭才华已经被擢升为了村计划生育主任。九婆婆和村民们在背后，使劲儿咒骂他们爷儿俩，说他们今个儿抓这个，明个儿抓那个，两个大老爷们儿，嘴巴上整天挂的都是结扎，上环，流产，引产；再不就是是罚款，罚款，罚款。弄得整个村子里，鸡犬不宁，人心惶惶，惴惴不安。简直是都不敢出来一个大肚子，很多人家绝了户。
　　 我们村子里，谁家小孩子，胆敢哭闹，只要说一声三爷们爷儿俩来了，比狼来了都管用，立马就会止住哭声。
　　 我的邻居一家十分可怜，马婆婆六十多岁了，是三十多年以前，从东乡一路讨饭走过来的，在我们村子里落了户。马婆婆一生单身，未曾生育，无奈抱养了一个儿子，视如己出，自己拉棍要饭，好不容易才把儿子供养长大，并为儿子娶了媳妇，这才勉强艰难地过成了一家人。马婆婆的儿媳妇，前面已经生了一个聪明伶俐，乖巧听话的女儿叫晓玲，后来又偷偷地怀了孕，一家人巴望着再生个儿子来，这样才一儿一女，两全其美。
　　 然而，他们想错了，他们忘记了村子里，有两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灰狼。当马婆婆的儿媳妇偷偷怀孕，已经有八九个月的时候儿，那天，马婆婆四周警觉地看了看，四下无人，她悄悄地去到村外自己家的红薯滘里，给藏在那里已经好几个月了的儿媳妇送饭。马婆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的这一不小心露出了破绽，被后面悄悄跟踪而至的三爷父子，逮了个正着。马婆婆的儿媳妇再过几天就要生了，被三爷父子抓到乡计划生育工作站引产。可怜马婆婆的儿媳妇，在手术台上再也没有走下来。马婆婆的儿子从此疯癫了，一个人流落到了外乡，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不久，马婆婆也支撑不住上吊去世了，撇下了幼小的孙女儿晓玲，一个人孤苦伶仃。唉，他们这好端端的一家人，从此基本上就算是家破人亡了。
　　 是我母亲帮助安葬了马婆婆，并好心收养了晓玲。
　　 马婆婆事件，使得郭才华父子受到了乡政府的大力表扬。乡政府表扬郭才华在基层工作中，工作认真踏实，扎实肯干，吃苦耐劳，不怕得罪人，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基层好干部，是一个很值得认真培养的好苗子！郭才华在村民们怨声载道，和私底下的惊涛怒骂声中，被提拔到了乡政府里，做了乡政府计划生育工作站里的一名办事员。
　　 话说三爷这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儿子因祸得福，被提拔成了公务员，以后就是名副其实的国家干部了，自己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儿子虽然没有读成书，但是托祖宗的福，总算是祖坟之上冒青烟了，总算是出了人头地了，总算是可以荣光耀祖了，总算是可以显摆显摆了。三爷心情舒畅，感觉自己一下子高傲了很多。
　　 三爷现在更是不忘经常变换着花样，不忘提着最新鲜，最贵重的土特产去看望张书记。他在张书记的面前，有意无意的提起了自己父子，思想上正是在如何如何不断地进步。
　　 自从郭才华，被提拔到了乡计划生育工作站工作以来，工作站的陆绍峰主任如虎添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