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堂哥的失恋，顾禺由衷的感到高兴，暗自高兴，高兴之余又悄悄伤心，尤其看到顾无言失魂落魄的样子。也就在那年，陈楚楚离开了日趋繁华的萧镇，据说在只有一条街的文昌镇找到了份工作，在镇办陶瓷厂做统计，这更令她松了口气。离去文昌镇之前，陈楚楚还邀请了顾禺，说是两个人可以一同工作，反正陈楚楚的舅舅在那间厂子管事儿，说的算，安插一两个人没问题，但顾禺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因为她喜欢静静地坐在堂哥身边，喜欢他把一册册书藏在她的床底下，喜欢帮着他撒谎要钱然后直奔书店，甚至干脆她直接问父母要钱然后悄悄塞进他手里，喜欢听他谈论他的梦，那个宏大而又飘渺的梦，那个令她莫名其妙心醉的梦。在他口中，一个人的梦就是一颗夜晚亮闪闪的星，众多人的梦就会组成璀璨，映照视线所及的夜空。
　　 “每个人都有梦，你的梦是什么？”顾无言问。
　　 “我？——”她吃了一凉，脸一红，腼腆地笑了：“我没有梦。”
　　 “不可能。每个人都有梦，你也应该有。”
　　 “可是我真的没有。”她继续矢口否认。然而，她发觉自己在说谎。如果他再继续追问，她一定会脱口而出，承认童年时期说要嫁给他做老婆不是句童言，从此不管这会不会乱伦，会不会被耻笑，更不管母亲的絮絮叨叨。她的母亲不喜欢顾无言，认为那是个生活在梦里的废物、蠢材，就是废材，做啥啥不会，吃啥啥不剩。从十七岁到十九岁，再到二十岁，随着年龄的增长，顾无言渐渐成为了躲在书籍里的蛀米虫，看书成为他生活的唯一目的。不过，自打开始读高中，爱读书的顾无言屡屡遭到老师的投诉。那些老师，无论哪一科目的，语文老师、数学老师或者英语老师和物理老师全都抱怨他上课走神，总是读些课外书，什么《洛丽塔》，什么《白色旅馆》，什么《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什么《变》，什么《西厢记》、《红楼梦》，什么《乌雅德僮传》。有一次还居然读色情小说，就是那本难登大雅之堂的《黄金时代》，被老师抓个正着。那位语文老师在课堂上怒气冲冲地没收了他的那册《洛丽塔》，还公然羞辱了他，说他整天就知道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说他不纯洁，思想肮脏，并通知了他的父亲。为此，他的父亲暴跳如雷，将他的书收拢到两个纸壳箱子里，扔到楼下的垃圾堆，淋上半桶豆油，一把火烧掉了。过后她陪着堂哥坐在那间狭小逼仄的房间里，一同伤神，周围寂静的吓人，一只飞蛾扑楞着翅膀不停在黑洞洞的窗外折腾。就在那时，有那么一瞬间顾禺胸膛里有了小小的冲动，要去拥抱他，要去吻他。但她面红耳赤地克制住了自己，只是忐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要是我有这样一个儿子，肯定会愁死！”顾禺的母亲叹息一声，忧心忡忡地说。顾禺的母亲一直反对女儿和顾无言的亲密接触，既反对顾禺住在顾无言家，又反对顾无言住在自己家里。在她的认知里，无论顾禺还是顾无言都已经长大了，知羞耻了，所以应该避点嫌，尤其听说那孩子居然读黄色小说。她怕他带坏了顾禺，或者怕两个孩子会做出某些令整个家族蒙羞的不伦之事。
　　 “你们都大了，别让邻居说闲话。”顾禺的母亲警告她：“再说，你还要考大学呢。考不上大学，就不好找工作，将来对象都不好找。”
　　 “有什么闲话可说，他们爱咋说就咋说！”她头一低，避开母亲针一样刺过来的目光。
　　 她的母亲总是这样絮叨，不停地絮叨，从她出生时就如此。那些抱怨充斥于她的耳朵眼里，就像一只只小虫子钻了进去，整天整宿，嗡嗡嗡的令人讨厌。她弄不明白父亲是怎样忍受下去的，他可跟她一起生活了十几二十年，将来还有可能是一辈子。母亲担心父亲和别的女人有染，担心停水停电和物价上涨，担心社会治安，担心那些无孔不入的骗子，也担心‘牛一样犟’的她和堂哥出现什么丑事儿，担心她的贞操，担心她将来的生活，尤其她第一次来大姨妈之后，这种担忧更加深重了。她的母亲不仅当着她的絮叨，还将担忧涟漪般地扩散出去，惹得二娘，也就是顾无言的母亲一起担忧，一起絮叨。两个女人杞人忧天地害怕不伦之事的出现，尤其是二娘，她固执地认为这一切的危险都是书籍带来的，因为顾禺的大伯就是在那场旷日持久的运动中因为一册书被连续批斗了十三天，最终实在忍受不了，从三楼一跃而下，摔得脑壳裂开，红的血，白的浆子全都迸溅了出来，面部也破了相，五官可怕地挤在一起，连他最亲近的两个弟弟都认不出了，所以她要禁止顾无言读书。二娘掐断了顾无言的经济，还屡屡借口收拾屋子，将一册又一册的书籍丢掉，或者烧掉，《水浒传》、《西游记》和顾无言钟爱的《红楼梦》以及《围城》，还有那册《黄金时代》。顾禺读过《红楼梦》，知道贾宝玉和林黛玉是姑表亲，和薛宝钗是姨表亲。可是那块青梗峰下的石头和谁是堂兄妹，探春、迎春还是惜春？她还真想不出来，无法将自己认定为其中之一。所以她又隐约认为母亲说的有道理，认为如果真的如母亲猜测的那样，她就真的成为一桩丑事儿中的主角，令街坊四邻没完没了嚼舌头，流言蜚语满天飞。也正由于这道理，她开始有意无意疏远堂哥，佯装学业紧张，或者其他随便什么理由。可没多久，她还是忍不住地和堂哥说话，照样替他保存书籍，听他讲述故事，沉浸在他的梦里心醉神迷，心慌意乱，屡屡忘记了时间，屡屡突破那层薄如蝉翼的虚拟世界的外壳闯进现实生活中，带着绵绵不绝又朦朦胧胧的憧憬和我不期碰撞在一起，由此耽误了学业，并绵绵思念起很少见面的四叔。据说，她的四叔自幼聪慧，且勤奋好学，十七八岁时就离开了X城地区，进了所医科大学，慢慢的成为医学博士，如今居住在南京，成为当地知名的肿瘤专家，也成为顾家津津乐道的楷模与骄傲，常常在家族里以某种不可辩驳的态度被提及。偶尔，顾禺也会沉浸于那些风格迥异的文字里，似乎进入另一个世界，或者高傲，或者卑微地生活着。在那个可以自由想象的空间，她可以是位公主，可以优雅地一群绅士与菁英之间周旋，住豪华别墅，或者艰难地走在雪地里，就像郝斯嘉，就像贞德，就像卓文君，演绎着系列伟大的故事，成就风云或不朽，显示生命最闪亮的瞬间。但视线从书中挪开，她又重新坠回平庸，所有的梦都像吹散开的肥皂泡，倏忽间全都不见了踪影，甚至连试图抓扼的机会都没有。顾禺第一年高考成绩并不理想，拿到分数的当天她就被母亲训斥了番。然而，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恰恰因为这样，她才有得到堂哥的承诺，他说要帮她补习功课。于是，这立刻惹来她母亲没完没了的嘲笑，嘲笑他自己都没考上大学，居然还要给别人补习。“这不就是泥菩萨过江吗！”她母亲这样说道。然而，狗血剧情就是如此狗血，一年后她还真的考上了哈尔滨一所师范学院，这似乎很励志。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也激动万分，情不自禁地抱住她，忘情地吻了她。
　　 “你干什么？”顾禺扬手狠狠打了堂哥一巴掌，叶公般义正言辞道：“我们是兄妹哪！”
　　
　　 三
　　 顾禺从没敢把这事儿说给别人听，包括陈楚楚，包括她的母亲。她认为这事儿既丢人又恶心。所幸两个月后，她进了大学，搬离出大楼院，否则她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顾无言。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顾无言压根儿就没非礼过她，她的母亲也从不曾怀疑过自己的女儿，虽然这对母女的关系并不那么融洽，一切的一切都属于步入中年之后步入婚姻危机的她绵绵想象，是那句‘我相信’之后的无来由的幻觉。如果故事真的那样发展下去，不仅狗血，还极其无聊，就像那些只为吸引眼球，追逐利润赚取点击量胡编乱造的网络小说，浪费彼此的脑细胞，既无价值又无存在的必要。我甚至考虑再三，试图狠下心将之删除。但似乎情节的发展不再受我控制，我顶多算个记录者，没有权利增删修改，更没有权利蛮横地改变她的命运，哪怕结局再怎样糟糕，或者再怎样狗血，再怎样无知、幼稚和不可原谅，更何况那也是一种可能，哪怕是最不可能的可能。自然这也可能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我无意间将这一切弄混淆了，把别人的桥段嫁接到她身上，并误以为那就是她，就是她的经历。其实，她和其他孩子一样，总有个情感浓厚的依恋，总有一个不舍，恰恰这个依恋是她曾无限相信的顾无言。至于她母亲鄙夷顾无言的态度，那倒是一成不变。她的母亲渐渐地瞧不起他，认为他异想天开，认为他没出息，有失众人所望，不仅没考上大学，甚至也不愿出去工作，不愿意挣钱养活自己。“这世界有那么多人，哪能就差他一个，哪能轮到他写书？！”她的母亲言辞尖锐地嘲讽道。而每次听到母亲的絮叨，顾禺都会想到几年前他问自己的梦是什么的情形。当时她并不敢确定，更不清楚，现在却依稀明白，梦在她这里也许就是能够读。当然，也许这根本就不是个梦，而应该是个应该，是个必然。每个人都应该接受教育，这是一种对于某些人来说相对艰辛的权利。如今，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她觉得那很幼稚，包括童年时期说要嫁给他。毕竟，她和他是堂兄妹。他的梦有什么了不起，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梦能够抵得上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吗？似乎刹那间顾禺就成熟了，现实了，心里起了微妙的变化，从而认定自己奇迹般地改变了命运，就像蜕去壳翼的蝉，豁然觉得顾无言的梦过于飘渺，犹如遥远的海市蜃楼。而且，那纸大学录取通知书无形之中拉大了他们的距离，已经攀登到山顶的她已经不再依恋尚在原地徘徊、越来越宅的他，迫使她默默认同母亲的断言。恍惚间我又想起他和陈楚楚之间懵懂的青春之恋。也许那根本就不算爱情，充其量只算某种带着好感的被误导的友谊，正是始作俑者的我曲解了他们，误会了他们之间这淡淡飘香的情感及情愫，同时也将这叙述带进了偏差，使处于幻影里的我再无法追觅到她或者他的灵魂轨迹，只能凭借感觉一点点地继续讲述下去。唉，其实类似的误会何其多，我们，你或者我总是被周围的人误会，曲解，也总是不断地误会和曲解别人，无意间的一句话就很可能得罪一个人，或者被指向具有神奇效果的针对性。虽然顾禺和我息息相关，但许多事情我照样不清楚，我并非全能全知的神，所以也就只能依靠猜测来填补未知的部分。
　　 顾禺考上了大学，最高兴的居然不是她自己，而是堂哥顾无言。只是二娘不高兴，她觉得自己的儿子傻，明明有能力考大学，却宁愿蹲在家里空想那个缥缈的梦，并且嫉妒顾禺，语气里羼杂了些许的酸气，连祝福的话都说的很勉强，甚至都不愿去参加那场庆祝之宴。二娘的这种态度很快就影响到了二伯，使得他有些失落，也有些困惑。当然，考上大学，顾禺很兴奋，接到通知书那天她激动地独自走了出去，在棋盘式格局的萧镇转了半下午，领事街、大殿、舍利寺和业已被群楼遮掩的南祠俱乐部。听说顾禺考上了大学，陈楚楚特地从文昌镇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送给她五百块钱——这在当时可是笔巨资，所以顾禺既忐忑又感动——陈楚楚还特地办了手续，陪她一起乘坐飞机来到哈尔滨，一起走进那所陌生的校园。将近四年的时间，陈楚楚在那座纺锤形状的小镇接连换了几份工作，陶瓷厂、啤酒厂、针织厂和纺织厂，职务也随之不断变迁，统计、出纳到办公室主任，乃至副厂长，还频频和那些大人物接触。虽然如此，陈楚楚还是不能忘记顾禺这位自幼一起长大的闺蜜。一边听着陈楚楚的讲述，一边徜徉在校园里。顾禺觉得这里是另外一个世界，她所不知道的陌生而又新奇的世界。——她所置身的大学也同样陌生而又新奇，林荫小路，仿欧式的长椅，几盏黑乎乎的像是来自中世纪的街灯，这些风景她一度在那张招生广告上看到，当时就使她遐想不断，觉得那要比巴比伦的空中花园还令人震慑。招生广告上还列出历届毕业生踏入社会之后的不凡成就，其中之一还被评为黑龙江省的省级优秀教师，从而选举成为人大代表，或被推荐为政协委员，风光无限——这无异更令她的胸膛里涌出无限的自豪，使她幻想将来的人生之路自己也能够成为叱咤风云的职场人物，成为受人敬重、生活优渥的成功人士，就像那赫赫有名的杜拉拉，头顶着光环，就像她的那位远在南京、几年也回不来一次的四叔，她甚至记不清他的模样；当然，她也只是在一张相片上认识了四叔，那时他刚刚考上大学，几个兄弟在舍利塔前拍的留念照。似乎刹那间，顾禺已经忘记了一切过往，忘记了堂哥顾无言，也忘记了母亲的絮叨和二娘的抱怨。她的那间寝室住着八位女生，一位哈尔滨当地人，一位克山女孩，一位绥芬河女孩，一位大港镇女孩，还有三位来自中国南方，湘潭、涪陵和韶关。擅长交际的陈楚楚很快利用一堆小食品令她和其中的三个黑龙江籍的女孩子融在一起。对于陈楚楚，这是个简单而有效的公关，为此顾禺受益匪浅，即便四年后临近毕业，她和同寝室的关系也极其融洽。而就在顾禺进入大学的第二周，同寝的八个小女生就结拜金兰，她侥幸排行第七，所以被同寝们戏称为七仙女，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未免有些讽刺，因为她相貌平平，毫无姿色。我不知道四年多的大学生涯里，有没有男生爱上了她，但她的七位同寝清楚，那些男生们从没给她送过花，哪怕临近毕业为之疯狂的那个夜晚，这颇令我吃惊。或者也可以这样说，她的大学生涯陷落在书本之间，单调，枯燥而又乏味，甚至不值得为之叙述，唯有她的其中一位同寝，排行第三的刘佳慧必须要提一下，因为这个动辄自诩为乌雅德僮再世、来自大港镇的女子将在未来继续影响到顾禺的生活，也因为她实在是顾禺的一个鲜明对比。如果说，四年多的大学生涯里，姿色平庸的顾禺没谈过恋爱，没有追求者，那么风情万种、打扮时尚的刘佳慧追求者如云，入学第九天她就开始和一位萧镇的男生卿卿我我，开始夜不归宿，一个月后两个男生为了她还打了架；大二时和校外的几位事业有成的男士纠缠不清，开始频频旷课，被不同品牌、不同车牌的小车接来接去，寝室里常常摆放着那些男士送来的鲜花，玫瑰或者百合，一年中打了两次胎，其中一次还是那位绥芬河女孩帮忙垫付的医疗费；大三时又和一位已婚讲师传出绯闻，被三五个娘们儿堵在校门口，又打又骂，连裤子都人家被扒掉了，裸露出下体，任由那些娘们儿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