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槐安国
这时候我对张明远已经一点儿也不设防了。或者说,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没有了对张明远的戒心。张明远是我的好朋友。我哪里知道就是这个张明远他将要带我去一个我做梦也想不到的地方呢?
我应该对张明远有所觉察的,因为就在这时我看见那个道人很不容易让人觉察地笑了笑。那个道人笑得那么莫测高深。我原以为这个道人是在笑我们这些俗人不能看破的。我想了想,这不关他的事,他本来就是方外之人。我知道这些人,他们既想表现出自己已经看透,又要让人们知道他们高深莫测就像一个国子监的博士或者祭酒甚至左丞右相什么的,其实他们什么都不是。我知道他们最初的目的就不是只想做什么国子监或祭酒的,他们的心事更大,心事没法实现了,就去做了道士,也就是上了终南山。终南山有一条捷径,一直通到皇帝的寝宫。当我不知道?别蒙人了。我心里于是对那个道士说,你再看透,我也没有看到你们真正地遁世,而是在这个世上活得好好的,比所有的人都活得好。你们还可以发发牢骚,发了牢骚还有人听。我就听说有个叫吴筠的人在终南山修道,皇帝就很把他当回事,经常让人去向他请教一些狗屁不通的道理。所以,我后来就听说大诗人李白受了启发,也到了终南山,做起了隐士,借隐而显。而且还和这个姓吴的轧在一起,成天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李白后来终于借道而名世了,而且实现了他的伟大理想:为一个叫杨玉环的女人写诗,什么云想衣裳花想容的,还一副不俗的样子要高力士脱靴子要杨国忠磨墨,威风无比。因此,我是看透了,道士们都是这种货色。因此我就没有把眼前的这个道士当作一回事。当然,我如果早一点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陈玄机的话,我就会好好考虑一下他的笑里面的深意了。
张明远也注意到了那个道士的笑了。张明远瞟了一眼道士,但没有说什么。张明远继续对我说,你如果向酒肆的北边前行,你就能到达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我说,张明远,你不是因为喝了几杯酒吧?你怎么说起醉话了?北边能有什么呢?不就是一条光秃秃的大路吗?
不,不是醉话。那条大路到达的地方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梦幻般的地方。
我不由得笑了。我对张明远说,条条大道通长安,向北当然有好去处,可长安太遥远了,好去处也太遥远了。
不,不遥远。就在眼前。
我说,得了吧,小二,我们还是喝酒吧!少做一些不切实际的美梦。梦当然可做,但梦是虚无的,而且缥缈得很。干!我们干杯!难得有酒有樽啊!干!
于是我和张明远又各浮一大白。
放下酒杯,张明远诚恳地说,淳于,你要相信我。我说的是真的。你要是不信,我自己走。
张明远踩着踉跄的步子,一把拖起了我。我没办法,只好跟着张明远一起向外走去。这时候,我听见了那个道士轻轻地喊了一声不可。可是晚了,张明远已经把我拽出了门。
生活就是这样,在我们的面前有很多路。这条路与那条路就是两个世界。我们在面对世界的时候,总一定要在其中的一条路前面停下进行选择。我们能够碰到路是一种幸运,我们必须在其中的一条路上走下去则是我们不可改变的命运。这就像梦一样,梦境之中与梦境之外就是两个活法。在我走上了官宦之路并过上了另一种生活以后,我经常想到的就是这一点。梦是我们在现实世界里编织的,而现实外在于我们的梦。或者说现实是我们的梦中之梦,与我们隔了三层。但不管怎么说,每一个人都只能在梦里与梦外来来回回。你说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我们如果不生活在梦里,就会在梦以外来来往往。人,其实很多时刻别无选择,面前只有两条路。
三
张明远就这样把我带进了大槐安国。
开始,一进入槐安国时,我还茫然了很长时间。我不知道我们走进到了一个什么地方。张明远说,别着急,你很快就会知道的。说完张明远带着我飞快地跑了起来。很快,我们到了一个驿站,驿站的幌子上写着:槐安国。我才隐隐约约地觉得看来我们是离开了大唐的疆域了。这里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这里的人的服饰已经略略不同于吾土吾民。这里的人说的话虽然还是我大唐的语言,但这里已不同于大唐了。这里的人怡然自乐,像是生活在桃花源里。我想我一定是到了我们大唐的属国了。
我问张明远,这槐安国是不是我们大唐的属国,我怎么没听说我们的附近就有一个大唐的属国呢?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难道我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已经很长时间了?
就在我想着这槐安国是个什么所在的时候,我听见张明远在对驿站上的人说,快,快去通传,就说大唐处士淳于棼来了。一边又让人快快备车,我们要进宫。我这才觉得张明远应该是个什么人物了。不然,他凭什么对这些人发号施令呢?我对张明远有点刮目相看了。
上了车,我们继续向北。我问张明远,张明远,你准备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透过车上的小窗,我望向外边,突然想起了那个道士在我走之前的一刹那轻轻叫道的不可,还有这之前的那种意味深长的笑。那种笑里面一定有着什么深不可测的东西。我想也许我已经涉身于某种危险的境界了。真的没有想到张明远在我的身边伪装了这么长的时间,我怎么就没有识破他还把他当作朋友了呢?
外边的官道上尘土飞扬,一队一队的人马从我们的车队旁边过去,此外再没有别的什么行人。我突然觉得一股无边的孤独袭上了我的心头,还有不安还有恐惧。
我又问了一次,张明远,你究竟要把我带向什么地方?
张明远说,淳于,你别着急,我们要去的地方是皇宫。你看见外边的人马了没有,他们都是因为我们的到来而赶过来的。皇上已经传旨下去,让各个地方的行政长官赶赴京师。皇帝要明诏天下,槐安国已经选定好驸马爷了。
我有点不解,槐安国选定驸马和我有什么关系?怎么说是因为我们而赶过来的呢?
张明远笑着对我说,因为你将是我朝的大驸马。
我吓了一跳,我对张明远说,张明远,什么东西都可以开玩笑,就是不能开这种要杀头的玩笑。我淳于棼何德何能,怎么能做上大槐安国的驸马爷呢?
张明远说,你怎么就不能做呢?
张明远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枝响箭向空中抛去。
很快便有人来到了我们的车前。马夫将车停了下来。张明远问,车前何人?可是来参拜驸马爷的?
外边的人应道:末将刘钤参见大槐安国靖边节度使张明远张大人并大槐安国当朝驸马淳于棼先生足下。末将刘钤奉吾皇陛下旨意,特在此恭迎二位大人。请二位大人下辇,更换朝服,入殿觐见。
张明远把头转向我说道:你瞧见了没有?不是有人来招呼驸马爷了吗?你不做驸马做什么?你不是驸马爷谁是驸马爷?
驸马都尉,请下车吧!
我就这样一头水雾地被张明远从车里拉了出来。我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地恐惧,又莫名其妙地兴奋。一个人在面对大的幸运时总有那么点莫名其妙。驸马都尉,这是个多么体面多么温馨的职衔!
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眼前已经不是我过去住的那个小地方。我真的不敢相信我已经到了一个人间天堂。我也不敢相信我只花了不足三个时辰就到了这样一个地方。张明远告诉我,现在我们到的地方就是大槐安国的国都。我们已经到了另一个时空里。我们现在驻足的地方是一个叫东华殿的便殿。张明远告诉我,所有的官员在入朝前都在这里候旨或者更换朝服。接下来我们就要去见大槐安国的皇帝陛下了。
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们只是到了扬州,只有扬州才这样美仑美奂。而我们的大唐皇帝在这里有一个漂亮的行宫。可是张明远说,不,不是。我们已经到了大槐安国。这是另一个时空,我跟你讲过,你不要不信。你将要成为我们大槐安国的驸马都尉了。
我茫然地抬起头,看向了这片梦幻一般的地方。站在东华殿的玉砌的雕花阑干边,我觉得这一切来得没有理由,像是在做梦。我淳于棼怎么可能有这般造化呢?我从不会想我会做皇帝,但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什么驸马爷。当几天官的想头也许人人都有。但这些想头,连梦中也不敢有。
就在我发愣的时候,有人高声喊道:淳于棼处士请入殿朝见大槐安国皇帝陛下!张明远于是赶紧拉着我道,快随我参拜皇帝陛下。
我没有再想下去,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我现在是张明远这个狗娘养的手中的陀螺,他要我怎么转我就只能怎么转。我像在听别人的爱情故事一样地看着我被别人安排为驸马这一事情向前发展,然后高潮尾声什么的。对,这里不是扬州,这里是大槐安国。我,淳于棼,将要娶这个国家的公主了。我将是那个什么公主的丈夫,是个驸马。骤得富贵,我有点不太适应。我认为那个公主一定是什么地方有了问题才会想到让我做她的驸马的。譬如,她可能便秘,也有可能她患了忧郁症或者梦游症。更可能的原因是她性冷淡或者她遇上的男人都阳痿。我不知道我这是幸运还是不幸。我只能认为张明远这个混蛋确实不应该带我到这么一个地方来。没有多少天我就得去长安应举了,这是大事,婚姻不是件什么大事。当然,婚姻如果与政治联系了起来也就能够算是一件大事了。可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对付就要在长安举行的科考。那是一件实实在在的大事,那是一件无法敷衍的事。实在,科举对于男人而言,比女人有着更其重要的作用。科举使男人获得深刻的社会意义,而女人最多只让男人获得了自然性态上的意义,有时还浮浅得很。我不知道男人什么时候对科考变得这么认真的。现在,我怎么办呢?
我只能张果老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好了,既然这是一件什么大事。
猛可的,我突然想起了张果老。那个老头儿,他不也是个道长吗?那个在黄粱店里的道长是不是他呢?如果是他,他说了不可就真的不可。那就是说,如果那个人是张果老,那么我此行将充满种种险象,甚至我可能就将不是我了。这怎么办?如果那个人不是张果老,但既然已经说了不可,那道长说不定未卜先知,看来也还是会有什么不测。
就在我想着这一重大问题的时候,就在我想着那个道人是不是张果老的时候,我被张明远这个狗东西连拖带拉地推到了皇帝的御坐前。
到了皇帝御座前,我几乎没有让张明远教我我就非常自然地向御坐上的那个人行起了三拜九叩之礼。作为一个读书人,这一点礼节我是懂的,或者说,这种礼节在我是非常熟悉的,我至少在梦中演练了十万八千次。我已经在梦中做了好几回朝中大臣了,有时甚至官居一品,都位极人臣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男人的梦除了女人,便只剩下这些东西了。
大唐举子臣淳于棼觐见大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我伏在地上,嘴里朗声诵道。
我没有喊吾皇陛下,在我没有搞清这坐在龙椅上的人是不是吾皇时我是不会对这一个人称吾皇的。这是要犯皇法的。虽然,我们大唐经常将龙椅上的人搞错了,但那是李家的事,或者李家与武家的事。布衣如我等弄错就麻烦了。
御座上的那个人朗声笑了起来,哈,哈哈,淳于处士,平身平身。说完后,这个人又要两边的人给我看坐。
我道了不敢,但还是坐了下来。
现在,我姑且就称眼前的这个人是皇上吧。皇上当下对我说道,淳于处士远道而来,辛苦之至,朕对你的到来表示感谢。敝邦小国寡民,幸勿见笑才是。
我说,岂敢岂敢!
皇上接着说,敝邦金枝公主招赘贤君,有辱令名,还望乞恕罪!
我连忙说,皇上言重了。淳于棼何德何能,蒙皇上如此错爱?只是婚姻大事,淳于不敢自断——
这好说好说,朕已经派人修书一封致达令尊,言我大槐安国将择令郎淳于棼为婿。
可是我父亲……
令尊大人职守北土,他与朝廷音信不绝。令尊现在已经是屯边大元帅了,极有人望,国之栋梁啊!上次我们曾谈到你的婚事,令尊大人已经答允。你可以去信问一问,我这里可以派快马为你传送家书。
这个如何使得?
这有什么?还不是小事一桩!左右,快让驿马通传淳于公子的家书,定要致达淳于将军。
我开始磨墨、写家书。我有点神情恍惚,觉得这有点像梦了。我依稀记得我的父亲不是一个能打仗的人,他素无战功,只是一个军中老兵,一直不肯退役的原因是念着那一口军粮。还有就是我听很多人说起过,他似乎与我娘有那么点口舌,总不愿屈就我娘,于是就不回了。可现在,一切都与我的记忆不很相符。或者说,一切都像在梦中,又似乎觉得过去的一切就像是梦似的。现在我已经分不清梦与非梦了。
我现在在哪里?我是不是已经到了人们常说的冥界或者说到了另一种生物主宰的疆域?
我偷眼看了看了周围,周围的一切皆与凡尘无异,看不出半点不是人间的迹象。
写好家书,立即有左右侍卫替我拿下去封好,随即便送了出去。
我步下台阶,皇上立即朗声大叫,有请公主与淳于先生相见。
传公主上殿。左右侍卫立即齐声喊道。
我坐下来,眼巴巴地看着丹阶之下,盼着那个叫作金枝公主的女人早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