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遗忘的旷野(散文)
【死刑犯】
一九八一年冬,新田方家有一年轻男子,失踪十余天,家人到郑坊公社报案。当天晚上,刑侦人员把犯罪嫌疑人三仔带走。破案线索是失踪者嫂嫂提供的:失踪前一天,家里来客,是枫林余三仔,约小叔去华坛山买木头,看见他们在房间的竹椅子上数钱。
犯罪嫌疑人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并指认了埋尸现场:在饶北河水坝下的河滩上,掏洞,用麻袋装,切块,埋在砂子底层。
犯罪嫌疑人供述:我叫余三仔,家住枫林村,二十四岁,农历十一月二十三日,去好友方绍明家,见方绍明有现金一百四十三元,骗他去华坛山买树,用过晚饭,走路去华坛山,至河边,我从背后用石头将他砸死,后分尸。杀人的原因是我于年底结婚,身上分文全无,做酒席买菜的钱都无从筹措。
【打抢】
华坛山去德兴市,土公路要爬一个大陡坡。陡坡呈S形,四周高山,野猪豺狼出没,竹林松树林有风声像海浪咆哮。此地人称黄土岭。黄土岭常有打劫人趁夜色劫财。大货车上坡时,一根木头横在路上,司机熄火下车,三两个蒙面人从竹林里跳出来,手拿砍刀斧头,凶神恶煞,司机见状早已吓得面如死灰,四肢瘫软,任其搜身卸货。
一次,三个打劫人拦下一辆小车,车上坐了一个胖胖的说四川方言的人。此人说了两句话,三个打劫人有两个扔下刀跑得比风还快,另一个当场死亡。他站在车头,拖着长长的音调,说:“抢——我——吗——?”手往脸上一挥,脸变成竹青色额头变成黑色,又说:“还——敢——抢——我——?”手往脸上一挥,脸色变成大花脸突出牛眼睛。三个打劫人魂飞魄散,其中一个叫:“鬼。鬼。”人往后一倒,惊吓而死。
死者叫赤脚板,四十三岁,分水岭人。
黄土岭再也没有出现打劫的事了,方圆几十里都知道,那里闹鬼。
第二幕 泥沙
【结婚】
一九五五年农历十二月十二日,在茶山祠(上饶地区行政公署第一中学)读高中的傅土生,在枫林一座破旧的矮房子里,和洪兰花,新婚。
二零一二年十一月十六日,父亲傅土生在电话里对我说:“我十九岁结婚,是哪一年记不清了,你自己算算。”我很是羞愧,父亲母亲的出生年月日,我一无所知,更别说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啦。想想,除了父亲七十岁生日,我还没陪同父母过一个生日。倒是母亲和我经常聊起她结婚时的情景。
洪兰花:你外公一辈子都顾着自己一张嘴,赚了几个钱都吃光了。你二哥出生那年,你外公死了。我从小到大,鞋子都没穿过一双,打双赤脚放牛砍柴摘油茶籽,到了冬天,靠在火炉上不敢下地。要上茅厕,拖你外婆的鞋子去。
我:那你嫁给我爸爸之前,有没有来过枫林,看看夫家。
洪兰花:源坞下一个山坳,到了枫林,走路都不要一个小时,经常来枫林,挑山货或木柴,换米上去吃,到了傅家门口,撇过脸快步走,哪敢看呀。源坞的人都说,你奶奶是只母老虎,会吃人,我更不敢看。
我:结婚之前你有没有看过我爸爸呀。
洪兰花:看过,来源坞送中秋节,我躲在厢房里,透过门缝看。清清瘦瘦的,不太说话,很斯文的一个人。
我:爸爸结婚的时候,还是学生呢。
洪兰花:我也只是十七岁。结婚的那天下大雪,源坞的山脊上,雪有二尺多厚。来枫林,你外公就陪嫁了一担木箱一个脚盆,八双布鞋。走到枫林,天完全暗了,黑咕隆咚。新娘房在祖屋里,矮矮的,手都能摸到屋檐。后来建了屋,祖屋改成了茅厕。新娘房早倒坍了。
我:是谁做媒的呀。
洪兰花:你外公自己挑的,说你爸爸好读书,有见地。你外公是个道师,没有哪个村子他不熟的,挂个锣鼓在腰上,扎个蓝头巾,穿长长的先生褂子,到各个村里做道场。
我:结婚热闹吗?
洪兰花:热闹哪还敢谈得上。那几年,吃饭都难,做喜事都简简单单。屋檐了挂了两个红灯笼,屋里挂了八个红灯笼,烧了七桌饭,也没什么菜。拜了堂,闹了洞房,散了几个糖,算结了。第三天,我去生产队种油菜了。我种油菜手脚快,大家都说土生讨了好老婆。你爸爸,都十九岁了,还没下过地。
【成年礼】
厢房里,有一个紫漆的木柜。柜面是两扇门合成的,各雕了一朵牡丹花,殷红的花朵皱起油漆的斑纹。木柜常年锁着。锁是挂锁,铜质,锁匙放在木方桌的抽屉里。抽屉也上了锁。
我从没看过父亲母亲打开过木柜。我一直住在厢房里。在煤油灯下,我趴在木方桌上做作业。母亲坐在我身边纳鞋底,左手的大拇指戴着顶针,右脚边摆一个笸箩。笸箩上放着白蜡,针包,白线团,钮扣,纳了一半的鞋底,红布鞋垫,黑色鞋帮,尺寸不一的鞋样。煤油灯是自己做的,把墨水瓶洗净,瓶盖挖一个小洞,牙膏皮卷一个细管插进瓶盖,松紧带穿进细管,吸到煤油,就可以啦。灯光跳着,一卷卷的黑烟上升。有一天,我从父亲的裤腰上取下钥匙,把抽屉打开。抽屉里整整齐齐地放着账簿,角票,钥匙,铅笔,裁纸刀。角票用平头夹夹成一叠叠。我把账簿翻开,是一本家庭开支明细账。我那时已经读初一,对账目的明细有一知半解。盐油酱醋,烟糖酒肉,都按年月日分类入账。从五分钱的支出,到五分钱的收入,到有标注。
第一次,我打开了木柜。木柜里有两套红卫兵穿的军装,毛主席像章,红宝书,毛主席朱德画像,红纸剪的大红花,文化大革命宣传画。也有《毛泽东选集》、《红楼梦》、《三国演义》、《红旗谱》、《太阳照在桑乾河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论语》、《隋唐演义》、《岳飞传》、《静静的顿河》、《呐喊》、《家》、《边城》、《射雕英雄传》、《飞狐外传》、《七剑下天山》、《唐诗三百首》,每本书用宣传画的铜版纸包着封面。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书,夹杂着霉味和腐气,翻开书,灰尘轻轻扬起来,在小窗户斜照进来的阳光下,飘荡,悬浮。在此后若干年里的暑假,我关上房门,盘腿坐在床上,阅读一整天。
据母亲讲,父亲在年轻时有夜读的习惯,能讲许多故事,讲岳飞,讲诸葛亮,讲林黛玉,特别是喝了酒的晚上,泡一杯浓茶,围着火炉,讲古大家听,讲得眉飞色舞。一九五七年以后,父亲再也不夜读也不讲古,不知为什么。一九五三年夏天,大学肄业的父亲,背一个军用水壶和一个军用书包,到华坛山小学报到,成了一名教员。父亲在大学挨不了饿,读了两年,出了大学校门。在小学教了一年书,回到枫林大队做会计,一直到五十岁。期间,公社和县革委会多次想把父亲调去上班,都被父亲以独生子需照顾父母为由拒绝。五十岁后,在乡办菌菇厂当厂长。菌菇厂在前进农场,有三排矮房子的排屋。排屋的各个房间里,搭着上下两层的木架,木架上搁一个竹席子,席子上铺着稻草和棉花籽,窗户用塑料皮封死。棉花籽是育菌的,菌菇长到指甲大,用剪刀剪下来。菌菇房弥散有一种牛屎的味道。当了三年的厂长,家里菌菇都没吃过,母亲责怪他:“菌菇汤都没喝过,还不如回家种田。”那时我已在县城求学。
作为枫林最高学历的人,父亲有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和拨打又快又精准的算盘。这也是惟一值得父亲骄傲的了。邻居分家,做喜事上号簿,少不了父亲的参与。戴一副老花镜,坐在大门右边的号席上,送礼的人在桌边排队,逐一登记礼数:周瑞林豆子三斤鸡蛋八个糯米六斤现金三元……。父亲有惊人的记忆力,相邻的人家,哪年结婚,谁送了什么,故去的老人摆了多少桌酒席,他一清二楚。生产队一年产多少粮食,哪家分了多少担,他也明明白白。事实上,在我孩童时代和青少年时期,父亲都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很少在家,水库修建了三年,他在工地里住了两年多。水库离家三华里,他住在窝棚里,负责登记队员挑砂石的担数,出工的天数。他的大外甥即我大表哥烂铜,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不出工,私下叫舅舅记上工数,被舅舅用扁担打出来。烂铜拖着他母亲到外婆这里诉苦,说,大队会计算什么官,就知道欺负外甥。水库修建结束,父亲又在分水岭的苦竹洋住了两年,带领大队的青壮年植树。苦竹洋是崇山峻岭的大山区,不通电,也没人烟,搭窝棚住,用土灶烧饭吃。
六十多岁的父亲对我谈起这段经历时,慢吞吞地说:“我不回家,是躲避文化大革命,我哪敢露头呢。知识分子相当于车匪路霸,露头就打。后来当行署专员戴××,和我是同学,文革时,在临湖,被揪出来批斗,跪在戏台上,挂着反革命的牌子,被逼当众吃屎。”
一九九一年冬,我已在上饶县城工作,父亲托人捎信我:十二月十日,兄弟分家,你务必回家。我抱怨父亲,说,东西都分给他们,我一件不要。我父亲在纸册上,写着我几兄弟的名字,抬头瞥我:“家要分,分给你的东西你可以送给别人,是你的事。”按田、地、山林、房子、家具、碗、农具,按六份分,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占一份。我分了四亩山,夏家墓两块地,两间房,一个木柜一张木桌一张床,由父母支配保管。一头牛留给弟弟,我反对,说,三哥没娶媳妇,留给他。父亲说,弟弟还在读书,留给老小做老婆本。我说,人讨老婆指望牛还讨老婆干什么。父亲把牛给了老三。
父亲在我小厢房里坐了一个晚上。母亲一直哽咽。古人都把人子比喻成大蒜,蒜衣是母亲,蒜芯是父亲,蒜子是儿女,都有枝开叶散的一天。父亲把多年的账簿拿出来,吸着两毛五一包的月兔烟,瘪着空空的嘴巴,说,你爷爷奶奶年过八旬,这个家全靠你支撑了,弟弟还在读初一,他的学业靠你帮助完成,老三成家也指望你出钱,你自己成家我也无能为力了,你妈妈还患有肺热,都要钱。他把账簿翻开,拍打了几下灰尘,说,这是家庭往来账目,还欠了一些钱。父亲用荷叶勺从酒缸里提了一勺酒,抿口喝。母亲抱着火熜,佝偻着背,瘦削的颧骨上结着痂斑。父亲说,人的一生就是一本往来账目,我的一生是负资产,余下的债务由你去偿还。
假如我的一生,有成人礼的话,那么,这个夜晚就是。在昏暗的十五瓦的灯泡下,窗外刮着呜咽的北风,我一直坐到天亮。
【广播】
生产队里,有一个广播,挂在李通田家的房梁上,能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江西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喇叭对着厅堂,厅堂上坐着男男女女的社员。每天出工前,大家要安静地听完早间新闻,静默地坐在矮板凳上,眼睛看着喇叭。广播里欢呼,社员也站起来欢呼。
在一些重要的日子里,比如国庆元旦,社员会提前收到广播通知,在规定的时间里,集合在广播下,聆听伟大的英明领袖毛主席的现场广播直播讲话。民兵穿上军装,手握步枪,站在厅堂前的小院子,一副随时准备为保卫毛主席而英勇献身的样子。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下午四时,广播准时播出了《告各族人民书》,接着播报哀乐、《毛泽东同志治丧委员会名单》、《公告》、《国际歌》,总共五十九分五十秒。全生产队的社员都在厅堂里,哭声把灶台上的碗都震动得跳起来。毛主席逝世的消息,一直滚动播放到晚上十点零二分。《告各族人民书》广播十三次,《治丧委员会名单》广播六次,《公告》广播九次。父亲几次哭得昏厥过去。广播里的声音悲痛、庄重、深沉,音调不高不低,语速缓慢。我记得那个下午,阳光斜斜地照在院子的麻石上,有湿淋淋的感觉。我和其他几个小孩在玩蚂蚁啃蜻蜓。有几个妇女,瘫软在地,哽咽无声,整个身子蚯蚓一样蠕动。
地球停止了转动。
父亲听了二十五天广播后,决定把积蓄多年的二十三块钱,去买一台红灯牌收音机,每天收听早六点晚八点的准点新闻。他默记新闻里出现的国家领导人每一人的名字,名字出现的频率和时间段。
【民兵】
打靶场在金龙岗。金龙岗是一片坟地,坟地中间有一口十余亩的水塘,水塘的上方有一块二百余亩的旱草地。旱草地是民兵训练的打靶场。一个大队有一个民兵营,枫林大队和前进大队合用一个打靶场,统一训练。
训练从十月份开始。民兵有男有女。民兵穿着军装,腰上绑着黄皮带,甚是英姿飒爽。吃住都在训练场,定点供应猪肉、牛肉、鸡蛋、豆腐。枫林大队的民兵营长是个退伍老兵,三十多岁,山羊一样肥嘟嘟,号称三斤,一餐能吃一斤饭一斤肉一斤酒。训练了一个月,有一个女民兵的父亲到公社武装部报告:我女儿是支持国家国防建设,怎么被民兵营长拉到草地上××呢?公社武装部长姓唐,骑一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到了训练场,问话三斤。三斤说,女民兵华华练枪,枪托顶着胸部,晚上火辣辣地痛,叫我帮她揉揉胸,那我怎么受得了呢?
民兵营长被判了一年零三个月的刑期。
民兵拉练训练,直到一九八五年才结束。每年三个月,上半年一个半月,下半年一个半月。这些都是精力充沛的年轻人,训练时晚上的纪律并不严明。在金龙岗的荒坟地上,池塘边,男女民兵一对对。三斤判了刑,新的民兵营长整天背一杆枪,在村里窜来窜去。他热衷于打猎,野猪、獾、猴子、猫头鹰,家里常年吃不完。他和人吵架,歪着头,吊着眼皮,龇牙,说,信不信老子一枪嘣了你鸡鸡。尤其是他喝了酒,憋红了脸,满脸青筋爆出。
流年公众号将在本周五推送此文。
1、读完这篇文字,我整整用了四个小时。这是一个家庭的生活变迁史记录,也是一个乡村半个世纪的生活记录史。
2、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乡村的历史,都离不开大时代的洪流,都必然被大时代的洪流所裹挟。
3、写这样的心灵史,需要作者的勇气还需要作者的才情,实属不易!
4、在此,深深的向作者致敬!
5、编辑辛苦!【敬茶】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