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遗忘的旷野(散文)
我二哥也当了两年民兵,头剃得像个芋头母,肥大的军装穿在身上显得他一脸稚气。二哥对我父亲提出:“我当了两年民兵,你把我安排到小学当代课老师。”我父亲火冒三丈,说,考考你,一刻钟等于几分钟?二哥窘迫地站着说,答对了你还是不安排。二哥高中毕业后,听从了母亲的意见:哪个行业都有饿死人,只有厨师不会,你学厨吧。
【货郎】
一毛钱,又不多
到不了香港新加坡
一毛钱,又不贵
买贵了还包换包退
一毛钱,又不多
买了钮扣买小锣
一毛钱,又不贵
能买针线花露水
一毛钱,别犹豫
闲时买来急时用
一毛钱,不算啥
能买肥皂和牙刷
……
货郎戴一顶黑毡帽,摇一个拨浪鼓,卜当卜当,叫卖声穿过悠长的小巷,跳着拨浪鼓的鼓点,晃悠悠而来。我们扔下碗筷,往巷子里跑。货郎是个浙江永康人,挑着货担,围一件藏青大围裙,凸起酒糟鼻。看见孩子奔来,放下货担,把拨浪鼓摇得更响,叫道:看一看,不要钱,鹅毛鸭毛换肥皂;看一看,好热闹,破锁破鞋换牙膏。
货箱有两个,是四边形的玻璃箱,划成十六个方格,每个方格里放着头饰、针、彩线、顶针、髻兜、头梳、宝塔糖、方糖、钮扣、牙膏、牙刷、肥皂、剪刀、小刀、圆珠笔、影写纸、小挂锁、小手电、圆柱形电池、气球、塑料喇叭、塑料手枪。货箱压在箩筐的面上,箩筐里,一只是鹅毛鸭毛破胶鞋底破锁烂铜,一只是肥皂香皂牙膏等货物。货郎也收半夏。我们没有鹅毛鸭毛,就去挖半夏。
半夏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五至七月,开黄绿色小花,野生于山坡、溪边阴湿的草丛中或林下,叶子有长柄,地下有白色小块茎。我们把小块茎挖出来,晒干,装在一个布兜里,给货郎换宝塔糖吃。
货郎挑着担子,在巷子里唱到:
我是一个卖货郎,
走一村过一庄,
针头线脑牙膏牙刷,
样样好货任挑拣。
我是一个卖货郎,
穿里弄弯小巷,
鹅毛鸭毛肥皂香皂,
货轻担重好心伤。
我是一个卖货郎,
孤单时唱唱歌,
生活是一日复一日,
酸甜苦辣涌心上。
我是一个卖货郎!
都说货郎好自由,
谁知道我奔波流浪,
没有爱情没衣裳。
我们对货郎担几乎是入迷的,那里有我们的迷宫。我们光着脚板,跟着他,围着玻璃箱指指点点。货郎的歌声轻缓悠扬,也有些轻佻。有一年,货郎再也没离开枫林,入赘到余家兰坤妈家里。兰坤妈四十多岁,有四个儿子,老大叫木炭,老二叫炭木,老三叫木灰,老四叫灰木。兰坤妈嘴尖尖的,额头凹进去,屁股磨盘一样大。隔了两年,货郎生了一个儿子,哑巴。一家人住在破庙里,靠货郎一个担子维持营生。到了七八岁,哑巴开始偷东西,把生产队里的癞痢粉用木桶提出来,倒到鱼塘里,把整塘鱼毒死。十岁,偷供销社的收音机、白糖、布匹,从窗户翻进去。十二岁离开家,走了八里路到镇里,扒货车四小时到市区,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去了广州。和他一起逃出村子的另一个孩子,三年后回到了枫林。哑巴再也没了音讯。
兰坤妈在哑巴去了广州的第四年,在水塘洗菜时,一头栽下去,被人捞上来,身子都僵硬了。有人说她心脏病突发,有人说她自寻短见,有人说她营养不良头昏溺死,有人说她死了比活着好,有人说她溺死比病死好,有人说她有福气没有比这更好的死了。说了半年,没人说了,好像村里从没存在过这个人。她是枫林的空气,一阵风来,呼呼呼,满田野跑。
只有看见货郎,大家才想起兰坤妈。货郎挑担子摔折了腿,被木炭他们赶出了家门。他端一条板凳走路,板凳上放一个碗,走到哪家吃到哪家。有时他也靠在杂货店门口,开裂的袖口像两片尿布,一年到头穿没有纽扣的棉袄。他一直喊着冷,冷,即使是夏天,也蜷缩着身子,抱着自己用草绳捆着腰的破棉袄。他的身子在发抖,床在发抖,枫林在发抖,饶北河在发抖。他抖得不能再抖了,抖得不抖了。他沿街喊着:冷——冷——冷——冷——。
冷得没了声音,喊不出来(注:冷的意象引用颜梅玖诗歌《对一个怕冷者的描述》)。
第三幕 旧墙
【雨水】
古城河和饶北河蜿蜒曲折的河床形成旷野的边界。两条奔跑的山梁,时而向东时而向南,在河流汇集之处,慢慢合拢,像是一条勒紧的缰绳。一座座山川相互连结,浑厚,高耸,错落有致,黛色的天际线远远看去,勾画出穹宇的的脊背。春季的傍晚,闪电从脊背滚落下来,在河边游动,红色和淡蓝色的焰火纠缠。我有伸手触摸焰火的欲望:撕裂的天空,淤泥一般的阴霾,穿着蓑衣匆匆回家的人,刺槐上欲栖未栖的白鹭在拍打翅膀,鸫鸟盘旋时啾啾啾地鸣叫,鱼群一浪一浪逆流追逐……油灯点亮之前,在旷野这个巨大的容器里,被焰火显影出来。
雷竹在斜坡上,一夜间满地笋尖拱出地面。竹叶澹澹的水珠吧嗒吧嗒。沟边的菖蒲,剑状的肥叶插在鞘形的根茎上。再过两个月,它会开扁三菱形的花,黄绿色,用肉乎乎的手掌捧起来。匍匐在地上的是酢浆草,倒心形的叶子簇拥着黄白色的花,缀连在一起。散落的野山樱还没绿,绛红半白的花朵已经把清寂的山中岁月带向烟火的人间。山蕨卷起毛芽,木槿花串在一根枝条上。上涨的饶北河,席卷了河滩上的洋槐、芦苇,腐木和动物的尸体漂下来,搁浅在堤坝的闸口。鱼从坝底往上跳,在水泡密集的流瀑上,绷紧了身子,弯曲,有弧线。坝顶上站着一个手拿抄网的人,鱼儿跳上来,他把抄网抄向鱼儿。他背一个鱼篓,把鱼儿放进篓里。鱼儿一般是鲫、鲤、翘白、石斑,肚子鼓瓤瓤的,掏开,全是鱼卵,黄黄的。草丛里,则是白虾,透明的。一根麻线穿一个大头针,针头挂小鱼儿,把虾钓上来,一不小心把蟹也钓上来。蟹在木盆上,叭叭叭,像一辆玩具坦克。蟹的黑壳有蔴白的斑点,螯足张开,一副随时准备格斗的样子,笨拙而自以为是。
【饶北河】
一条河流顺从了峡谷
山峦断裂又被流水缝合
堤坝滩涂芦苇丛冬天落叶的槐树
屋舍田埂青秧苗炊烟深处的黄昏
我所喜爱的事物,任何地方
远不如这里多
来到人间,是四月
梨花儿白桃花儿红芭蕉儿黄
燕子衔泥筑巢,鲤鱼蜕成美人
野鸭孵化了一群小鸭
在逐浪浮游,嬉戏。灌木林中
乌鹊莫名惊飞,划出弧线和曲线
我的身体长满青苔,像一块礁石
常年被水浪吹打,淘洗
潮湿的风有一股鱼腥味
抱紧又松开。原谅我曾经的无知
年过四十,我与生活达成必要的谅解
对自己说:亲爱的,月亮这颗葡萄多饱满
河床是一具不规则的棺椁
没有什么不会荒老,在时间的光圈里
四月带来的,河水一一带走。但
请求饶北河忽略星光渐熄的夜晚
忽略乳房塌陷的爱人
让我独自站在岸边听浪声破碎,再破碎
【怕人】
到处都是墙。
代课老师徐老师是村里惟一会说俄语和英语的人。他的手指修长,黄瓜瓤一样的脸,说话轻言细语。他提一个石灰桶,拿一把大毛刷,跟在我父亲后面。村里到处都是墙,巷道,庙宇,祠堂,戏台,墙把人夹在路上,夹在房间里。墙大部分是青砖砌的,用石灰刮缝。也有黄土垒的,夹板骑在地基上,黄土搅拌石灰,倒在夹板里,用圆杵夯实,一层一层地垒,到了屋檐高,用毛竹筒留两个洞,给麻雀做窝。村里的墙都是旧墙,有的泥面剥落,有的长满青苔,有的爬满爬墙虎。我父亲用长木杆尺和毛笔蘸石灰水写空心字,徐老师用大毛刷把石灰水刷进线框里。涂石灰水,是他惟一的工作。不涂的时候,他就在戏台上,戴一定篾丝编的高帽子,脖子上挂一个纸牌,屈膝,低头,挨斗。他是灵溪人,因为有海外关系,移民到了枫林。他说一口软软的灵溪话,见了谁脸上都堆着笑容,哈腰。他写了三十多年的墙体标语,一直到腰像凋谢的茄子,弓着。没事时,他站在墙下,看自己涂写的标语,看笔画的勾勒,字体是否饱满,以便下一次刷得更好。临街的,巷道里的,寺庙的,祠堂的,戏台的,它们的墙面有各色标语:
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一定要解放台湾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
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
打退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
向雷锋同志学习
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
深挖洞,广积粮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念念不忘突出政治,念念不忘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
抓革命,促生产。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解放军
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斗私批修
解放思想,改革开放
科教兴国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
有些墙,把原来的口号用石灰水涂成白墙面,用红油漆或墨水,写成新的口号。一九八五年以后,徐老师再也没出过那扇木质的大门。他不是在天井里晒太阳,就是躲在厢房里写一些从不示人的东西。他白天也把门关得死死的,除了家里人,谁都叫不开他的门。他还是五十出头,但头发已经完全花白,说话口吃得厉害。他家里人说,他再也不想看到人了。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人更可怕的。十三年之后,村里才有人看到他——躺在竹椅子上,身上盖了一条白布,眼睛凹陷,眉毛雪白,下颚尖尖,张开的嘴巴怎么也合不拢,似乎有许多没说的话吹进了空气里,或咽回喉咙里——他被四个男人抬进了棺材里,两只唢呐吹上山。他的女儿美朵,我的同学,跪在棺材前恸哭:“老父亲呀,你下辈子投胎,做畜生吧,做畜生比做人好。”
【见鬼】
村里有好几个人见过鬼。
猪皮四十多岁,因在浙江温岭偷目鱼干,坐了六年牢,未婚。出狱后,他除了在寡妇荷花床上,就是在牌桌上。他左眼半瞎,右眼隔不了几秒钟会不自觉地抽拉一下。他在鸡屎家玩牌回家,冬雨一直细细地下,打在石板路上,嗒嗒嗒声显得夜晚更清寂。他卷着衣袖,手抄进衣襟里,走到巷子拐弯的地方,看见铜锅叔靠在墙边抽烟。他说:“铜锅叔,这么晚了还不去睡觉?”铜锅叔说:“你这几年去哪儿发财啦,都不见你。”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聊了三支烟的时间,散了。铜锅叔是个拐子,撑船一样,一摇一摇地从巷子里走,叹着气,说,怎么每餐都那么冷,一点蒸汽都没有?第二天,猪皮看见铜锅叔的儿子春,对春说,你爸昨晚对我说,你不给他钱用,他可怜呢。春说,你在哪儿看见我爸的。在你家巷子里呀,你爸烟瘾大。猪皮说。“我爸都死了快三整年了。”春说,“你对我有看法,也不能这样说我啊。”
谁也不敢说,他的胆量比棕和水炎大。棕是以偷木头为生,晚上走十几里山路砍木头,又连夜扛回家,山路要穿过一片乱坟岗,累了还要躺在坟头上睡一会儿。水炎是吹喇叭的,方圆三十里,他从不在做红白喜事的东家那儿过夜。有一次,棕和水炎从西山走山路翻金龙岗回枫林,到了金龙岗已是深夜,看见金龙岗有鬼抬灯。鬼火像板桥灯一样,一盏接一盏,喔呦呦,喔呦呦,喔呦呦,他们听见鬼在抬灯时发出的欢呼声。水炎说,只听说鬼抬灯没见过,这次见了就好好看。棕说,那我们鼓鼓劲。棕也叫喔呦呦。鬼火一下子散开,往东边跑。水炎点亮松油,和棕一起追鬼火。一直追到一条河边,鬼火没了,棕和水炎在晚上也辨别不出方向,看见一个空空的墓穴。棕说,晚上在坟坑里过夜,天亮再回家。铺了干茅草,两人睡下。天亮醒来,棕对水炎说:“我们怎么睡在屋顶上呢?”水炎被棕的声音吓傻了,说:“你怎么变成女人说话呢?”棕一脸的胡茬,高高壮壮的,可说话再也成不了男人,满嘴娘娘腔。
操国富在钱墩教书,四儿子随他读初二。钱墩离枫林有四华里路,进枫林村口,有一片柿子林,林里是大片坟地,过了坟地,进一条窄窄的巷子,巷子右边是祠堂。祠堂死过很多人。祠堂前面是宽阔的空地,村里落棺的人都搁在这儿。一年冬夜,操老师吃过晚饭回家,进了柿子林,总感觉后面有两个人跟着。他几次回头看,都不见人,脚步声噔嗒噔嗒,有节奏地响。操老师停下,身后脚步声也停下。操老师扔石头过去,脚步声变成吱吱吱吱的猫与猫的互咬声。操老师提着松油灯,过了柿子林,到巷子口的青石桥,看见水底下有两个人影,但没看见落下影子的人。操老师拉开裤裆,嘟嘟嘟,撒尿,影子没有。进了巷子,操老师前边有两个人在说话,一问一答,不时笑声朗朗。操老师亮开嗓子,喊:“是赃东西就现行,是人就坐下来喝一杯酒。”操老师一手拉着自己儿子的手,一手提着松油灯,快跑起来。但一直跑不出巷子,巷子成了“0”字形,像一个巨大的环形跑道。他一直跑。他在逃,逃一个看不见的人影,逃紧随他的脚步声。他感觉自己是一只浮在水面的河豚,气囊鼓起来,又慢慢地瘪了,逐渐下沉,下沉。在家躺了一个月后,操老师撒手人寰。
流年公众号将在本周五推送此文。
1、读完这篇文字,我整整用了四个小时。这是一个家庭的生活变迁史记录,也是一个乡村半个世纪的生活记录史。
2、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乡村的历史,都离不开大时代的洪流,都必然被大时代的洪流所裹挟。
3、写这样的心灵史,需要作者的勇气还需要作者的才情,实属不易!
4、在此,深深的向作者致敬!
5、编辑辛苦!【敬茶】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