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心愿】难兄难弟(征文·中篇小说)
当年同行业技术大比武时,朱国忠以娴熟精湛的气、电、割、焊得了个满堂彩。法国GT公司钦慕他这手绝活,当场拍板,决定用重金聘请他去法兰西为该公司效劳,却被他一口回绝。为此有人说他傻,更多的人却敬重他的技术和人品,从此称他为“天下第一枪”。叫老枪是后来的事。那是他婚后的最初几年,因为总不见他老婆开怀,人们就戏称他的本事都耗在了他手中的那把焊枪上,这辈子没指望了。谁知七八年后,他老婆却又开了怀,且有一发不可收的架势,如果不是计划生育的国策压着,非生十个八个不可。人们惊奇于他的这种后发制力,遂戏称他为老枪。
胡胜说:“当年你披红戴花,上报纸上电台,那个风光,咱化肥厂哪个比得了!”
“好汉不提当年勇。再说那又怎么样,天生是干粗活听吆喝的命。”
“得了吧老朱。真神面前不烧假香。你老朱,要不是吃亏在一张嘴巴上,能是今天这种局面?”
“这都是命。”
“这话我就更不爱听了。什么命?命是狗屎。就说我吧,要文凭有文凭要资格有资格要能力有能力,哪样也不差了人家,可是结果怎么样?结果还不是乖乖地让人家来领导你。有什么法子?胜者为王。人家占了那个位置,就是你的领导,就可以对你指手划脚,发号施令;就可以为所欲为,……总之你不服不行。”
仿佛脸上突然挨了重重几巴掌,感到一阵阵火烧火燎的灼痛。心中原先的那份窘迫和尴尬,现在蜕变成了一种恨。是的,恨!
然而,冷静想想,恨谁呢?恨胡胜?这可是你自己找上门来的呀。那么,究竟该恨谁?又该恨什么呢?
3
夜班真难熬。
李月明哈欠连天。在连天哈欠中,李月明越来越感到夜班真难熬,并诅咒自己偏偏摊上这熬夜班的命。当年高考差四分落选,本想复读一年再考的,可家里不同意,最后只得参加招工考试,进了这家化肥厂。从此以后,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地白班下来上小夜班,小夜班下来接着就是大夜班。就像嫁给这个厂的小媳妇,不知道要熬到猴年马月才能熬出头。这样苦熬究竟为了什么?说白了,为了活命。可是人活着又为了什么?仅仅为了活着而活着?这样活一生又有什么意思呢?——可是反问一句,不这样活又能怎么办?自从大学梦破灭后,她就开始刻苦自学英语,这么多年努力下来,口译笔译的水平都已相当出色。但是又有什么用,还不照样在这里熬夜班。大概这就是吴皓说的“天上一颗星,地上一根钉”——是一种命中注定吧?
现在什么时候了?抬头看钟,现在是夜里,不,一接班就是零点,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现在是北京时间凌晨4点16分。那么,不用说,外面的公鸡早已开始报晓啼鸣了。“喔喔——!喔喔——喔!”此起彼伏的啼鸣,那该是一阕多么雄劲激昂的晨报交响乐啊。然而这里,除了单调轰鸣的机器声,什么也听不见。
4点16分。这就是说,已经熬掉半个班了。还剩一半……呵!呵呵——又是接连不断的哈欠。实在太困。困得闭上眼睛就能立刻飞到爪蛙国。但是不行。不能把眼闭上。一定要振作,打起精神来。现在是你为了那每月一万多大毛人民币宣誓效忠的时刻。你必须经受得住考验。你必须——把双眼睁大,不,应该说是弹开,弹得越大越好。就像神话传说中的一对铜铃。当然这对铜铃维系着的不是什么阿里巴巴的山洞,而是那些显示各种压力数据的仪表盘。每当那些仪表盘上出现压力偏差的时候,它就会立刻通知你,把神经像一根根弦一样紧紧绷起来,然后迅速命令大脑作出各种各样正确而又果断的判断:此刻手中握着的F板手,是过去将阀门开一圈还是关一圈?
但是现在一切正常。
隆隆轰鸣的机器声在耳畔循环往复地震荡。纵横交错的管道,星罗棋布的仪表阀门,在机声单调刺耳的震荡中,极有规则地来回跳跃和晃动着。
一切都是规则和规律。
一切都太正常。正常得令人心悸,令人相反感到一种不正常的恐惧。
呵!——呵!呵——!呵呵——呵!
接连不断的哈欠简直像涨潮的海浪波涛,正铺天盖地地拍打冲击着理智的大堤。
杀!杀!!杀!!!
脑海里突然一片金戈铁马。一场与瞌睡的较量如火如荼地拉开了序幕,仿佛一次你死我活的战争,双方都在进行殊死捕斗,场面是那样的波澜壮阔,那样的惊心动魄。正打得难分难解胜负未卜的时候,操作台上的电话铃突然“叮铃铃”地响彻云霄般地响了起来。李月明一激灵,连忙拿起话筒来:“什么事?请讲。”
听筒里叫:“什么什么事,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啦?我是吴皓。”
听出来了,是他。跟自己同上一个班,但不在同一个车间。这个夜猫子,一到晚上精神就来了。据说许多搞创作的人,都是这德性。虽然迄今什么名堂也没有搞出来,但他的那份虔诚和执著,却不能不令人钦佩。李月明当初之所以会选中他,自然含有惺惺相惜同病相怜之意。至于是否理想和满意,这就不好说了。感情这东西毕竟不是物件,可以随便拿一个参照物来加以衡量和区别的。因此说,重要的是相互心有所属,其他的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
“怎么样,顶不住了吧?”电话里问。
虽然不在一起,但自己此刻的情景却仿佛如在他眼前。有这份问候和关切,就足以令人感动。李月明心里熨贴,嘴上却是牢骚和怨怼,嗔道:“顶不住你能来替我吗?”
电话里立刻传出嘿嘿的笑声:“谁说我不能!五百年前在齐天大圣那里当差,别的不敢说,那分身术老吴可是学得精益求精了……”
“行了行了!拍马屁也不拣个好时候。快说,有什么事没有,没事我挂电话了。”
“别别,千万别挂,我有一级机密秉告。”
又是老招术。简直是——黔驴技穷。
“吴皓你能不能换换花样?总是这些老套路,你不觉得审美疲劳?你不觉得太乏味吗?对不起,我真挂啦。”
嘴上发出最后通谍,手却依然紧紧攥着话筒。大脑之中浮现出电话那头那副诚惶诚恐的紧张狼狈相,心里便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捉弄人的快感,脸上更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欣悦的微笑。
电话里果然紧张地叫起来,“真的,是真的,李月明!告诉你,你要时来运转了。”
“究竟怎么回事?快说。”
“最新内幕消息,过几天厂里要来一位美国佬,你可以毛遂自荐,机会难得。”
还以为真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好消息,没有想到竟然只是她早已经听说过了的事情,于是便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很遗憾,本小姐对此不感兴趣。”
4
“感情纹和智慧纹结合成一线,这说明你做事干脆利索,决断明确,敢说敢为,是个义字当头的人。缺点是遇事不冷静,好冲动。再来看看你的婚姻纹。呃——丛生纹多,外侧有不少枝杈,这说明你至少已经错过了一次姻缘,不过好在你命里注贵。——”
“江夏你真神了喂。”
江夏笑笑,继续煞有介事地边看边说:“从生命纹的端线可以看出来,你这人一生多灾多难(怎么,我说的不对?对你皱什么眉头?),你在娘胎里发育不全,你母亲生你是难产,是不是?”
“别说了别说了,我算是彻底服了你了。”
“嚯!听你这话,那你以前的允诺都是假的啦,张永强?”
“不是不是,都哪儿跟哪儿呀。我的意思是说,凭你这份能耐,应该解放思想,拓宽思路,勇敢地跨出厂门,向社会主义小康目标跑步前进才对。”
“你不是要说叫我去摆个相面摊什么的吧?”
“让你说着了,小弟正是这种想法。”
江夏苦笑:“张永强呀张永强。”
张永强却一脸的不以为然,从烟盒里掏出烟,抛一支给江夏,自己叼上一支,点着,叭叭吸了几口,说道:“如今这年头,甭管白猫黑猫,逮着耗子就是好猫。摆摊怎么啦,能挣来大把大把的钞票,人家就认你这个大爷!没钱,就只能当三孙子。老实说,我要有你这份能耐,早他娘的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既没有能耐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又不愿在厂里好好干,相反怪话牢骚却一大堆,这种人最让人看不起。可是话虽这么说,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势态,你又能拿他怎么样?江夏望望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个张永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好认死理,一身的江湖习气,是那种拿根棒缒就当“针”的家伙。前几年因为参加流氓斗殴——他自已则始终认为他是被冤枉的,因为他是为朋友两胁插刀——被公安机关送去劳教了三年。解教回单位后,单身宿舍楼里没人愿跟他同住一室。倒不是嫌他是个“从山上下来的”,而是嫌他的匪气和痞气太重,总是三句话说不到头,就跟人拳脚比高低。对这种主儿,自然人人都敬而远之。这时候,江夏他们房间里恰好空出一张床位,于是公司管后勤的就来找他们“协商”,希望他们能够接受这位“回头的浪子”。江夏跟张永强曾经是师兄弟关系,自然无话可说。同房间的另外两个人,一个叫王小兵,另一个就是吴皓。他们两个人心里都明白,一个房间四张床位,这是铁板钉钉的规定。现在这个房间既然空出了一张床位,同意也是他,不同意也是他,不如顺水推舟算了。就这样,张永强跟他们几个住到了一起。
同住一室以后,江夏时时处处以一个兄长的身份,关心他,照料他,给了他不少帮助,尤其他那次生病住院,江夏特地请了事假去医院陪伴照料,终于使这个亲娘老子都不认的家伙,感动得泪流满面,一把拉住江夏的手说,不管你愿不愿意,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哥,我就是你的亲弟弟。今后我张永强若对你有半点不敬,那就让我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江夏当时笑笑。江夏说,如果你能把身上的坏毛病改掉就好了,这比什么都重要。张永强当即不假思索地回答:
“哥怎么说都是为我好,我今后全听你的。”
回答得嘎嘣脆响,特别爽快,付诸行动却迟迟疑疑,有时侯甚至还会老调重弹。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的:比起从前,张永强毕竟进步不少。对于他这种类型的人,能够脱离社会上的那帮人渣,不经常滋事惹祸,就已经是阿弥陀佛烧高香了。
江夏站起来,从床上抱起一叠已经洗好晒干了的换季衣服,走到箱子旁边,一想不对,自己的木箱子上面压着张永强的一只纸箱子,纸箱子上面还堆着王小兵的一床棉花被,于是就叫张永强过来帮忙把上面的东西搬开。张永强说声“Yes!”就立刻过来搬东西。江夏见王小兵的棉花被上面落满了灰尘,就对张永强说,你好事做到底,干脆把王小兵的被子搬到外面去,给他做一下清洁工作。张永强又是一声“Yes!”搬起那床被子走到门外,先将上面的落灰拍掉,然后抓住两端,猛地一抖,“哎哟我的老妈呀!——”张永强大叫起来,“江夏你快来看,王小兵的被子里竟养了一窝小老鼠!”江夏闻讯出来,果然看见散落一地的小老鼠,有的已经一动不动,有的还在一边蠕动,一边吱吱叫着。江夏见此情形,不由诧异道:
“真是活见鬼了。说什么胆小如鼠,我看不如改叫鼠胆包天算了。”
张永强将被子甩到一边,然后蹲下来,充满好奇地望着那些肉乎乎的小老鼠,随声附和起来:“是啊,他妈的老鼠,简直欺人太甚!竟然胆敢钻进人的被窝繁殖下一代,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来数数一共多少只——一,二,三……嚯!一共十八只,他妈妈的,一点都不讲计划生育……,”
“张永强你又在胡说八道了。”江夏忙制止道,但他自己想想也有点忍俊不禁。
“江哥,怎么处理这帮祸害?”
“把它们埋到树底下算了。”
“不,那样太便宜它们了。依我看,应该给它们浇上煤油,然后点它们的天灯。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做到杀一儆百,以儆效尤——看它们今后还敢不敢如此胆大妄为了。”说着话,就真的去找来一桶煤油,将小老鼠一只只都浇上一遍,然后点火。望着在火焰中蜷缩变焦的小肉团,张永强又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发表感言道:“这才叫除恶务尽,防患未然呐。”
做完这一切,俩人回到房间,刚坐下没一会功夫,就听外面突然有人敲门,张永强立刻站起来去开门,见是朱小芳,连忙躬身行礼,做了个有请的动作。
朱小芳走进来,扬了扬手中的几本书,然后扔到王小兵的床上。自从两次高考落榜之后,朱小芳彻底放弃了考大学的念头。偏偏老爸顽固不化,执意要她再努力一年。老爸的脾气她知道,只要他认准了的事情,高铁上飞奔的动车头也休想拉得动他。明着对抗肯定不行,只有采取迂回战术,表面上做出一副认真复习的样子,背地里来找王小兵借诗集报刊,中国的,外国的,古代的,现当代的,一本本读,遇上好的,喜欢的,就认真细读,反复揣摹。兴致来了,就抓过纸笔,信手涂鸦一气,完了不管好坏,统统抄录下来,题名《万叶集》。
江夏招呼朱小芳坐下,关心地问:“你总是把时间精力用在读诗写诗上面,当真不准备再考啦?”
朱小芳双手一摊:“没办法,本小姐已经与诗歌结缘并且已经准备卖给她了。”
“我就弄不明白,”张永强说,“你说这些个破诗,当不得吃,当不得喝的,它怎么就能如此这般地让我们的朱小芳同志走火入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