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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五爷睡得很踏实，连平时打雷似的呼噜，也没有了。第二天，五爷打了个呵欠，翻个身一激灵：身边有人，醒了，定睛一瞅，一个女人，花白的头发束了一个纂儿，正睡得香。一骨碌坐起来，掐一把大腿，疼，咬一下舌尖，也疼！这不是做梦！可这个女人是谁？怎么睡到我的炕上，还钻到我的被窝里了?那神情，像是被人剥夺了初夜的傻小子，愣愣地张口结舌。清醒过来，才想起夜里个的奇事。莫非，这就那帮子老娘们给我的惊喜？不带这样的，也不告我一声，幸亏没有那啥，要是让人发觉了，不告我一个强奸犯？就算自愿的，也丢不起这人。真是，这都哪跟哪呀！手忙脚乱地穿上棉衣棉裤，站在地上，来回转了几圈，偷偷来到门前，打开门，街上没人，就听到不知谁家的“喔喔喔”的鸡叫声，还有远处甩鞭子的“啪啪”声，是队上的大车出动了。
　　 五爷赶紧关上门，坐到炕沿上，看着女人。女人虽说不是半老徐娘那么引人，但也长得端正，正经的农村妇女的样子，只是缺少营养，黑瘦脸色还泛黄。那女人裹紧被角，也醒了。五爷小声说：“嗯，你是谁呀？”
　　 半晌，就听那女人说：“你，你，不是都知道呀。”
　　 五爷一愣说：“知道，知道嘛呀？”女人说：“就是谁家的六婶子说，给我介绍个人，就是五爷你呀。”
　　 五爷这才缓过神来。还真的是，那帮子老娘们敢情不是说着玩的，是来真的，真真胡闹。虽说身子挨着睡觉了，好在自己迷迷糊糊的，也没怎么样人家。思想着又说：“可，就这么着，太委屈你了。”
　　 女人说：“委屈啥呀，我一个逃荒的，有口饭吃就知足了，没有啥委屈。”五爷这才知道，这是外来逃荒的，被那帮子妇女说动跟了自己。
　　 五爷就问：“那你叫嘛？”女人说：“我叫王翠花，51岁了，是东边地区那儿的。”
　　 五爷说：“那家里还有嘛人呀？”
　　 女人说：“没嘛人了。婆婆公公早没了，俺那口子出去找活干，两年没音信，还有个小子15了，跟他舅舅了。盐碱地不长粮食，年年闹水灾，家里粮食断顿了，村里能走动的，都出去要饭，我待在家里也是等死，好死不如赖活着，就出来了。”
　　 五爷说：“那我可是丑话说在前头，我也穷，就这么一间房子，也没嘛值钱物件，跟着我吃饱没问题，就是受委屈。”
　　 王翠花说：“穷俺不怕，就怕饿。饿了俺半辈子了。只要有饱饭吃，俺不嫌。”五爷这才放下心。
　　 说着话，翠花起床，问清了东西在哪儿，就烧火要做饭，很利索的样子。五爷就坐在炕沿上看着，心里很满意。
　　 就在这时，门响了，那帮子老娘们来了，大声说：“五爷，闹洞房来了。”一进屋就七嘴八舌地说：“别做饭了，现成的，有了媳妇，也不能让人家累着呀。”
　　 五爷一听，嘿嘿着开门，迎来十来个女人，端着饺子，炖肉，猪杂，还有面条什么的，把饺子炖肉倒进盆里，其它找地方放下。
　　 六婶说：“翠花，别忙活做饭了，第一天，就省省，吃现成的。”翠花还略微有些害臊，让座。
　　 女人们说：“不客气啦，以后就找你来玩，吃吧，吃吧。”
　　 五爷说：“你刚才叫我五爷，叫她翠花，这不合规矩呀。”女人们哈哈大笑，说：“你以为呢？叫一声五爷是抬举你，叫她翠花是尊重她。不然，就叫她你屋里的，你那口子……还能叫什么？”
　　 五爷脸上经流露出一丝狡黠：“这么着，好歹跟着我，辈分不能改，是吧？翠花，跟着我，一下子就成了五奶奶，沾大光了。”翠花尴尬着满脸无辜，女人们却嘎嘎大笑：“五奶奶，哎呦，好像一下子娶了五房似的，去井台上的冰凌上照照，有那个能耐不？”说着笑着都走了。
　　 五爷瞅着翠花说：“热闹不？跟着我不赔本，要饭叫别人爷爷奶奶，在这别人叫你奶奶，这辈份，有意思。别等了，吃，不吃白不吃。”翠花也不扭捏，饺子一口肉一口，吃得香美。
　　
　　 5
　　 这下子，南十字街头热闹了起来，尤其是井台上，无论冬夏春秋，风雨雪天不算，晌午，晚上，几乎人群不断。大人小孩，男男女女，就像赶庙会。老的凑在一起照样讲古；女的，端着针线笸箩，做针线活。中午从井里打水洗衣服，春寒秋凉冬冷，井水扎人，翠花就烧一大锅开水，舀到桶里，提到井台上，让人们兑着洗衣。
　　 五爷穿着也干净了，就算是旧衣服，也洗的干干净净，补丁也熨熨帖帖，就像一朵花。屋里，也干净了，也亮堂了。炕上换了新苇席，被褥都拆洗过，摞成摞。串门来的，能上炕盘腿做针线了，也能围成一圈打牌。翠花从大队院的灰坑里，要了一桶白灰膏，回来就刷，锅台，墙壁，刷了两天，凑合着白了许多。墙白了，屋里立马就亮了。
　　 这么着，五爷活得有模有样，家，真的是一个家了。又登了记，上了户口，每年分几百斤粮食，翠花农业活计也能拿出手，也能挣工分。半路夫妻的日子，过得还很有劲。老两口说得着，不红脸。五爷单身半生，好不容易有个伴儿，很是珍惜，对翠花呵护着，大气也不想出，看着翠花就是对眼。翠花的面色也好看了，有了红晕。不忍饥挨饿，这日子舒坦多了。不过有时候也想家，最主要的是想儿子。五爷懂她的心思，就让翠花捎信回家。过了好久，大概是过年的时候，来信了，是儿子写的。信上说，自己还好，舅舅一家待他还好，爹还没有信儿，自己给人当学徒了，学木工。要是满徒，就过来找母亲。
　　 翠花忍不住眼含泪花。她知道，大哥的老婆很厉害，小气得很，是个人精。大哥有儿有女，家添一口，能受得了？儿子肯定受了不少苦。
　　 五爷看她这样，心里疼。就商量着说：“不行就让小子上这来？”翠花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再说，来了上哪儿住？”五爷说：“这好办，好歹咱们这块土地还算不错，打的粮食够嚼裹的，都有口粮，我们老了吃不多，牙缝里挤一点就够他吃了。那睡的地方有的是，你就说，让不让来，想不想让来。”
　　 翠花沉默半天才说：“队里让来不？”
　　 五爷说，“我这张老脸，还给面子，添一个户口问题不大。来了就是给咱俩养老来了，还能不行？”
　　 翠花眼圈红了，湿了，眼泣泪渣的，看看就掉泪珠子，一串一串的。抬头看着五爷，哽咽着，说话也有点哆嗦：“这辈子欠下你了，这让我怎么感谢你？”
　　 五爷顺手从肩上拽下毛巾给翠花擦眼泪，哄着说：“别，别这样，都一家人了，还说这个，框外了。就捎信让他来，我这就去给队长打个招呼，顺便找个地方。”
　　 队长刘善宁，40多岁，高个，粗胳膊肥腿，络腮胡子，看去像个山大王，不知道的以为很凶，但此人心特好，与村民跟一家人一样。瓜菜代那几年，他瞒产私分，村里没有饿死一个人。发大水那年，拼死拼活，带领基干民兵在村西筑起了一道埝子（土坝），水没有进村。还特护短，那年，本村青年刘成新被邻村几个青年打了，头破一洞，血流满面。刘善宁先安排人护送去医院，又大吼一声：“村里的男人们，有胆的跟我走！”号召力没说的，队长抄起一把铁锨就走，呼啦啦跟着一百多号人，都拿着各种家伙。来到邻村大街上，还叫号：“有种的就出来，别让我打到家里去！”
　　 邻村队长王大山与刘善宁关系不错，平时开会完了肯定在一起喝个小酒。听说这个事后，忙出来了，一边跑一边说：“老弟老弟，这是干嘛，就冲咱们的关系，你说怎么办吧。”刘善宁虎着脸喊：“让那几个打人的滚出来，我弄清楚怎么回事，就算有理也不能把人照死里打呀！”王大山一听，立刻叫一个社员喊那几个人出来。那些人无奈，心里犯嘀咕，哆里哆嗦，只好低头出来，站在大街上。好不容易问清了，说明了，本是开玩笑，话赶话，说岔了，都有不对，但因人多下手狠了些，没仇没怨的，也算误伤。王大山说：“先不说谁是谁非，首先打人就不对。打人就是输理。也不是阶级敌人，为嘛这么狠呢？先得说要是刘队长不让，就把你们交县公安局，吃几天牢饭。这不，还是刘队长和我关系不错，先来打个招呼，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们几个，一家凑30块，先给人家治伤，再买点礼物到家里道歉。”那几人点头哈腰，叔叔大伯叫个不停。
　　 要说这个王大山真是个能人，几句话就揽在自己身上，还把事处理的十分妥当，让刘善宁心里很舒坦，既给了面子，还把事办了。有了台阶，心里的气就小了，哼了一声：“就这么办，先不送你们去局子了。人好了嘛也不说，人要是不好，饶不了你们。”这件事过后，不但让刘善宁名声大震，还赢得全村人的拥护，跟着这样的队长，不吃亏。
　　
　　 6
　　 刘善宁见五爷来了，忙说：“五爷，还没喝你的喜酒呢，这就给通知来了，是吧？”
　　 五爷笑着说：“行啊，酒你买，我那儿大葱、白菜心蘸酱，管够。”
　　 刘善宁笑笑说：“五爷，老树开花，行啊你。嗯，悄悄问一声，那女的那方面还行吧？”
　　 五爷老脸一红，但黑脸根本不显，只是有点发烧，脸一沉，故作变色说：“怎么说话？没大没小的，还当队长呢！”
　　 刘善宁也故作一惊说：“五爷，对不起，对不起。不该问，不该问她那个，我是说，您老人家还行不？”
　　 五爷摇摇头说：“不许乱问，那是您奶奶。”
　　 刘善宁笑了说：“好好，不问就不问。听说有听房的讲，您可是老黄忠啊，老将出马一个顶仨几个的，厉害呀。”
　　 五爷就势举手要打的样子：“我让你还说。”
　　 刘善宁忙说：“行，行，不说了。看来五爷还真是，这姜还是老的辣。本来，我还打算弄些驴鞭狗肾啥的，送你补补肾哩。还是你老厉害，这还真省了。好好，五爷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刘善宁拿捏者戏曲上的对白，怪声怪气地说。
　　 五爷吭了一下，说：“就算我有了媳妇，也不会再生一男半女了，这后半辈子还得靠队里照应，那多麻烦呀。翠花有个儿子，十五了，我想让这小子也搬来，这不就有个照应了么？你看行不行。”
　　 刘善宁沉吟一下说：“别人不行，五爷您还不行？我就是奇怪，是你的主意，还是翠花的意思？”
　　 五爷说：“嗨！那小子来信了，那地方本来就不强，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说的挺凄惶，说给人家当学徒，翠花就掉眼泪，好几个晚上睡不着。你说，我心里能好受么。”
　　 刘善宁说：“别来了喂不熟，那可就麻烦了。”
　　 五爷说：“人心换人心，还能麻烦到哪去？就算亲儿子，还有不孝的呢。以后要是真的不管，你们还管哩。再说，队里风气好，只要把丑话说下，又有队里看着，我觉得应该问题不大。”
　　 刘善宁说：“五爷，你是好人，好人肯定有好报的。那快点把户口迁过来吧，一句话的事，你让那边队里开个介绍信，来了落户就是。”
　　 五爷盯着刘善宁说：“善宁啊，你也是好人，也会得到好报……等那小子来了，我就明给他说，队长的再造之恩……对啦，住的地方还没有，你也得安排一下。”
　　 刘善宁想了一下说：“我看就安排他先住在大队场院，跟喂牲口的住一起，那里暖和，冻不着。你看行不？我给那几个人打个招呼。另外，十几岁的小伙子，没个事干也不行。我看就在队里先干着，总要挣点工分养活自己。还有，口粮的事，男孩子吃得多，油水又少，就先弄点口粮吃着，不够我再想法。这不快过年了么，还缺嘛，你就跟我说，我想法子解决。”
　　 五爷心如沸水，竟不知说什么好，老眼也湿润了。
　　 刘善宁说：“五爷，别这个样子，我是队长，让社员们都能过上好一点的日子，是我的责任。你看这形势，都不好过。咱这儿还凑合吃上饭。能解决的，只要符合政策，我不会拖着的。就这么办。五爷，还有事不？我要去开个会。”
　　 五爷喉咙里咕隆一下，想说感激的话但说不出口，把手一摆，扭头就走。走了老远，眼眶里竟被泪水盈满，看不清路，一个趔趄，差点摔个跤。
　　
　　 7
　　 离过年还有几天，那天下午，那小子就来了。真有他的，二百多里，竟是走路来的。一路走，一路打听，走了三天，好不容易来到村里，已是满身灰尘，头发也变成灰色，小脸黑黑的，身材瘦瘦的，一阵风就想吹倒，脚步还有些拐，肯定脚走痛起泡了。但是，小伙子没有被风吹倒，硬是艰难地走来了。
　　 当打听村里的五爷时，街头的人们一下子明白了：这就是那个小伙子。六婶刚好也在，忙热情的引路，边走边说，“小伙子，这一路可苦了你了。冻坏了吧，累坏了吧，饿坏了吧？快回家，洗洗，吃饭。”还没到门口，就大声喊：“翠花，翠花，你儿子来了，快点出来看看。”没有院子的好处是，出门太直接太方便。就见翠花把门帘一撩，差点被门槛绊倒，口里说：“小成，小成，可把你盼来了。你你，怎么来的？走来的？哎呀，傻小子，咋走来呀，多累呀！孩子，快进屋。洗洗，我给你做饭。”又对六婶说：“六婶，谢谢你，屋里坐坐。”
　　 六婶子说：“翠花，不啦，好好让儿子歇息歇息。肯定累坏了。做点好吃的，让他吃个饱，再好好睡一觉。记住，睡觉前，用热水泡泡脚。”
　　 翠花不知是感动还是激动，反正噙着泪花说：“好好好，谢谢六婶啦。有空我让儿子去认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