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五爷的晚婚史(小说)
驴子哭丧着脸,嘴里喃喃说:“成子,我知道你舍不得。我走,你们留下就是。”
成子擦了眼泪说:“不,我跟你回去,那儿也是家,是老家,有祖坟,再穷也是个家。总不会老是穷,总会有办法的。”
刘善宁插话说:“成子啊,你说得都对。故土难舍,落叶归根,都是这么个理。我想说的是,回去也不急于一时,冰天雪地的,回去咋活呀?想过没有?”
驴子闷声说:“人是活物,总会有办法的,熬过去就好了。”
五爷说话了,他冲着驴子说:“话是这么说,好像很有道理。你这是钻牛犄角尖,好像在这儿过几天,你受多大委屈似的。你不想想,就算回去,也要置办点东西是不?总不能回去冒着风雪去要饭吧?”
驴子一时无语。
刘善宁沉思一下说:“话说到这儿了,我想你们必须要好好琢磨一下,回去怎么生活。翠花还有成子,不就是因为要活下去,才来到这里的吗?要想生活好,先得活下去。是不是?总不能还没有到家,就冻饿得活不下去了吧?我和五爷没有别的心眼,就是想让你们怎么活下去,再怎么活好。这三九严寒的天,驴子兄弟,你想过没有,回去怎么过?不要说车到山前必有路的话,那没用,人要活下去,先得要有底气,底气就是吃的喝的穿的。这都没有,你拿什么让一家子活下去?”
驴子似乎矮了半头,喃喃说了什么,谁也没听清,好像是认同,也好像是辩解,但口里咕哝的话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成子又说话了。他说:“队长大伯,谢谢你。我知道,回去生活一定很艰难。但回去是肯定的,都这样子了,还留在这里,我都觉得脸上挂不住。不过,早走,晚走,怎么走,我们还得商量商量。爹,要不这样,咱俩先走,回去看看,把家收拾一下,能住人才行。”
驴子闷声说“就是这样。”
五爷叹口气说:“你们主意一定,我就没话说了。那,翠花啊,你跟他们一起走吧!把攒的钱拿出来,有多少,都拿上。还有,过年吃的喝的,也带上。对了,回去买火车票,千万别走着回家了。”
翠花眼泪止不住,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低着头,捂着脸,擦着泪。听五爷说话才嗯了一声。转身把靠墙的红柜子打开,取出一个布包,解了好几层才露出十元的票子好几叠,大约有两千多。
五爷说:“都拿上,我花不了几个,还能挣。你们花销大,用得着。”
成子摇头望着娘,翠花只有泪水。而驴子眼里一亮,眼珠一转,看着别人,似乎想说什么。但没说,只是缓缓地抬起手摇了摇。
刘善宁看了,心里想:这家伙,一翘尾巴就知道他会拉嘛色的粑粑,看他的眼色,就知道这家伙“贼”心不死,还有自己的小九九,不是安分的货,肯定塌不下心来,脏活苦活累活指望不上这样的人,还是一门心思相算着干又轻松又来钱的玩意儿。回去指不定嘛样哩?就给了五爷一个眼色,接过五爷的话头说:“我看,翠花还有成子娘俩也挣了不少,把他们的都拿走,剩下的先留着,以防有事急用。”
五爷不言语。翠花取出一千块,交给成子。成子推了几下,就接了。
刘善宁说:“你看下着雪,我派辆大车送你们到车站去。”说着就站起来。
翠花哽咽着说:“队长,别派车了,就走着吧。”
队长说:“别傻了,十几里地,走着去,得走到嘛时候?再说,火车都有点哩,万一没有了车咋办?”
说着,掀开门帘走了。
五爷说:“都别愣着了,收拾收拾吧。”
下炕,一边把猪肉、丸子、杂子、馒头,还有包子饺子,一股脑往柳编筐里装,一边对翠花说:“被褥也拿走,我用不着。”说着,拉下被摞,找了根绳子,把两床被褥捆上。驴子想搭手,但觉得不合适,那样的话,好像是偷、抢一样;成子也没动手,觉得实在不应该;翠花也不动手,她舍不得这个家。自己走了,五爷以后怎么过?
不大一会儿,大车来了,一声“吁”,车停下。门帘一撩,队长还有车把式进来了。见没人动手,五爷就自己装车,把被褥、柳编筐提起。成子忙上前接过筐子说:“大伯,这太多了,都拿走,你吃嘛呀?”
五爷强笑了一下说:“我一个人好说,这不还有哩,别拉扯,装!”
成子望着娘,娘小声说:“就依他吧。”
车装好,一家三口上车,一声“驾!”车走了。
五爷没看一眼,对刘善宁说:“初一的饺子,饺子就酒,越喝越有,来,陪我再喝几杯。你看这雪下的,今年是个好年景。”
14
五爷喝醉了。喝了一天,从早喝到晚,罗哩罗嗦没完,反正就是不让刘善宁走。打了三斤散白酒,俩人喝了二斤半。当然,五爷喝的多,几乎盅盅见底。刘善宁无奈何,陪着,劝他,但五爷就是端杯喝酒,拽着刘善宁说:“大兄弟,今天不醉不算一回。不是欠着你喜酒吗,就今天补上。这次一定让你爬着回家。信不?”
刘善宁叹口气,说:“信,信。还是少喝点吧。”
五爷说:“嘛?少喝点?不行。喝了一辈子,就数今天喝得痛快。”
真是喝得痛快,心里痛,醉得快。酒到嘴里凉水似的,很溜,话可就不溜了,舌头直了,五爷也糊涂了,话是酒浇出来的,音还对,能听明白。就见五爷拉着刘善宁叫:“翠花,说话呀,怎么不说话呀?翠花,你也醉了?呵呵呵,还是我酒量大,你不行……”终于倒在炕上。刘善宁帮五爷盖好被子,才关门回家。
初二,雪停了,厚厚的雪如棉被,铺在街上,盖在地里。
天,五爷的烟囱没有冒烟。
六婶惦记着呢。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熬肉菜,手里拿着两个馒头,推门就进:“五爷你看你这家伙,没了女人就不过日子了?走了就走了,日子还得过。我们都说了,一定再给你说个对心的,气死翠花。”
五爷从炕上坐起来,没情没绪的说:“算了,算了,就像一场梦。梦醒了,我也明白了,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是你的,肯定就不是你的。”
六婶扑哧一笑说:“说的是什么呀,我听不明白,跟弯弯绕似的。”
五爷说:“不就是那么回事嘛?我这一辈子,就是一个人过的命。原来单身,现在还是单干。我还真适应一个人了。”
六婶说:“五爷。先吃饭,吃饱了溜达溜达,别这么丧气。”
五爷好像也明白了,端起碗,大块吃肉,大口嚼馒头,好像饿死鬼。
六婶叹口气说:“要说呢,这翠花还真百里挑一,可惜了……”
五爷扒拉着碗,连汤水也喝完了。一推碗说:“你也别提她了。我还是原来的我,变不了。”
六婶这才说:“那就放心了。过了年,我再琢磨琢磨看看合适的。”
五爷摆摆手说:“有劳你们了。以后再也不说了,死心了。”
六婶想说什么没说出口,拿起碗走了。
五爷在屋里转了几圈,好像老驴转磨,坐在炕上,又站起来,一种心事重重又无所事事的样子,似乎想干点什么,又不知道干什么好。最后开门走出去,看雪。
门前雪总要扫的。回屋拿起一把铁锨出去铲雪。铲了扫。头上如开水锅,冒着热气。还觉得不够,索性把大街扫了,雪堆靠在两侧,便于行走。有早起的打着招呼:“五爷,早!”五爷也不吭声,继续扫。
这时,队长刘善宁在喇叭里安排了扫雪。村里的人们立刻动了起来,先扫房顶,再扫过道,扫大街,扫起的雪,立马有人推的推,拉的拉,全部堆到村外地里。村子清爽起来。
五爷擦擦汗,回到屋里。洗把脸,凉水让他一激灵,赶快搓着手脸,马虎着洗罢,毛巾扔到盆里。冷屋子冷灶冷炕,屋里还不如外面热乎,哦,干活的缘故,站在屋里手脚有些冷。要是翠花在,这个时候,灶膛该是红火了。眼里浮现翠花的影子,摇摇头坐下,看到半瓶白酒愣神。外面一声“五爷”,刘善宁来了,进屋就说:“怎么,还没喝够?走,上我家,咱爷俩再来个不醉不休。”
五爷好半天说:“不想喝了。喝那个玩意有嘛好处?我这会儿还干哕恶心哩。”
刘善宁说:“不喝酒,就说话喝茶。对啦,我在省城的大哥捎来半斤茉莉花茶,走,喝茶去。”
五爷说:“这还差不多。这喝不醉,我喜欢。”
就这样,一个正月,五爷一天两顿,就在乡亲们家里轮流吃饭。晚上,睡到凉炕上,辗转反侧,等睡着了,也快天亮了。弄得他精神有点恍惚,在被窝里几次喊出“翠花”的名字。
虽然初五开工,实际上大多数人没有活,多数还沉浸在过年的欢乐中,吃好的,穿新的,俱乐部的青年们还举办咏唱、戏曲、快板、数来宝等活动,每天晚上都有,除了偷着摸牌的人们,俱乐部总是满满的,洋溢着节日气氛。
清明刚过,地里的活计忙了起来,五爷自觉身体还行,不愿意被安排到生产队看门,一样与大家在地里忙活,晚上一样在井台上聚伙,只不过,五爷的话题少了,只是听别人白话,跟着嘿嘿地笑。
这天晚上,聚会散伙了,五爷打了一个呵欠,双手举起来,伸个懒腰,拍拍身上,捶捶腰,几步就走回屋里。今天觉得很累,很困。坐在炕沿上,脱鞋,想洗洗脚,又懒得烧水,心想,算了,明天,明天再洗。再说,洗脚给谁看呢。睡觉。脱巴脱巴,钻被窝呼呼睡去。
这一觉,睡得天地反转,睁开眼睛,觉得身边有个人,以为做梦,坐起来用手去摸,很熟悉的人。五爷惊讶道:“你,你咋回来了?嘛时候回来的?”
是翠花。翠花也坐起来,悄声说:“昨夜坐火车回来的,走回来就一点多了,知道你不插门,就直接进屋,见你睡得香,就没有惊动你……你还好吧?”
五爷揽住翠花说:“这话该我问你,你还好吧?怎么自己回来了?”
翠花叹口气说:“怎么说呢?驴子他还是那个样子,付不下苦,总想天上掉馅饼。回去好歹过了年,就想出去碰运气,就跟成子要钱,我不让成子给,我说这是为你娶媳妇盖新房攒的,你可不能给他。可成子可怜他爹,给了二百。驴子嫌少,说成子,爹赚了钱,给你盖楼,娶洋媳妇,我就不信,别人能发财,我就不能。成子一狠心又给了三百。还要,我不让,说他不务正业,养不起家,还要钱,太丢人……他挂不住脸,就抓住我的头发打了我。成子恼了,也出手打了他。嗨!他说,我给他丢了人,身体不干净,对不起祖宗,让我滚。我气不过,吵了几句,成子帮我,驴子恼就摔东西……那是钱买的呀……一边摔还一边骂:这日子不过了,谁也别好过,不好好过就趁早……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我有嘛法?成子抄起擀面杖把他爹赶出门……好几天没进家。打听一下,原来去赌博,把五百块全输了,没脸进家,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五爷说:“你来了,成子呢?”
翠花擦把眼泪说:“他说等等他爹,要是不回来,也回这儿来。”
五爷说:“我看应该。队长说驴子就是个不安分的货,受不了苦,还想做人上人,还想发大财,净做梦。回来好,这边水土养人。”
天大亮了。五爷的烟囱冒烟了。
人们看到后都奇怪:“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五爷怎么有心思做饭了?”
六婶还有一群娘们就去看看怎么回事。
一进屋,就见翠花烧火做饭,六婶大声说:“翠花!”
翠花站起来,二人紧紧拥抱,眼泪止不住流。
六婶说:“回来了,还走不?”
翠花说:“不走了,不走了!”
后记:五爷的晚婚经过也简单也复杂,不过,二人虽是半路夫妻,却也白头偕老。后来成子也来了,娶妻生子。当然,清明去祖坟扫墓还是去的,他爹驴子去了哪里,不得而知,那会也没有身份证,也没法查。等不到亲爹,亲妈还在,大伯还在,成子这就正式落户,为二老养老送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