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正在队里干活，听说那小子来了，就马上回家。掀门帘，进门，看着炕沿上坐着一个小伙子，咧着嘴说：“来了，累吧？”
　　 小成马上站起来，不知道说什么。翠花说，“这就是我信里说的大爷。”小成嗫嚅着还是说不出话。
　　 五爷忙说，“坐下坐下，先吃饭，歇息歇息。”就问路上的经过。小成讲，路上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看尽白眼，也遇到好人。尤其是说晚上就在野地的麦秸垛里睡觉，翠花忍不住呜呜哭了。小成说：“娘，我这不是没事吗？”
　　 五爷说：“叫小成是吧？先不说了，先吃饭，吃了饭，烫烫脚，睡一觉。晚上，我领你去队里场院休息。以后就在那里干活。我已经跟队长说好了。”
　　 翠花煮了挂面，打了一个荷包蛋。拿一个大海碗盛上，放了一把切碎的芫荽末，又倒上醋，香喷喷得扑鼻。小成咽了一口唾沫，像一匹饿极了的狼。双手接过碗，也不嫌烫，呼噜呼噜吃个痛快。没一会儿，一大碗挂面见底，还把碗扣在嘴里倒那点汤水。用手抹了一下嘴，长出一口气说：“好饱。”
　　 五爷笑着说:“真的饱了？不够还煮。”
　　 小成腼腆地一咧嘴：“真吃饱了，还撑了。”小成长得虽不是一个俊男，但确实很有棱角的小伙子。鼻梁高挺，眉毛黑密，个子虽然比同龄人略瘦略矮，但营养上去了，几天就会追上去。这时候，翠花已经在盆里倒了热水，用瓢舀了凉水试着温度，然后说，“成子，来洗脚。”
　　 小成脱鞋，也没穿袜子，脚上的皴黑且厚。赶快放到盆里，只一会儿，水变颜色。吸哈吸哈着，小成的脚丫子来回搓。肯定一次洗不出肉色，泡了半天，擦脚。五爷把一双新鞋递给他，说，“这是别人送我的，舍不得穿，你试试。”小成犹豫一下，看着母亲的眼神，接过来，穿上，还合适，跟脚。
　　 五爷笑着说，不错，精神。又说：要是没有事，咱们就去场院去。翠花，准备的被褥枕头，包好，这就去。于是，小成背起包裹，跟着五爷闷头就走。五爷哼着梆子，没词，就是个调调，还加上锣鼓点，煞是热闹。小成想说句话，张口说：“五爷……”五爷“哎”了一声就回过味来，忍住笑说：“小成啊，你叫我嘛？”小成脸红了，不再说话。五爷说：“你来家里，就不要跟着人们乱叫。就叫我叔叔、大伯都行。”小成“嗯”了一声。
　　 小成落户了。每天，吃饭回家，干活在场院。小伙子肯吃苦，肯卖力气，就是不爱说话。人们都夸他懂事，勤快，眼里有活，不怕脏不怕累，是个好小子。
　　 五爷听了也高兴。小成不再是那个腼腆的半大小子了。见了五爷也不再缄口无言了，叫“大伯”叫得很亲切。在队里干活，挣分不少，分红的钱，全部交给娘，没有自己的花项。不抽烟，不喝酒，能干啥？
　　
　　 8
　　 五爷简直幸福极了。自从翠花进门以后，家里热火了，温暖了，有了人气了。真是老娘们说的，进门有热气，吃饭有人递，被窝有人暖，还有人说话。五爷想着想着就会扑哧一笑。翠花奇怪问:自个傻笑啥？五爷忍不住说：说起来也不怕笑话，我想起小时候念嘴：“小小子坐门墩，啼哭马虎要媳妇，要媳妇干嘛？做鞋做袜，吹灯说话……你说，我不是那个傻小子？”翠花还没听完，就笑岔了气，趴在炕上出不来气。五爷忙拍着翠花的背说：“看看，还没吹灯呢，说几句话就说成这样子，以后不说话了，当哑巴驴了。”
　　 好不容易，翠花才缓过来，眼泪都出来了。望着五爷说：“你是好人，谁说你傻，我不让他。”五爷说：“我说的嘛，我要是傻，你不就是傻媳妇了？”翠花又一阵大笑，捂着肚子说：“不说了，不说了。”五爷、翠花认为，过日子，不能大眼只会瞪小眼，还要互相说话，就是现在人们说的沟通、交流，只有把鸡毛蒜皮、柴米油盐的杂七杂八的生活琐事，一一说下去，才觉得有意思，有来头，有过头。有时候俩人会说一个长夜，也不觉得困。尤其是下雨阴天不下地，那更是边干家务活边拉家常，越说越黏糊，没够。
　　 五爷的母亲怎么死的，他也不知道，从小就没有人疼爱，如今有了翠花后，一种说不出的依赖感，洋溢心头。莫非这就是感受到的母爱？他看着翠花就想，要是还是光棍一人，那日子真的没法过了。如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睡觉前洗脚，翠花早准备好了热水，洗毕，马上递给擦脚毛巾。身上疼了痒了，病了灾了，过去就是忍，一忍治百病。实在不行，就被子蒙上头出汗，渴了就舀一瓢凉水喝两口。如今，翠花就急的了不得，比自己病了还着急。五爷有时候头疼脑热的小毛病，翠花还忙前忙后，跑跑颠颠。甚至喂药亲自喂，一勺一勺吹凉了才送到五爷嘴里。家里的细粮，几乎都让五爷和成子吃了。日子穷，心不穷。穷人有生存的勇气和办法，精打细算是一方面，而对于能吃的东西绝不糟蹋。比如，红萝卜白萝卜的缨子，脱落的白菜帮子，一般人家都扔了或者喂猪。而翠花把叶子洗干净蒸玉米面饼子包子，放点五香面咸盐，加上点猪大油，香着呢！剩下的莛梗还有红薯蔓儿的嫩莛，洗了，腌咸菜。每逢生日、四时八节的时候，翠花都想法改善，就算是粗粮，也让翠花做出花来，让人吃了还想吃。五爷快六十才有了女人，女人的柔软，融化了五爷的心，让五爷有了乐不思——“孤”的时候。他说不出别的，就知道他离不开翠花了。有时候，翠花白天忙地里干活，晚上还要纳鞋底，纺棉花，做衣服，就劝她：“翠花，别累着，歇歇吧。”翠花微笑着说：“哎，没事，我不累。早先，我想干活还干不成，光知道饿。如今这日子，就觉得浑身有劲，觉着越活越有奔头。”
　　 五爷笑着说：“让你惯着，我都成小孩子了。”翠花笑呵呵说：“吃苦半辈子，该享享福了。伺候你，我愿意。”五爷忍不住想：要不说这人就要娶媳妇呢，有个老伴就是好。老伴，就是这样，老了的时候，有一个携手走到尽头的人，这才是幸福啊。早先，人们念叨的“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那是穷人的念想，如今享受到了。要是再有三十亩地一头牛，那不就是地主老财了？就是地主老财也没有我现在享福。那帮子老娘们笑话俺没出息，找到媳妇没了男子汉气。这话说的，难道除了吵架、打老婆才是男子汉气？笑话。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俺是半路才找的老伴，俺就对她好，让她感到找到俺不后悔。嘿嘿！五爷眯上眼睛，自顾享福了，心里乐滋滋的。
　　
　　 9
　　 五爷叫翠花，一口一个“翠花”，那声音也不像过去说话硬掠掠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柔和了。尤其叫翠花，一出口，翠花就会扭过头温柔的看向他，嘴里就说：“嘛呀？”五爷笑眯微微地说，“没事，就想叫你的名，好听。”而翠花叫五爷，永远是“哎”一个字，似乎叫了五爷的名字，五爷会跑了似的。
　　 翠花说：“哎，你看成子，来了才多长时间呀，个子高了，也胖多了。还是咱这边水土养人啊。他不会说，我知道，他就把你当爹了，就是叫不出口。”
　　 五爷说：“叫嘛都行，我也不计较。”
　　 翠花说：“你不计较，村里的人们会计较。心里一定会想，这是个喂不熟的狼崽子。”
　　 五爷打岔说：“谁这么说，我先不饶他。孩子嘛，叫嘛不行呢？不就是一句话嘛。心里有我就行。再者说了，来这儿才两年多，就改口，要是我也不好出口。长了就好了。”
　　 翠花说：“就你是好人，让我这个当娘的心里咯搅得慌。”
　　 五爷说：“你可别，只要他孝顺就够了。你看这孩子，多勤谨，多听话，队长跟我说了好几次，说成子这孩子，学活快，干嘛像嘛，不惜力气。不偷懒蹭滑，这就行。还有，分了红，从没有要钱花，也不抽烟，不是你给他零花钱，他都不要呀？你说，这样的好孩子从哪儿找去？”
　　 翠花点头说，“这倒是。就是不爱说话。”
　　 五爷说：“不爱说，这不算毛病，言多必失，那就不好了。”
　　 聊着天，这成了老两口的节目。过去，五爷就是一个人没得话说，才聚集人气讲古。如今家里有了老伴，守着，想怎么说就说，反正是东拉西扯，天上地下，远的近的，没完没了。不但聊得心热乎乎的，还把夫妻的情感聊深了。
　　 翠花也渐渐与村里的女人们融合在一起，说笑没有了隔阂，就不觉得有距离了。干活的时候，有说有笑，说到高兴处，也会嘎嘎大笑。融入集体，让翠花的眼界抬升不少。谁家有个什么事，翠花准到，事前帮忙干活，帮忙张罗，事必帮忙拾掇，人们不当她是外人。
　　 翠花与五爷生活有三个年头了。马上要过年了。村里分红，这一年年景好，收入多，五爷一家竟分了一千二百元。这可是个大新闻。那时候，千元户与改革开放时的万元户差不多，很受人关注。翠花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她哪见过这么多钱呀？那天晚上，一夜没睡着，前半夜，数钱，数了一遍又一遍，正着数，反着数，一张一张摊开数，一五一十数。五爷见她那样，笑着说：“怎么，不对呀？”翠花说：“对，对着哩，就是心里想数……”然后就说：“加上前几年分的，有两千多了。哎，咱盖新房够了，成子也不小了，该张罗说门亲了。”五爷点头：“对着哩。前几天，六婶就说过这事。我看就是房子的事。我跟队长提一下，给安排一块宅基。”
　　 二十三，糖瓜沾。年节气氛越来越浓，队里杀了两头老牛，按人头分，每家可分得一份。五爷人口少，分了二斤。牛杂抓阄，五爷手气好，居然抓到一套牛杂，可把老两口高兴坏了哦，在井台上，收拾了一个下午。还做了一个豆腐。翠花也开始准备过年的东西，蒸馒头，蒸年糕，蒸包子，剁肉馅，煮肉，忙得不可开交。村里分红后就放假了，不过，上级号召过革命化战斗化的春节，很多年轻人没有冬闲，而是天大冻，人大干，拉车送粪。成子是主力，每天累个半死才回家。翠花心疼，但这是正事，只能把伙食搞好，让成子多吃。
　　 二十五，扫房土。从二十五到正月初五，是农村放假的日子。成子帮娘扫了房子，对娘说：“我想去公社澡堂洗个澡。”娘说：“去，去，夏天你在河里洗，秋后在队里冲，就为了省钱，这过年了，也得洋气一点。”五爷说：“翠花，多给点钱，让成子花。成年价一分钱也不花，成子，别省着。”翠花开柜取钱，拿出十元递给成子。成子说：“用不了，洗澡票就一毛。”五爷说：“拿着，看喜欢的就买。”
　　 不到晌午就回来了，手里提着两个纸包。进屋就说：“娘，大伯，给！”五爷纳闷：“嘛呀？”成子说：“给您俩买的碎菓子。”五爷脸上一喜：“翠花，看成子给咱俩买的好吃的，快来看。”翠花正做鞋，放下，拿起纸包，解开纸绳，一包是桃酥，一包是酥糖。翠花看着成子说：“来，成子，尝尝。”成子把七元多钱给娘：“这是剩下的，还是娘保管吧。”接过一块桃酥，边吃边说：“我还买了一副扑克，找伙伴们去打扑克。”翠花说：“行，行，结记着回来吃饭。”
　　 五爷看着成子的背影，对翠花说：“你看看，这孩子，还想着咱们，孝顺着呢。”翠花抹了一下眼睛说：“这孩子，长出息了。心里有咱们，这就好。”说着，就烧火做饭。馏卷子，丸子、烧肉片、炸豆腐、白菜，蒸了一盆。过年就是吃好的，忙活了一年，累了一年，只有冬天才能养精蓄锐。养好膘，来年再干。还得说，那时候对食物的保存条件有限，只有冬天，肉类才好保存，所以，买下的东西，可以持续吃一个多月。要不那时，人们结婚一般都在冬天，就是怕浪费。
　　 翠花对五爷说：“哎，过年了，你不喝两盅？”五爷说：“还有半瓶散酒，等成子回来，俺爷俩闹两盅。”说着，哼着梆子，嘴里敲着锣鼓点，自娱自乐起来。翠花说：“哎，你哼哼的嘛呀？听不清。”五爷一愣说：“听不清？听不清就对了，我也不知道戏词。都忘记了，光记得有这么个调调，哈哈！”
　　 翠花也乐了，说：“你呀，你呀。还以为你这个戏迷，会唱好多词哩。弄了半天，是个半吊子，糊弄人哩。”五爷说：“说实话，喜欢听，喜欢看，就是罗锅子上山，前（钱）紧。只要有戏团来，我就在公社礼堂外面听，听多少是多少。有时候在大喇叭里听，记住这调调就不错了。”说着咧开嘴嘿嘿笑了。翠花说：“买个戏匣子（收音机）吧，那听着多过瘾。”五爷忙摆着手说：“不行，得十几块。要买一根檩条了，你算算，三分一块砖，得买多少？村北头老刘就有，每月换电池，麻烦着哩。花钱找麻烦，犯不着。还是盖房子是正理。过了年，宅基地批下来，开春打坯吗，买砖盖新房。我想卧砖到顶，盖就盖最好的。”那会儿，一般人家都是表砖，就是坯墙外面砌一层砖，既好看又耐雨淋，下大雨可防止灌山墙。而卧砖就结实多了，但要花不少钱。
　　 翠花望着五爷，直直的不错眼珠。五爷笑着说：“怎么？我说的不对？”翠花说：“你太苦自己。”五爷说：“不苦，不苦。自打你来后，我就像掉进蜜罐里了，甜着呢。不是说共产主义生活吗，我看，我就提前进入共产主义了。”说着呵呵笑了。翠花也跟着呵呵乐。
　　 说着话，就到了大年三十。再没有院子也有门，买张红纸裁好，让村小学老师写幅对子，打点浆糊贴上，成子还放了一挂鞭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