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决不能那么怯懦！哪怕只有一口气，挪动的步子就该向前。张宏阶眼望前方挪动沉重的步子从容地走着；仿佛从来到世间学会站立就开始这样走着，走着苦难的童年，走着和受姑同舟共济的患难岁月，走着短暂的戎马生涯。如今，他悄悄告别妻子儿女默默地走着，走向连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才是归宿的地方，但他感到欣慰！和贺帅身后牺牲在湘鄂西崇山峻岭间的许多革命者一样，他将拥有一块黄土地获得幸福长眠！
　　 张宏阶就这样艰难地走着，声声鹃啼催开的杜鹃花散布在路旁的草丛中像一颗颗耀眼的红星，这红星幻化成无数火种点燃了整个大地的林莽山川！星与火的光辉既使遇上黑夜也能在崇山峻岭间照耀一条光明的幸福之路！
　　 张宏阶就这样艰难地走着，每挪动一步死神便向他靠近一步，声声悲鸣的鹃啼如一曲曲壮丽的挽歌唱得令人心碎，感染着路旁的每一株杜鹃草，绿叶间滚落的雨水如冰凉的泪滴闪着璀璨晶莹的光华！
　　 张宏阶就这样艰难地走着，走向了刑场，走向了永远记载他二十八岁生命的终站——天银山下火烧垭陈三和茅屋旁。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头枕青山，黄土为冢，张宏阶血色的灵魂在天银山下长眠了五十五年之后，人民没有忘记他，祖国没有忘记他。1988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追认他为革命烈士。他和千千万万在革命道路上殉难的先烈们一样永远安息了！无论我们怎样挽歌，他们已熄灭的生命之火不会复燃。对他们的追认是为了勉励生者珍惜今天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爱我中华。
　　 烈士张宏阶的妻子受姑、儿子军虎、女婴三妹，或因生活的艰难，或因无情的战火，或因饥饿都已离开人间追寻了他的脚步。唯五岁送为童养媳失去父母之爱的月姑久历磨难，如今还在人间。作为烈士之女沐浴着党的阳光，承蒙民政之恩，她收到过150元的抚恤金。
　　 现在，我把月姑六十多年苍凉、凄苦、辛酸的生活连同她接受这150元之恩的经过原始地批露给世人。但愿这蘸着烈士鲜血写成的文字能给为中国的革命付出艰辛的老前辈们以慰安！给月姑同时代、同命运的姐妹们以问候！用我一颗诚挚的心和今天生活在幸福中的青年朋友共勉。
　　
　　 第一章身世浮沉雨打萍
　　
　　 一、苦涩的童年
　　 人们都说：童年是金色的，童年的梦是美丽的，童年的回忆是醉心的！然而月姑的童年却是血泪凝成。
　　 在兵荒马乱土匪横行的岁月里，张宏阶与钟受姑这对患难夫妻肩挑高山的贫瘠以刀耕火种的劳动构筑起爱的小屋，内心同样渴望安宁幸福的生活。官、匪、家仇迫使张宏阶参加红军后，一家人聚少离多。在月姑童年美好的记忆里，父亲留在心中的形象体格健壮高大，一张白净的脸留有扎脸的络腮胡但并不影响他的飘逸。父亲爱玩枪，肩挎一杆火铳给妈妈说是去打猎，但一出门就得很久才能回来。父爱，对于她来说只是零零碎碎不多的回忆。
　　 一天，父亲从外面回来，见月姑手中正拿着烧烤的糍粑，于是伸出手来做出要向月姑讨吃的样子来逗她。月姑拿糍粑的手赶忙背起来藏在身后。父亲立刻板起一副冰冷的脸孔装出不高兴的神情。此时的月姑无法理解她天真的表现给予父亲带来的欢乐，只是愣愣的看着父亲。后来，父亲找来一担箩筐，一头装着弟弟，一头装着她挑在肩上晃晃悠悠去走亲戚，逗得她和弟弟“咯咯”地开怀大笑。她只能从这仅有的欢乐里理解那深沉的父爱。
　　 妈妈操持着家务对月姑则倾注了更多的爱心。
　　 月姑三岁时，受姑不考虑自己的家庭条件，心中突然萌生了这样的期盼：希望月姑长大后有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有了这样的小脚，只需关在房间里做针线，将来手不提，肩不挑，像大富人家的小姐很体面地生活。心细的受姑省吃俭用，买来几尺粗白布剪成条，然后将月姑的双脚层层包裹起来，再一针一针用麻绳缝实。
　　 这种“以三寸金莲”为美的裹足，是旧时代审美的扭曲。它裹住的不仅是广大妇女的双足，也禁锢了妇女们的权利、自由与尊严。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是一种戕害。
　　 开始，月姑天真的童心对此感到新鲜好奇。裹了一天之后，她的双脚火烧火燎般灼痛，便哭喊着要妈妈给她解掉。妈妈一脸怒色。
　　 月姑失望了，但她稚嫩的童心忍受不了裹足的灼痛并没有失去挣脱这一羁绊的抗争。妈妈下地劳动去了，月姑找来妈妈的剪刀剪断麻绳，解开裹布将它投入火中烧毁。妈妈劳动回来，月姑自然得接受妈妈的体罚，细细的竹条抽打在身上，月姑哭着央求妈妈：“月姑下次不敢了！月姑不裹脚，妈妈不打月姑，月姑长大了养你！”
　　 受姑的心软了，扔了竹条抱起月姑搂在怀里，连哄带骗地又给月姑把脚裹上。然而，等她下地劳动，月姑仍然故技重演烧了裹脚布。几次之后，受姑没有了裹脚布供月姑烧毁，只得让月姑留下一双大脚。
　　 当月姑迈着一双大脚将童真的年龄踱进五岁，生活的磨难渐渐向她靠拢。土匪横行，兵荒马乱的年月，尽管受姑能吃苦耐劳，省吃俭用，一双手要在土地贫瘠的果果溪养活一家人已感到力不从心。父母不幸遇难一直藏在心中的仇恨，穷苦的生活，一切都让受姑看不到生活的希望，忧郁常常写在脸上。但为了参加红军的丈夫，为了孩子，一切苦难她都任劳任怨默默地扛着。人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因为有母爱的温暖与呵护，五岁的月姑不用早早当家。她虽然不明白这人世间的仇恨和苦难，但她从妈妈不时流露出来的忧郁，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五岁的月姑却又不能把这种感觉很明白地表达出来，因这种感觉的驱使总希望看到妈妈的笑脸尽量要做妈妈听话的好闺女。妈妈下地劳动后，答应妈妈照看着弟弟；或者是踩着落日的余辉去迎接下地劳动的妈妈归来，这时，妈妈总会为他准备一小根柴让他搬回家。在妈妈的夸赞声中，月姑快乐幸福地笑着。
　　 这年的季节迈进潮湿的秋天，一场秋雨打湿了渐渐枯黄的山坡、山路与路旁的荒草。遇上连续的雨天，无法让人下地劳动，受姑闲在家思思磨磨纳着鞋底，两个孩子围在她的身旁嬉戏着。
　　 “月姑！”妈妈在叫她。
　　 “哎——”月姑故意俏皮地把声音拉得很长。要在平时，月姑的这种俏皮准能将妈妈逗乐。
　　 今天，妈妈似乎并不为她的俏皮感到高兴。她放下手中的鞋底，拿出一件家织布做成的新衣对月姑说：“你穿上新衣跟幺姐做个伴到罗峪去赶场好不好？”
　　 “好！”穿上新衣的兴奋，对山外罗峪场的好奇，月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妈妈。
　　 家织布是用受姑自己种的家麻做成的粗白布，但用五倍子做染料染成了黑色。布料虽然粗糙，毕竟是难得穿上的新衣；何况还要跟着幺姐到罗峪赶场去。她记得曾几次哭闹要跟着妈妈去那里赶场，妈妈总说她还小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今天能穿上新衣跟着幺姐去赶场，月姑怎不高兴！不过没有妈妈在一起她会想妈妈，于是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妈，你去不去呀？”
　　 “妈……不去……”受姑一把将月姑揽在怀里，用手轻柔地抚摸着她乌黑发亮的秀发，“妈今天照看弟弟，让月姑跟着幺姐去。月姑现在长大了，不让妈妈陪……”
　　 月姑陶醉在慈母之爱的幸福里，她无法感知母爱因难舍表现出来的异常与特别，只是尽情地享受着慈母温柔的抚爱。
　　 受姑从麻篮里翻出一把木梳和一截红头绳，然后依然把月姑揽在怀里，“来，让妈妈给你把头发梳梳……月姑长大了，赶场要打扮得漂漂亮亮！”为了不让月姑看出她的掩饰，受姑一面给她梳理着秀发，一边随口编着充满童趣的儿歌：
　　 梳头发，穿新衣
　　 穿的什么衣
　　 穿的家布衣
　　 梳的什么发
　　 梳个红蝴蝶
　　 红蝴蝶
　　 展翅飞
　　 带着月姑赶场去
　　 赶场做什么
　　 买糍粑
　　 买月饼
　　 买回家来敬娘亲
　　 都夸月姑好孝心
　　 ……
　　 妈妈给月姑梳完头发，月姑幸福地抬起头来看着妈妈，她看见了妈妈眼里的泪水，忍不住惊讶地问：“妈，你怎么哭呀？”
　　 “妈妈没哭，是屋上掉下的灰尘进了眼里有点痛。”
　　 “哦，让我给你吹吹！”她记得灰尘掉进自己的眼睛很疼是妈妈曾给吹好的。
　　 “好，月姑给妈妈吹吹”受姑故作高兴地回答，并俯下身让月姑吹了吹眼睛，“月姑吹了，妈妈的眼睛好多了！”
　　 能让妈妈减轻疼痛，月姑的心里更高兴。
　　 雨停下来的时候，幺姐果真来让月姑作伴去罗峪赶场。就这样，月姑跟着幺姐高高兴兴地上路了。她不知道妈妈站在檐下目送她跟着幺姐消失在山路上娇小的背影，再次涌出的泪水犹如连绵不绝的秋雨。
　　 月姑跟着幺姐翻越屋后陡峭的大山，踩着那条搭帘似的青石板路拾级而上，爬上撩沿崖，顺着幺姐遥指的方向，罗峪的景象远远地呈现在月姑的眼前：影影绰绰的村落，房屋看起来比果果溪的要密，河流比果果溪的小溪要宽，河岸两边大山退让出来的平地要比果果溪开阔许多……罗峪的一切景象对月姑来说都是那么新鲜与好奇！下山的时候，蹦蹦跳跳的月姑叽叽喳喳地向幺姐问这问那如同一只快乐的小山雀。
　　 快乐中，下山走了多少路，绕了多少弯，遇了多少岔，月姑不知道。接近山脚的宋家坡时，一栋四柱六的木房出现在眼前，幺姐叫住了她。
　　 一栋四扇三间正房的木屋，当中一间为堂屋。房屋依山朝东，正房旁边搭了一个茅草盖顶的偏房做厨房。三间正房只有一间用木板完好装修，另几间房都用两根手臂粗的横木夹着成排竖立的木板缠在柱子上来遮挡风雨。如果走进房屋，隔着竖木板无法吻合的缝隙可看清房间小小的粮仓、锅碗瓢盆、旧木柜等简陋的家什杂乱成列。以解放之初的成分划分。木房、夹着木板的装修、简陋家什。这一切足以说明房子的主人不是一无所有的无产者，但并未脱去真正的贫穷。
　　 房子的四周有不多的几棵桃、李、梨等果树。若是春天，这些果树的花朵争相斗艳，木房掩映在花影里，给人一种世外桃源的优美与宁静。现在是秋天，成熟的果实早已摘光，果树上只剩下渐渐变黄的树叶，因秋风的冷酷，有叶子不时凋落、飘零。雨虽然停了，树叶上间或滴落的水珠总像滴不尽的泪。
　　 房子的旁边有一条约两米多宽的排水沟。为了肩挑背负时方便出入，房子的主人用几截碗口粗的杉木并排架在上面搭成了简易桥；水沟里正哗哗流泻着雨后的山泉。用山泉水洗得干干净净的种薯用筛篮装着支在木桥上占了大半桥面。筛篮里的种薯不是春天从地窖里取出的那种种薯，而是春天埋在地里，等到发芽生长，夏天牵藤移栽后留在地里的种薯。这种薯等到秋天挖出来，有的已腐烂，没有腐烂的也失去原有的水分和养分，吃在嘴里寡淡无味。这些种薯洗得干干净不想扔弃同样可窥见这家主人生活的节俭。
　　 幺姐让月姑在外面等待，自己过了小桥走进了沟旁的那户人家。
　　 第一次翻山越岭走那么远的路，月姑感到又累又饿，便走到筛篮旁拿了一个种薯吃起来。这时，她听见了幺姐在那户人家的喊话声：“宋家大婶，我给你把月姑送来了……”后来的话说什么，她没再听。她明白幺姐把自己带来不是赶场，而是要把自已送给那位陌生的宋家大婶，一种被人强迫要离开妈妈的恐惧令月姑本能呼救似的喊了一声：“妈——”扔掉手里的种薯哭着没命往回跑。尽管月姑对妈妈的呼叫与哭声哀怨令人心寒，但山高路远，遍地皆虎狼，妈妈无法听见她的呼喊与哭泣，也无能为力听她的呼喊与哭泣。
　　 月姑跑得很快，当幺姐听见哭声追出来时，弯弯的山路上已不见了月姑的身影。
　　 当月姑遇上山路交错的岔道时，她踯躅了，不知道该往哪里跑。身后“月姑”的喊声越来越近，她害怕追来的人把她抓住，便忍住哭钻进路旁高深的杂木丛中藏起来。
　　 月姑此时忍住哭，心里在怨着妈妈，怨妈妈骗了她；她现在忍住哭，等见到时妈妈后，她要把心里的怨全发泄出来在妈妈面前哭个够！要是妈妈不来呢？这样想着，月姑不敢怨妈妈，她怕怨了妈妈，妈妈便不会来接她；她窥视着山路，内心原谅妈妈，希望妈妈能突然在山路上出现……
　　 山路上，幺姐带着几个她不认识的陌生人呼喊着“月姑”追赶到了岔道旁。月姑听见他们议论了一阵后呼喊着分头在搜山寻找。她静静地藏在杂木丛中，害怕弄出一点声响被他们发现。幺姐搜山几次喊着“月姑”从她的眼前经过，月姑屏住呼吸就是不答应她。
　　 哗哗流泻的山泉带走着流失的光阴，山路渐渐阴暗，天快黑了。灰暗的天空，一只乌鸦扇动着翅膀引领着一只小鸦缓缓地飞落黛青色大山的巢中；山里的放牧人正急急忙忙赶着牛羊归圈；牛妈妈呼唤小牛的“哞哞”声，羊妈妈叫唤小羊羔的“咩咩”声……一切都让月姑想妈妈想得心焦。山路上却始终没有妈妈的身影出现。
　　 寻找月姑的人也找得心焦，“月姑”的呼唤没有间断，且一阵比一阵紧。
　　 月姑听见幺姐焦急地自问：“月姑这死丫头躲到哪里去了？”然后又提高嗓门呼叫，“月姑，你不出来，等会猫子、豺狗来了把你拖去！”（猫子，山里人对老虎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