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月姑的劳动，公婆累不出月姑的那份负荷，还是找到覃家台接月姑来了。
　　 就这样，月姑顺了公婆的心意。
　　 就这样，月姑离开了母亲。
　　 就这样，月姑告别了苦难的童年。
　　 虽然，月姑别母时，望着母亲期盼的眼睛泪水盈眶。
　　 虽然，月姑离开母亲眼神充满哀怨。
　　 虽然，月姑告别苦难的童年不是脱苦。
　　 月姑要回宋家去，要回宋家继续用稚嫩的肩头挑起苦难支撑一个家。在妈妈的期盼里跟在公婆的身后，令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跟着幺姐离开果果溪的情景，她依稀记起了妈妈为瞒她编的那首儿歌：
　　 梳头发，穿新衣
　　 穿的什么衣
　　 穿的家布衣
　　 梳的什么发
　　 梳个红蝴蝶
　　 红蝴蝶
　　 展翅飞
　　 带着月姑赶场去
　　 赶场做什么
　　 买糍粑
　　 买月饼
　　 买回家来敬娘亲
　　 都夸月姑好孝心
　　 ……
　　
　　 三、月姑的爱情
　　 一切爱情故事都是一个故事。
　　 ——余光中：《幻》
　　 宋家的儿子宋银生三岁时头不慎被开水烫伤，秃了顶。他作为宋家的独生男孩，可以得天独厚获得亲生父母的疼爱。他可以不用像月姑那样很小便去干繁重的体力劳动；到了上学的年龄，他可以到私塾念书。每逢父母赶场回来，他可以撤着娇毫无顾忌地向父母伸手要糖果、油炸米粑等零食。有时候，背着父母的面，他会悄悄分一份给站在一旁看着他吃的月姑。这毕竟是童年时的纯真。
　　 光阴荏苒，当月姑把年龄度进十五岁，无论是身体还是心里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满是补丁的衣裳裹不住成熟的青春，情窦初开的年龄鲜嫩得如同春天田野的豌豆花开。但劳动令月姑有了强健的体魄，也令她有了独立自主的意识。对于公婆的嫌弃，她不再逆来顺受。过去公婆一关一锁，不准吃便不吃；现在是公婆不准吃，她偏要吃。她懂得妈妈说的要孝敬公婆，但并不等于自己辛辛苦苦劳动了，连吃饭也该被管着。独立自主意识的改变带来生活的改善，月姑再不像儿时那样面黄肌瘦。爱美是女孩的天性。此时的月姑也正是爱美的年龄，尽管她的衣裳打满了补丁，但那补丁补得整洁美观。有时，为了好看，在破洞的地方绣一朵花，或者在撕裂的缝隙恰到好处地镶一道花边。为了走出去穿得体面一点的新衣，月姑在劳动之余，熬工烤夜替别人手工缝纫衣裳赚点小钱，然后积攒起来给自己买来土洋布了却自己的心愿。裁剪新衣的碎布片，月姑将它利用起来做成一顶顶婴儿的礼帽拿到集市上去卖以赚点自己所需的零花钱。月姑用勤劳，节俭与聪慧让自己的生活有了一点起色。因没进过学堂，月姑的心中有没文化的遗憾。因此，月姑对乡里那种口头的说书文化很感兴趣，村中有点文化的老人说过的《水浒》、《三国演义》的许多故事片段，她听过后便一直不忘并能娓娓道来；尤其是富有生活哲理与启迪意义的《增广贤文》，别人说过后，她便铭记在心间。苦难的生活，剥夺了旧中国许许多多像月姑那样劳动的妇女受教育的权力，然而数千年灿烂的中华文明，又以这种口口相传的方式熏染着她们，潜移默化地影响与禁锢着她们的生活。那时候的湘西，衡量一位妇女是否能干与聪慧，除了粗细活外，哭嫁也是一种衡量的标准。村里有哪家姑娘出嫁，陪十姊妹的哭嫁，月姑用她平时所听到的哭词结合自己对生活的体验随编随哭能哭完三根香，哭词新鲜动人且不重复雷同。那时村里的很多姑娘中有这能奈的只有两个，一位是月姑；另一位也是很小便由父母做主订了娃娃亲的杨慧英。解放后，该女因为能干成为党的干部，并与当时的县委书记周振刚结为伉俪。任过湘西吉首自治州的妇女主任。
　　 月姑也要真正出嫁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与宋银生一旦建立新家，生活会不会幸福，月姑没有去想这些问题，她也无能为力去想这些问题。
　　 结婚那天的场面并不热闹，虽然按乡里的习俗月姑提前几个月与妈妈回到果果溪老家为自己的出嫁做准备。老家是一个只有两间木房的小院落，两间房子，一间装修过，一间没有装修只简单的用木板夹着，房顶一半盖着青瓦，一半用茅草遮盖。自从张宏阶牺牲后，受姑避难逃离在外，年久失修的房子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因为风雨的浸蚀，有的木板与柱子，手指甲也能抠下一块块木屑来。院子里长满了荒草，有的草已经入侵了那间没装修的土屋，屋子码柴草的地方做满了鼠窝；散发着霉味的房间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角落里牵满了蛛网；留下的蛇脱说明有蛇追老鼠进过屋子。一切都显出凄凉破败的景象。
　　 为了月姑出嫁，全家必须对房子进行整理。该找木料帮撑的地方得想办法帮撑，屋前屋后屋内屋外得打扫干净，直系家族的亲人不多，该通知的要通知一声。穷人嫁女能将就便将就，能够按乡俗把婚嫁的仪式办完就行。为此，受姑与继父商量还是为月姑配备了木制的一箱一柜作为简单的嫁妆。宋家也按乡俗雇请了迎亲的花轿、锣鼓、锁呐；按规矩用土洋布给月姑缝了两套婚嫁的嫁衣。虽然，月姑过早没了父亲，受姑觉得当娘的能按乡俗将女儿嫁出去，虽不风光，也觉得体面，将来女儿在宋家生养了后人，不至于被贱看——月姑是宋家欢欢喜喜接去的。
　　 男大当婚，女大须嫁。月姑没有鲜花插粪土的遗憾，在月姑的心里，来世间做一次女人，去哪里都是生儿育女。但和过去的苦难告别，走向一种无法预知的婚姻生活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了，月姑的心情又似乎是复杂的，有喜悦，有哀怨，也有对今后生活的惶恐与不安。
　　 湘西女孩的出嫁是以哭嫁来迎接这一喜庆的日子。对嫁女的一方是喜事，也是悲事。喜的是父母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要成家立业有了新的依靠，这等于圆满了父母内心的期盼，所以再穷的人家想方设法也要准备好柴米油盐，各种菜蔬，粑粑，豆腐，腊肉；当然有钱的人家会更丰富，鸡、鸭、鱼及各种山珍海味来宴请送礼的亲朋好友。悲的是，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一场结婚仪式之后便成了别家的人，这等于割了做父母的心头肉。这种难分难舍的心情则以女儿哭嫁来表达，做父母的则要为女儿准备一间哭嫁的闺房以及陪哭的桌椅板凳。哭的对象，不仅仅限于父母，哭亲友、媒人、哭十姊妹、长辈、哭娘亲。这时候，女儿有什么苦与怨、悲伤与不幸，均可尽情在哭嫁中渲泄。屋外院子里欢欢喜喜宴请宾客，闹声盈盈；闺房内却哭声一片。每轮到哪一位被哭的客人，专门管哭嫁的女主事先告诉哭嫁女，哭嫁女双手捧着花手帕将脸蒙住，“阿嘿”一声前俯后仰地哭开来，很快便进入角色；女主事再去恭请那位客人，并委婉地说：“哭到您了，看你该怎样安慰或劝劝她！”来这里属于哭嫁女该哭的亲友，都会明白，这是在讨哭钱，来之前便有所准备。哭钱或多或少能表示一下心意即可。客人被恭恭恭敬敬请进哭嫁女的闺房坐在准备好的椅子上听着哭嫁女的哭诉。虽然是一种仪式，但哭嫁女的哭诉情真意切，很能打动人心。客人在被请之前也许正在与别人谈笑风生，被请进闺房听了哭嫁女的哭诉后，便会感动得流泪，如果被哭的客人会哭也会情不自禁地以回哭来“唱和”；这种“唱和”往往难解难分，直到女主事来劝方止；被哭的客人付了哭钱再轮到下一位。从宴请宾客那天开始哭嫁到娶亲的队伍抬着花轿，敲锣打鼓，吹着锁呐走进院子，一整套哭嫁程序哭完，哭嫁女往往会哭得声音嘶哑，眼睛红肿。月姑的出嫁虽然不缺乏热闹的锁呐声与鼓乐声，但简单的嫁妆和没有多少亲人的婚礼显得特别寒碜。月姑哭娘亲时，她的歌哭渲泻着她内心的真实道白：
　　 听人说起《水浒》《三国》
　　 见人画过梅花竹叶
　　 丝线绣出鸳鸯蝴蝶
　　 阿嘿，我的亲娘也
　　 说一千，道一万
　　 我娘的苦能写一本书
　　 书里画的没有梅花开
　　 书里写的没有竹叶儿青
　　 阿嘿，我的亲娘也
　　 巧手能绣出鸳鸯蝶
　　 却绣不出生活的团圆月
　　 兵荒马乱世道险
　　 外公外婆被匪害
　　 全家人逃命奔东西。
　　 阿嘿，我的亲娘也
　　 你与爹成家躲过难
　　 生活的担子并不轻
　　 为什么爹带枪打猎常在外？
　　 为什么拖儿拌女你全担？
　　 阿嘿，我的亲娘也
　　 不说你风里来劳动的苦伶仃
　　 不说你雨里去生产的劳和累
　　 单说你拖儿拌女的良心苦
　　 女儿深知难报恩
　　 阿嘿，我的亲娘也
　　 洋雀报恩叫出血
　　 女儿知恩泪淋淋
　　 十月怀胎娘辛苦
　　 一朝落地愁煞人
　　 阿嘿，我的亲娘也
　　 怕女儿饿，怕女儿冷
　　 怕女儿苦，怕女儿累
　　 女儿是娘捧在手心的嫩豆腐
　　 女儿是娘落下的心头肉
　　 阿嘿，我的亲娘也
　　 买来了针，买来了线
　　 买来了白布裹脚片
　　 想让女儿千金身价绣楼呆
　　 阿嘿，我的亲娘也
　　 无奈女儿命中只有三盒米
　　 想做小姐万不能
　　 阿嘿，我的亲娘也
　　 不做千金小姐我不怨
　　 怨娘将我送了人
　　 五岁不知人情薄
　　 五岁难懂人间苦
　　 阿嘿，我的亲娘也
　　 公婆对我两样心
　　 怎比亲娘痛爱女
　　 五岁稍比茶篓高
　　 女儿打柴又割草
　　 穿不暖，吃不饱
　　 挨打受骂泪中泡
　　 啊嘿，我的亲娘也
　　 我七岁做起了当家工
　　 累死累活难顺公婆意
　　 想爹想娘只能在梦里
　　 啊嘿，我的亲娘也
　　 公婆打我就像连盖锤麦草
　　 梦里我扑向亲娘的怀
　　 一觉醒来却在柴草堆
　　 阿嘿，我的亲娘也
　　 穷人命贱无人问
　　 亲爹打猎惹了谁？
　　 为什么也要把命殁
　　 阿嘿，我的亲娘也
　　 全家人没了主心柱
　　 强剥的蒜瓣四散分
　　 生离死别泪纷纷
　　 阿嘿，我的亲娘也
　　 卖完了女儿卖自己
　　 卖干了乳汁才把家门回
　　 饿死的三妹是含恨凋落的花呀
　　 阿嘿，我的亲娘也
　　 长大的月姑已经要嫁人
　　 才知道我娘也是苦人命
　　 阿嘿，我的亲娘也
　　 女儿虽知娘辛苦
　　 洋雀泣血难报养育恩
　　 阿嘿，我的亲娘也
　　 苦楝树下刨生活
　　 亲娘是那苦楝的根
　　 女儿是那苦楝的叶
　　 阿嘿，我的亲娘也
　　 风吹叶落离枝去
　　 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阿嘿，我的亲娘也
　　 锣鼓响，锁呐吹
　　 锣鼓敲得人心慌
　　 锁呐吹得人心碎
　　 ……
　　 婚后，月姑与宋银生总爱吵闹，生活虽然难以避免不和谐的音符，但争吵后的劳动与配合又不失为一种平平淡淡的真。这样的生活也不失为一种平静。
　　 三年之后，月姑生下第二个女婴。婚姻生活出现不幸，年仅十九岁的宋银生死于天花。紧接着第二个女婴因病无钱医治而夭折。在一年里，月姑失夫丧婴，不由泪流满面，悲痛欲绝。
　　 宋家接连出现的不幸，公婆承受不了痛失爱子的打击，不久后一病不起也悄然离开了人间。
　　 自小送为童养媳的月姑，婚姻是如此不幸，但月姑不怨天不怨地，不怨爹不怨娘。月姑只愿自己命苦，她把一切不幸都理解为命中注定，心中最大的期盼是老天能长眼让全家人平安无恙。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然而命运之神难遂人愿，宋银生的死意味着月姑的婚姻面临着内心痛苦的煎熬与选择。这种选择，正如那刮着狂风的雨天，不论走向哪里都要接受雨淋风吹。
　　 那时的社会背景，族权和夫权是禁锢妇女的两把枷锁，由此而形成的婚姻观：女方入嫁男方，生是丈夫家的人，死是丈夫家的鬼。女方没有自主婚姻的权力。月姑同样无法打开这两把枷锁。对宋父来说，儿子去世，宋家无人延续香火，想借儿配媳；对月姑来说，丈夫的去世，意味着月姑即使有可改嫁的人选，必须立一张卖身契由宋家高价卖出。像牛马一般定价被卖出去，月姑自然不乐意。愿意接受宋父借儿配媳的想法留在宋家。
　　 一天，有媒人带着年轻后生刘正凡走进了宋家。从此，刘正凡由“刘”改“宋”成了宋家延续香火的继承人，做了月姑的伴侣。
　　 刘正凡所在的刘家属于有权有势的大家旺族。在此之前，他给别人说：如果宋家和张月姑不同意，他将带人去抓。能够明媒成就这桩婚姻，无论对宋父还是对月姑面子上都是一个很好下来的台阶。
　　 月姑别无选择。
　　 宋正凡与宋银生相比，性情要刚烈粗暴。脾气来了，动不动就骂，甚至动手打月姑。
　　 一天，因话不投机，两人发生了争吵。宋正凡一时火起，操起洗衣棒狠狠地打在月姑的后背。月姑疼痛难忍，扑倒在地。当月姑吃力爬起来时，宋正凡已跑出门外。月姑顺手摸起一把割草的弯刀掷过去，刀背击中了宋正凡的后脑，顿时鲜血直流。
　　 事后，宋正凡原刘家的亲弟弟认为哥哥受了欺负，决定以打还打惩治月姑。
　　 面对气势汹汹的刘家，月姑只能横下一条心说：“他打我，我还手；你们不讲理，我把命不要了。”
　　 刘家考虑到事情真弄到这样的结局，对宋正凡，对孩子都不利，只好罢手。刘家族人的掺和与威胁也并不能解决宋正凡与月姑之间经常的吵打。
　　 月姑毕竟是一个女人，对天难于胜过的拳头、木棍带给她肉体的痛苦，她只好暂时忍着；等到宋正凡醉酒之后，她再以打还打。几次之后，宋正凡动不动打她的脾气被制服了，遇上争吵只骂不打。对于骂，月姑也以牙还牙来回敬。这种吵闹互骂的生活勉强平衡着一个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