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圆镜池塘(传统·小说)
我们这些孩子的家庭情况,大都差不多。我穿成这样,别人也穿成这样,谁也不比谁更好。即使是那几家在外工作的这是孩子的天性所决定的。我们在一起玩的时候,从来就不会揭开谁的外衣,去看里面藏着的补丁。
在我们视线范围外藏了一段时间的小铁钉,终于出现了。他也觉得跟一群比自己小很多的孩子在一起玩,太无聊了。回到我们这个群体,他没有一点尴尬,反而有些得意。他跟我们不同,他外衣的下面,总是崭新多于陈旧,颜色多于灰暗。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将自己外衣下面的衣服展露出来,让我们看到里面鲜艳的颜色。
孩子的心,不可能藏在肚子下面去。这是一种炫耀。我们讨厌至极的炫耀。我们已经清楚地看到小铁钉那颗心,悬挂在外衣的第二颗纽扣那里,“蹦蹦蹦”地乱跳着。
“滚开,不要在我们眼前出现。”刘骏捷吼叫着。
“不滚。我才不滚,要滚你滚。不然的话,我叫李夏雨来。”小铁钉说。
我们有些不相信,在小铁钉嘴里,居然会有这样的话语。我们愣怔着,摇着怀疑的头。尽管我们不相信,他很快就喊来了李夏雨。
“刘骏捷,你还不钻进魔镜池塘那个洞里去,你不是要去抓娃娃鱼或者那条能飞上天去的黄鳝吗?”
刘骏捷的身子不断往后缩。在比我们大的孩子面前,刘骏捷也无可奈何。
“我会去的,等着吧!你等着吧!”
我们不愿意跟小铁钉在一起玩,不仅有之前的过节,更看不起小铁钉借他人的威风来压制我们的神态。那个洞,始终就在那里,谁想去都可以。想去,还得有足够的勇气,自己没有,为何又拿这种勇气来“抽打”别人呢?我们敷衍几句就往其他地方走。小铁钉的那股子精神,依然紧紧地黏在我的屁股后面。
这种黏贴,是很难受的。我们还不敢像之前那样,朝小铁钉吼来吼去,甚至扬起拳头去吓唬他也不敢。在小铁钉的身后,有一个更高大的人影。
李夏雨为什么会成为小铁钉身后的一个影子,我们不知道原因。我们还以为,李夏雨母亲的屁股,是准许小铁钉的父亲去摸的。因为“屁股”而连接起来的关系。
我们将事情的原因,归结到屁股上去,实在没有什么新意,更有些胡扯胡闹的感觉。小铁钉的父亲在很远的地方,他的手怎么能够上这里的一个屁股?
当然,小铁钉的父亲很快就要回来了。冬天的早上,枯草上蒙了一层白霜,小铁钉父亲的脚步就近了。
生产队里很多家已经杀了猪,买了新衣服。我们这群孩子,也增加了一些新鲜的颜色,在打补丁的外衣上又罩上一层光鲜的颜色。颜色灰暗的天地,因为我们新增的颜色而变得活泼了一些,暖色一些。
小铁钉的父亲也提着鼓鼓囊囊的几个包回来了。正在那几个包里,装着很诱人的糖果。这些糖果,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们早就不期望了。
在生产队里,从外省回来的,也不止刘学兵一个人,另外几个人。这些人在他之前或者之后也回到生产队。这些人包里的糖,像毛毛雨一样,也弥漫了几点在我们的身上。
糖很甜,也很诱人。当我们吃着这些糖的时候,我们对小铁钉的怨恨更深了。刘学兵口袋里的糖,只填进小铁钉和小铁钉母亲的嘴里,我们只能咽口水。
这一次有些不同,跟刘学兵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听说是距离我们生产队十多里外六大队十三生产队的人。刘学兵往常回来,一般都钻进许翠花的被窝里,很少能看到人影的。这一次不同了,刘学兵带着那个小伙子频繁地在生产队的田埂和青石板路上走来走去,主要的方向是往李夏雨家里去。
那个小伙子姓蔡,叫蔡新华。他的口袋里,也装满了糖果。他除了带给李夏雨很多糖,也大方地从口袋里抓出一把把的糖果,放到我们伸出去的贪婪的小手上。
吃着蔡新华的糖,我们对刘学兵的怨恨就少了很多。这毕竟是因为刘学兵而带来的“甜蜜”。我们把糖纸撕掉,把糖塞进嘴里,甩动着手脚,跟着刘学兵和蔡新华走。他们驱赶我们,不让我们跟着,我们就往魔镜池塘走。
藏在蔡新华的影子后面的人影,是李夏雨的姐姐。这根线,是许翠花牵线做的媒。李夏雨的姐姐有一根很粗的辫子,她的屁股也像许翠花一样圆。她姐姐那双眼睛也很大,忽闪忽闪的很好看。我们吃着糖,当然不会关心谁的屁股如何,而是陷在糖的甜里。
在生产队那些男人们眼里,李夏雨的姐姐李春丽的屁股,比许翠花的有魅力得多。李春丽的屁股要小一圈,紧实一些。一般来说,那个屁股藏在宽大的裤子里,平常是很少看得到的。不过,在地里或者田里弯腰的时候,就可能暴露出来了。
李春丽是一个勤劳的女孩,挖地、栽秧割稻子,都可能看到她紧绷的屁股。即使不是劳作的时候,那些眼睛也能从晃荡的裤子里看到屁股,让男人在青春与活力之下忍受不了。
许翠花很少在田地里出现,她的屁股被藏起来以后,就渐渐让人遗忘了。而且,想到那样的屁股曾经生过孩子,而且还松弛了,白得有些虚弱,有些岁月的苍白。更重要的是,那个屁股会晃荡,晃荡着一种傲慢,压迫这些投射过去的眼神。
大人的世界,孩子不会懂。我们的眼睛,看不到“遮掩”之下的东西。我们的眼睛,太过于“流光浮影”,太缺少内容了。
有糖吃的冬天,带给我们希望。
乡村的空气里,也逐渐弥漫起淡淡的猪油味道,也有了一些喜庆感。因为蔡新华的缘故,刘学兵似乎在生产队里活跃一些了,另类的感觉淡了很多。
我们也看到刘学兵醉酒的样子,也遇到他很晚才踩着凉湿的夜露回家的影子。实际上,刘学兵也像其他大人一样,也喜欢喝酒,也会喝醉,还会久久地坐在某个房间里打牌。这是许翠花对刘学兵小小的放纵。许翠花手里的绳子松一寸,刘学兵就挣出一尺来。许翠花在做媒的兴奋中,就忽略了刘学兵越挣越远的距离。
年逐渐走近了,大人们的眼睛逐渐模糊了。对于我们的胡闹,我们做的调皮捣蛋事,我们弄脏的衣服,都失去了应有的敏锐感。
我们的天地很宽广,我们觉得生活很甜蜜,我们觉得日子很舒服。
杀了猪,灶头的碗里有了油渣,我们悄悄抓在手里,聚在一起分享。家里收的豌豆和兰花豆也炒得香香的,装在口袋里哗啦啦地响。有些人家里,因为多养了猪,多收了粮食或者父亲会石工、木工或者泥瓦工之类的手艺,挣了一点钱的,家里也能买糖果了。
在冬日的暖阳里,我们脸上都浮着笑意,我们不再那么在乎小铁钉口袋里的糖果了。我们心里虽然还排斥小铁钉,但我们不再驱赶他。
小铁钉混在我们的队伍里,依然讨厌。他已经习惯了发表不同的意见,表现自己的特立独行。我们谁也不理会他的“不同意见”,更不会去附和他的那些特立独行的举动。小铁钉看似跟我们融合在一起了,实际上更孤立了。
越是这样,小铁钉越是会做一些让人讨厌的事。比如把我们的棋局搅了,比如在稻草堆面撒尿屙屎,比如在竹林里丢一些尖而硬得石头,比如在我们常玩的石头上浇水等等。
小铁钉干这些事,越来越来疯劲,我们愈加对他冷淡。我们表现的不屑,是对他另一种方式的排斥。我们口袋里装着糖,我们的眼睛里也看不到小铁钉口袋里的糖,也不会对他产生不满和怨恨。
在我们这些孩子中,刘骏捷口袋里的糖果最多。
刘建军不仅是一个好的生产队队长,还是一个好的石匠。生产队里的田地都分给每一家每一户了,他侍弄那一亩三分地实在太轻松了。其他人都为争一点田埂或者边角而龌蹉不断,他已经悄悄离开生产队,利用空闲的时间去干石匠活。一年下来,他挣的钱也不少。
有人口袋里装了更多的糖果,对于小铁钉来说,这也算是一种失落。
八
乡村的天空之下,某些变化正在汹涌而来。
我们的世界,变化很小。我们那双麻杆一样的双腿,在田野之间奔来跑去,不知疲倦。在圆镜池塘边上,我们还紧紧盯着那个洞口不放。
临近过年的时候,生产队里发生了一件让人尴尬的事。刘学兵在李夏雨家里喝酒的时候,竟然越过蔡新华的身子,从背后将手伸过去摸到李夏雨姐姐的屁股上去了。
当时场面比较热烈,李夏雨的姐姐又害羞,没有分辨出这只手的不同。这只手被李夏雨发现了。因为李夏雨挤着到桌子上去夹一片油光光的肥肉,刘学兵的手挡住了他。
“这谁的手,拿开,拿开!”
“……”
“怎么伸到我姐姐的屁股这里来了。”
“哗啦!哗啦!”
凳子的声音响得很烦躁。桌子边一下子站起来四五个人。李夏雨往前挤的通道更被挡得严严实实的。李夏雨着急了,往前面挤着,“让,让,让我。”
有人碰翻了凳子,又有人碰翻了桌子。李夏雨看中的那块肥肉摇晃几下,顺着歪斜的桌子翻滚下来。李夏雨很着急地扑上去,可是肥肉落地了,那些汤汁油腻地溅在他的身上。
那是一个不愉快的夜晚。
生产队里的人说,刘学兵其实也就是那么一个“人”。
怎么一个人呢?我们这些孩子是不明白的。但是,许翠花在生产队里走动时,屁股再也没有过去那般灵动了。
我们有我们的世界,我们关注我们的游戏,我们不会关注某某人的屁股。生产队里那些尴尬,那些紧张,那些哭闹,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乡村的天空,弥漫着难得的快活气氛。
小铁钉在我们这个群体里出现得少了。他悄默地进入我们这个群体,然后又悄默地离开,让我们感觉不到他的存在。糖的味道,不再虚幻地存在感觉之外,而是紧紧地黏在我们的舌头之上,我们对小铁钉的那种怨恨莫名地消失了。
小铁钉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了,他不再特别了。我们似乎忘记了他,忘记了他的捣蛋了,忘记了我们对他的驱赶。
在我们眼中变成刺的人,是刘骏捷了。
刘建军靠着自己的技术和那一身的力气,挣了不少钱。刘骏捷身上穿的衣服翻新了,他还撩起来,让我们看里面的部分,里面的也是新的。
刘骏捷的得意,那是非常嚣张的。我们在刘骏捷的得意面前,没有像小铁钉那样的怨恨。因为刘骏捷在显摆了他的新衣服后,会从口袋里摸出糖果,一人分一颗给我们。
我们也不缺糖果吃了,但是我们还是为着一颗糖而感觉跟刘骏捷亲近了距离。我们欢乐着,小铁钉和李夏雨的脸却阴沉着。
蔡新华走了。李夏雨的姐姐哭得像泪人儿一样。许翠花成天跟刘学兵吵闹,刘学兵干脆就跑出去,学其他那些在外地工作的那样,呼朋唤友,花天酒地。
从本质上说,刘学兵也就是那样一个“人”。大人们这样说,似乎就原谅了刘学兵?刘建军摸许翠花的屁股,不也是因为他是生产队长吗?还有一手不错的石匠手艺,能挣到很多新暂暂的钞票吗?大人的世界,非常复杂,用十道算术题也算不出结果来。
刘学兵变成这个样子,让生产队里的人看许翠花的脸色出现了变化。这种变化,有些意味深长,有些幸灾乐祸,有些嘲讽的味道。
生产队那些男男女女都等着看笑话,等着许翠花脸上“花”一般的鲜艳萎谢。只有生产队队长刘建军脸上的脸色比较厚道。当土地分出去以后,刘建军这个生产队队长,已经名存实亡了。他出去当石匠,又寻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和地位,在生产队里的那种气势和威信,依然不减分毫。
“学兵,你不要成天去跟人喝酒。”
“我喜欢。”
“喜欢可以,但你要考虑一下家里人的感受。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多陪陪家里人。”
“关我屁事。你这么好心,你去关心吧!你去陪,好啦!”
“你说什么胡话?”
“我说胡话啦?我清醒得很!”
刘建军的话,刘学兵听不进去,还碰了一鼻子灰,刘建军有些心灰意冷了。
这样的对话,当然逃不过身边那些敏感的眼睛和耳朵。他们从这样简单的言语里,读到的信息量是很丰富的。刘建军在当生产队长的时候,眼睛常常往许翠花的胸口上瞟。当然,生产队的男人没有几个不瞟的。许翠花对刘建军的眼神,从来不会搭理,她也不会搭理生产队里其他男人的眼神。
刘建军的机会,相比起其他男人来说,还是要多一些的,他偶尔会得到一点揩油的机会,总是忍不住去揩一下油。
谁都不是什么“高尚”的人。在生产队里,还没有人能理解“高尚”这个词,我们这些孩子更不会理解,甚至我们的记忆里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词语。
我们只知道玩,成天“混沌”地玩,没有目标,没有希望。
不,也不对。我们的目标是某一天钻进圆镜池塘里面那个洞里,从里面抓一只娃娃鱼或者一条手臂粗的黄鳝。然后,我们就长大了。长大了,就脱离了孩子阶段,不再这样“混沌”地玩了。
时间的脚步像猫一样,蹑足而行。转眼就是腊月二十八了,各家各户都忙着洗浴。大人们很早就起床来烧水,准备清洗一年以来的污垢。一年的污垢这种讲法也不准确,我们离开圆镜池塘的水,也就是在秋风萧瑟的时候,之前还是经常在水里泡着的。
我们泡在露天的池塘里,跟自然亲近在一起,那种洗浴是不一样的。进入冬天,大家裹紧了衣服,都不愿意松开。只有这一天,大家才烧了热水,在盆子里洗澡。每年,也就是这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