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圆镜池塘(传统·小说)
泡在热水里,在蒸腾的乳白色雾里搓洗身上的泥垢,让我们这些孩子感觉非常不习惯。我们早早就从家里跑出来了,想要“躲”掉这场洗浴。
李夏雨从圆镜池塘边另一条小道走下来的时候,我们正跪在那块大石头上,用我们的糖纸做赌注,玩石头剪子布。
想不到,这一年的糖会那么多,糖纸的色彩和图案也多得数不清。糖纸捏在手里,厚厚的,感觉很踏实。这一天,我的反应出奇的快,竟然赢了厚厚的一叠糖纸抓在手里。手里的“厚实”感越实在,我的心情越好。我的心情好,有人的心情就不好。
“刘骏捷,你爸叫你去洗澡。”李夏雨站在十多步外的地方。
刘骏捷手里的糖纸输得只剩几张了,正是心情烦躁的时候,听到李夏雨的声音,他头都没有抬一下,恍如没有听见。
“喂,李夏雨,你耳朵聋啦!”
“马上。”刘骏捷心情糟糕,嘴里应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他死盯着我们也没有用,他还是输掉了手里仅有的几张糖纸。
“借我几张。”刘骏捷眼睛盯着我手里厚厚的一叠糖纸,“我一会就还你。就一会,行不行?”
“一会就还?算了吧!”我可不愿意舍弃手中任何一张糖纸,“我不借。”
从出生到现在,我可能都没有吃过这么多糖纸裹起来的糖。但我有这么多糖纸,我心里很舒服,很高兴。刘骏捷想借我手里的糖纸,再赢走我手里的糖纸,这样的买卖,我是不会愿意的。
“就借两张,两张都不行吗?我昨天还给你吃一颗糖呢?”刘骏捷的话语表面比较硬,实际已经有些央求了。
刘骏捷用昨天的恩惠来做今天的买卖?这样的买卖,我有些拿不准了。我昨天确实吃过他的一颗糖,不,半颗,他咬了一半给我的。半颗糖?我也不愿意放弃手中的糖纸。我什么时候得到一颗糖,也咬下一半,还给他就行。
“等会,等会,等会再说。”
我忙着跟其他人玩,没有心情跟刘骏捷纠缠。这是一种委婉的拒绝方式。
“刘骏捷,老子喊你,你听不见吗?你耳朵聋啦!”李夏雨脸色有些不好看。我们这些孩子,把他晾在一边,是一种很大的漠视。我们这样对待他,也是受了那件“事”的影响,潜意识的行为。
九
出了“隔空摸屁股”事件后,李春丽跟蔡新华的事就夭折了。李春丽就到靖子镇她三姨家去了。
一只手所造成的麻烦,影响了好几家人的情绪。这个年,有人欢乐,有人愁闷。
我是欢乐的一员。小铁钉、李夏雨就是愁闷的一员。他们也是孩子,也不知道大人世界的复杂。家里的气氛,压抑着他们,将他们的欢乐压坏了。
刘建军劝刘学兵。刘建军认为自己是生产队的队长,心里上还有一些优势,有一定资格。同时,他也是刘姓家族里比较有威信的一个,有责任规劝刘学兵,就像当初规劝刘学兵从许翠花的暖窝窝里“挣”出来一样。
刘学兵不会听刘建军的话。在他的眼里,刘建军什么也不算。自从他离开这个生产队,他就不属于刘建军管了,他有自己独立的自主权。
当刘学兵从一些风言风语里听说,刘建军也曾经悄悄摸过许翠花的屁股,刘学兵的一张脸就黑了。
刘学兵摇晃着那双正在编制“麻花”的双腿,在竹林前面拦住刘建军。
“刘建军,我日你先人。我日你妈。我日你十八代祖宗。你不是人!你这个混蛋!你是王八蛋!”
“你怎么啦?被猫尿灌疯啦?”
“你摸我老婆的屁股!你不是人,我要杀了你。”
“你看到啦?”刘建军面对刘学兵的暴怒,非常冷静。
“有人这样说。”
“有人说你是一只乌龟,你是吗?”
“我不是乌龟。”
“那就对了,你还有一点理智。我以为你被酒灌得姓什么都不知道了呢?你还是不是姓刘?”
“我姓刘,我知道。”
“对啦!乖,快回家。”
刘建军把刘学兵打发走了。刘学兵回到家,看到许翠花,突然又想起那个问题,那个问题在刘建军那里没有骂出答案来。
“刘建军摸过你屁股?你这个破鞋!你这个不要脸的!”
“你他妈放屁!放狗屁,放瘟猪屁,放……”许翠花冲着刘学兵就是一顿雷霆万钧的臭骂。连续几天,刘学兵只要一回家,许翠花就这样对待他。
前几天,刘学兵迎着臭骂,走进屋子。他在床上横着一趟,衣服也不脱,在臭骂声中酣然熟睡,像一头死猪一样。
许翠花如此强势,也以自己的男人为骄傲多年。这是她在生产队里鹤立鸡群的基础和依靠,没想到,这个基础也会被摧毁。
曾经那么依恋她的男人。曾经把挣来的绝大部分前塞进她口袋来的男人。曾经无比恩爱的男人。完全异化了。刘学兵的变化,像聊斋故事中那些狐、鬼、人的相互变化一样,眼花缭乱,又凄惨迷离。把刘学兵狠狠地骂一阵,骂累了,她还能怎么办?
刘学兵想要回击一下许翠花。他的回击非常虚弱,被许翠花的几句骂声就击败了。刘学兵霜打一般,冒着浓密的骂声,钻进自己的床上。
小铁钉在这种氛围之下,受到的挤压也最大,他心里对“年”的期望最弱。他像一个影子,漂浮在我们这个群体的四周。
李夏雨家也因为这件事,弥漫着一些阴影。李夏雨的快乐,自然受到了伤害。他拉长了脸,故意找刘骏捷的麻烦。没想到,我们这样对待他。内心的难受,李夏雨死死地压着,不表现出来。
有一段时间,小铁钉借着李夏雨的帮助,跟我们对抗过。出了这样的事,小铁钉再也没有跟李夏雨在一起过,他变成了一枚被深深地钉在木头里的钉子,被人遗忘了。
李夏雨站在那里喊刘骏捷,小铁钉就贴在我的后背,一声不吭。我忙着跟人玩,手肘不时顶着小铁钉,让我很别扭。
“管他呢?”刘骏捷情绪糟糕,已经忘记了李夏雨比我们年岁更大,力量更强。而且,他还曾经钻进我们身后的那个大洞里去抓过鱼,一条抱在怀里的鲢鱼。
突然,我们觉得有些有个身体朝这块石头撞过来,接着是一股蛮野的力量。我们忙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抬头去看,就看到李夏雨拽拉着刘骏捷跳下了石头。
刘骏捷比李夏雨个子矮一头。李夏雨生气得脸有些扭歪了,更加怕人。
“你干嘛?”
“叫你洗澡!”
“我不洗!这事你管不着。”
“我管得着!”
“你为什么管得着?你是谁呀?”
“我进这里面抓过鱼,你没有。”李夏雨的脸色也阴沉可怕,他用手指着身后的那个洞。池塘的水面,将洞分割开来。洞的表面是虚空的,但给人一种罩着黑色面纱的感觉。
“这算什么理由?”
“这就算理由!还有比这个更强硬的理由吗?”
“我会去的。”
“什么时候去?”
“明天。”
“不要明天,你今天敢去吗?”
“今天不去。”
“今天人人都洗澡。你不回去洗,你到这里面洗。”
我们全都站起来。手里捏着糖纸,看着两人的争论。这是很有趣的,我们都希望看到有更精彩的故事演绎出来。比如,有人跳进冬日的水里,往池塘里面游,游进洞里去。即使没有抓到会哭的娃娃鱼或者手臂粗的黄鳝,也是让人兴奋的。
十
那个黑乎乎的洞里,藏着神秘,一直悬挂在我们的心上,一直没有解开。我们想要去解开,但又害怕,我们希望其他人去解开。我们不希望看到那些人抱着鲢鱼去吹嘘,我们希望看到真正会哭泣的娃娃鱼,看到变得比蟒蛇更加可怕的黄鳝,金黄色的,有手臂那样粗,在缠绕之中还会飞起来那样的黄鳝。
“今天去。”我们都鼓动起来。我们的情绪兴奋起来,大声地叫喊着,“马上去。现在去。即刻就去。”
我感觉身后有什么动静。我回头去看了一下,小铁钉站在我身后,脸色很难看,手不自然地像敲打小鼓一样碰到我身上。
我没有在意小铁钉,我转过身,很热切地看着李夏雨和刘骏捷。我希望这种能够再激烈一些,能出现更戏剧性的动作。
“我敢说,你也没有进去过。你骗人了,你没有进去过。”
刘骏捷突然很坚定地说。
“我为什么没有进去过?”
“你抱的不是会哭泣的娃娃鱼,更不是成了精的黄鳝。你抱的鲢鱼,是从其他地方拿来的,不是圆镜池塘里面的。”
“我抓到的是鲢鱼,是在圆镜池塘这个洞里的,从这个洞里抓出来的鲢鱼。鲢鱼就是那个洞里的。”李夏雨的辩解很虚弱,也很虚假。
“你在说谎话。”
“我没有。”
刘骏捷取得了主动权,反而逼得李夏雨有些慌乱了。
“所以,我明天进去就明天进去。你滚蛋!这儿没有你什么事。”
刘骏捷说这话时,声音有些轻浮,他扭过头来,冲我们胜利地一笑。虽然是侧着脸,李夏雨可能也发觉了。
李夏雨是因为烦闷,走到圆镜池塘来的。他家那件事,影响到他那个年龄段孩子对他的态度,他被孤立出来了。郁闷地独自走着,没有人跟他玩。当他走到圆镜池塘,看到我们这一群玩得很高兴的孩子,心里的气就冒出来了。
什么洗澡不洗澡,关他什么事?他是想找茬。
如果小铁钉正对着他,而不是藏在我身后,他就可能对着小铁钉,而不是刘骏捷了。
没想到刘骏捷跟他顶起来了,这让他头脑发热起来。
“好,好,你不是不信吗?我马上就游进去,让你看看,我是不是从这里面抓到鲢鱼的。我没有骗人,而是你在污蔑我。”
李夏雨恨恨地说。他的手开始动作,从身上脱下外衣。李夏雨身上穿的衣服跟我们一样,除了外衣比较新一点,里面的衣服也是破烂或者陈旧了。
衣服的破烂和陈旧,不是我们关注的焦点。我们终于可以看到有人往那个洞里钻进去了。我们期待的会哭泣的娃娃鱼和手臂粗的黄鳝,就要被抓出来了。
“不是抓鲢鱼!是抓到会哭泣的娃娃鱼和手臂粗的黄鳝。”
我站在石头上,大声地喊着。
李夏雨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他什么也没有说。他仍旧侧过头去,默默地脱衣服。随着一件一件的衣服落到地上,我们似乎也感到到了一股股寒意。骄傲重新回到了李夏雨的脸上,他挑战地看着刘骏捷。
这一次,主动权自动转换了。李夏雨正在骄傲地昂立起来,而刘骏捷的身子则慢慢萎缩下去。他那比我们高的个头,变得比我们还要矮。
李欣月走过去,踢了刘骏捷一下,“你熊啦?不敢进去啦?”
“我,没有。”刘骏捷的声音暗淡而模糊,“今天,好冷。明天。说好的,明天!”
“明天什么呀!李夏雨都脱衣服了。你到底敢不敢啦?”
“我——”
“别装熊!快脱衣服。”
“我——”
“磨蹭什么?难道你真的没有卵子?你那个当队长的老爸,把你的卵子丢到那个破鞋的床上了吧?哈哈哈——”
“你们!我——”
刘骏捷的声音未落,他的身子一转,一溜烟就跑了。刘骏捷的背影,让我们愣怔了一会。过了一会,我们才有些遗憾地回头去看李夏雨。
李夏雨的动作没有停。他的衣服已经脱完了,正在脱裤子。浅黄色的脊背对着我们,他背上的皮肤上微微起了一层小小的疙瘩。
失去了较量。我们的兴奋降落下来。渐渐觉得心里有些异样,觉得过意不去。我们的身子慢慢散开,情绪低落地准备悄悄离开。在我们身后的石头上,出现一个动静。
我们回头一看,是小铁钉站直了身子。他站在石头之上,个头还是要比我们高的,我们去看他,必须微微仰着头才行。
“他跑了,我跟你进去。我也去抓娃娃鱼和黄鳝!”
“你?”
“对。就是我。我也去,看谁最先抓到。”
“算了吧!”李夏雨不相信小铁钉。
“我也有胆量的。”
我们纷纷往后退了几步,给小铁钉一个更宽阔的空间。我们的心已经很乱了,看不懂这后面的因果原因。有了空间,更容易展示小铁钉光彩的“挺立”。
“算了吧!你还是躲在他们后面,看我怎么进去抓鲢鱼的。”李夏雨背对着我们,看都没有回头看一下小铁钉和我们。
“会哭得像娃娃的鱼和手臂粗的黄鳝。”李欣月更正道。李夏雨没有理睬李欣月的更正。他的身子一直背着我们,我们觉得他身上的那些小疙瘩,像虫子一样不断地爬啊爬啊。
我们没有想过跟李夏雨去争什么风头。已经鼓起勇气,快速地脱自己衣服的小铁钉的脸微微涨红,他的嘴嘟着,加快了脱衣服的节奏。
“你行吗?”我们将目光投到小铁钉的身上,“这么冷,就算了吧!等你再大一些,长成木棍那样,而不是一颗小钉子那样。”
小铁钉并不回答,而是加快了节奏。小铁钉身上的衣服,跟我们大不一样。他的外衣是干净整洁的,里面穿的衣服也没有补丁,颜色跟外衣一样鲜艳。
那些衣服,像一堆刚从地里收割的白菜,颜色新鲜湿润。
十一
因为家里的那种沉闷空气,李夏雨和小铁钉心里都憋得紧紧的。他们的内心深藏的那种情绪,我们怎么会感受得到?我们在看热闹,但这种热闹却有些冰凉的感觉。
几天前就听说刘学兵到川北的一位同事那里做客去了。他已经去了三四天了,都还没回来。许翠花在家里情绪非常糟糕,整天阴沉着脸,不是摔东西,就是骂骂咧咧的。小铁钉几乎不敢回家。他像一个影子,在生产队里飘荡着。他不是悄悄躲在我们身后,就是在生产队的竹林里,山坡上,院子后面瞎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