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圆镜池塘(传统·小说)
人都变了。世界也变了吗?
眼睛看到的,还是原来的影像,但一切又都变得我们认不出来了。我们那个小小脑袋,已经像麻花一样,被扭过来扭过去,扭得不像样了。我们还是无法理解这个世界,这些事情。我们关心李夏雨和小铁钉能不能从里面抱出会哭的娃娃鱼和手臂粗的黄鳝来。
“那些都是哄人的呀?这里面怎么可能有娃娃鱼和那么粗的黄鳝?”
在我们的背后,又有一个声音。我们听出来,是刘骏捷的。我们身上突然有了一些力气,我们能够将肩从树里拔出来了,回过头去。
“你怎么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
“说这个干吗?”
“问题是,你也说过,里面有会哭的娃娃鱼和手臂粗的黄鳝,你明天会去抓的。你还吹嘘,你抓的,比以前所有人能想象到的都还要大?”
“明天嘛!明天还要明天,你们就等去呗!我什么时候吹牛?”
我们默默了。
刘骏捷绕过树,绕过软绵绵的许翠花,往自己父亲面前走去。我们看了一眼许翠花,许翠花瘦了很多。她过去像一个装满稻谷的口袋,现在像没有一粒稻谷的空口袋。她从上到下都是空的了,包括我们眼睛最适合的位置上的屁股,也凭空消失了。这个时候,刘建军正忙着朝洞口喊什么,一眼都没有回头来看看许翠花,更不会凑空去摸一摸曾经很鼓胀的那个屁股了。
我们身上恢复了一些力气,又转换了一个视线更好的位置。我们对许翠花的阴影感觉不舒服。
乱成一团的喊叫没有一点回音。找人下水进洞去,也一时没有人愿意。那些大人迟疑来迟疑去,只有嘴上的言语,没有具体的行动。
李夏雨和小铁钉脱下了的衣裤,谁也没有看见,被那些脚踩来踩去。可惜了小铁钉那一身新衣服,我心疼得很,但也无法。
洞口完全掩藏了李夏雨和小铁钉,只有微微波动的水面在寂静地回应着外面喧嚣的声音。
我希望听到哭声,像孩子一样的哭声,那就说明李夏雨和小铁钉成功了,他们马上就出来,然后这些喧嚣的声音就停歇了。
外面是喧嚣的,洞子里面是寂静的。我们的眼神都酸麻了,也没有一点回应。
“李夏雨,李夏雨,小铁钉,小铁钉——”
刘骏捷跟着刘建军喊。我们也跟着喊起来。喊他们干什么呢?我们心里是矛盾的。过了一会,洞口的水面波纹激动起来,从洞口的黑暗里露出一点小小的突起。那个突起离开了洞口的阴影,就能看清是一颗脑袋了。这是一颗皱缩的,有些变形的脑袋。依靠平常的印象,判断出是李夏雨的脑袋。我们伸长着脖子,期待着他的身子下面会藏着我们期望的东西,或者在他们身后的那些动静。
他什么也没有带出来。即使是一条会摆来摆去的鲢鱼也没有。
没有抓到会哭的娃娃鱼,也没有手臂粗的黄鳝。
那么,应该是在小铁钉那里吗?小铁钉呢?怎么没有看到人?
李夏雨很快就到了池塘边,大人们弯下腰,从水里捞出湿漉漉的李夏雨。他们脚下长了眼睛一般,从脚下扯出那些衣裤,赶紧套在李夏雨颤抖的身上。
李夏雨的身体都像变青了,身上的皮肤把那些骨头绷得很紧。不过,那些衣裤往身上一套,李夏雨就不再是青绿色了。他的牙齿在上下敲打着,“咔咔咔——”
大人们都围着李夏雨,连珠炮地追问着李夏雨。那些问题像冰雹一样往下落。李夏雨回应的,只有牙齿“咔咔咔——”的声音。
我们觉得有些失望。我们不看李夏雨,觉得李夏雨牙齿敲打的声音太讨厌。我们期待小铁钉赶紧出来,能给我们带来惊喜。
水面的激动渐渐缓和了,水面的波纹逐渐平缓。波纹没有消失,还在不停地将产生波纹处的信息传送出来。这些信息,我们无法破译。
我们还在等待着。
小铁钉还在洞里面。他在洞里干什么?已经发现了会哭的娃娃鱼,正在“哄”着娃娃鱼,让娃娃鱼乖乖地跟他出来吗?或者是发现了手臂粗的黄鳝,这么粗的黄鳝比蛇还厉害,相当于传说中的蛟龙。要让蛟龙跟他出来,靠“哄”肯定不行,他得施展本领才行。
小铁钉能有什么本事?他比我们还不如,我一抱他的腰,再一用劲,小铁钉就摔到地上了。他的小手臂,跟一根小树枝没有什么区别。
我们担心起来,小铁钉可能真的像一颗小虾米,被吞进了娃娃鱼或者黄鳝的肚子里。进了那样的黑暗里,再硬的东西,都会慢慢融化,变成一堆水。
变成一堆水的小铁钉就不再是小铁钉了。我们心里为小铁钉可怜起来。
大人们围在李夏雨的身边,徒劳地问着各种各样的问题。李夏雨就像傻了一样,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越是追问得急,他就傻得越彻底。
“你们有谁,愿意帮我进去救小铁钉?”
声音不高,还是打断了那些乱纷纷的话语。说话的人回过头来,有些怪异地看着说话的人。大家眼神里有一些陌生。他们所看到的是平常熟悉的许翠花吗?不,完全不是一个人。生产队里突然闯入了一个让人狼狈不堪的陌生人。
静默了一会,刘建军眨巴着眼睛对许翠花说,“我们正在了解情况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况不明了。”
“有人愿意进去,我愿意出一百块钱。”声音还是软绵绵的。
在所有耳朵里,都变成了一个炸弹。一百块钱?十张大团结。好诱人啊!在生产队里,很多人家刨挖一年,也不能见到这么多钱。
对于每个月都有工资寄回来的许翠花来说,情况又不同了。在她家的衣柜下面藏着的“大团结”都生霉了,太阳烈的时候得拿出来晒晒?
十四
池塘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池塘周边的土坡上,石头上,都站了人。对于一百块钱,所有人都在仔细算计着。一百块钱是如此诱人,但还是没有人立即站出来,解自己衣服上的扣子。
这是茫然的。都是生产队里的人,大家多少都有一些亲缘关系。帮一点忙,就要这么多钱,合适吗?
想到一百块钱这样大的“财富”,还是有不少人心动的。
心动,没有换来行动。
“咔咔,小——铁钉——咔咔——”
在静默这一会,李夏雨从冰冷的傻样里缓慢苏醒过来。大家将眼神转到李夏雨的身上,暂时遗忘了一百块钱的诱惑。
“李夏雨,你说什么?”刘建军紧紧抱着李夏雨,紧张地问,“小铁钉怎么样啦?”
“小——铁钉——我——咔咔——我叫他——叫他——出来——他——不出来——咔咔——”
“他究竟怎么啦?”
“咔咔——他——他往——里面——里面游了——咔咔——”
“他怎么不跟你一起出来?你怎么不喊着他一起呢?里面有危险吗?抓到鱼了吗?还有黄鳝?”
“没——咔咔——什么——什么——也——没有——我——我进去——以后——咔咔——我就觉得害怕——什么——也看——看不——见——没敢往——里面——”
“你不是进去过吗?还抓到鲢鱼的吗?”我从大人的腋下挤进去,质问李夏雨。
“咔咔——”
李夏雨的牙齿敲打着,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小孩子别在这里捣乱,出去!”
刘建军的手抓着我的肩,手上一使劲,我就像一个陀螺,又从大人们的腋下转出去了。
“最后的情况怎么样?”
“咔咔——我听到——你们——你们在——外面——咔咔——喊——我早就想出来——又怕——怕小铁钉——我怕——我在里面——什么——也看不到——我不知道——”
“你就自己出来啦?”
轻微的点点头。
刘建军很激动地松开了李夏雨,还推了李夏雨一下。李夏雨差点又摔进圆镜池塘里去。刘建军转过身来,许翠花嘴里又冒出一句,“有人进去救我儿子,我出两百块钱。”
“好啦!”刘建军的手一挥,“都是一个生产队的,谈什么钱不钱的?”
“不要钱,你进去救小铁钉?”周围的声音噪杂地飞腾着。
刘建军微微愣了一下。他鼓胀起来的气势,一下子被戳破了。他嘴里的言词也堵在喉咙那里,出不来了。
许翠花在生产队里这么多年,生产队里的人跟她始终隔着一段很遥远的距离。她不愿意靠近生产队的人,生产队的人也无法走近她。即使是生产队里那些跟她有着非常近的血脉关系的人,也有这样的感觉。
多年形成的沟壑和距离,能靠什么去填补和缩短。其他的办法都是没有用的。这个时候,可能钱才是最简单,也最直接的办法了。
钱的魔力是很巨大的。那些被冰凉的空气冻僵的脸,因为钱字而血液快速流动,而激情亢奋起来。青白的脸,也变得红润了,嘴里喷出来的气息,也加速了。
“两百五十块钱。不能再多了。那是我所有的积蓄。”
“好。我马上就去。”
李夏雨的父亲喊了一嗓子。他的手快速在衣服上移动,身上的衣服像风吹落叶一样,迅速飘落在地上。
“我也去,我也去。”
错错落落的,又有几个声音响起来。
相伴这几个声音的,是快速抛落到地上的衣服。空气越来越冷。冷冷的空气没有僵住这几个人的热情。
“你们,你们,钱的事,不是钱的事……”
刘建军嘴里软弱地发出声音。他有些迷茫地看着这些忙乱的身影。他的脑子很乱,思想也很乱。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支持什么,该反对什么。
“别啰嗦了,你要去吗?你要去就赶快脱衣服。”
李夏雨的父亲已经脱完了衣服,正在解裤腰带。裤腰带捆得太紧,他的手笨拙地拉扯着,却越拉越紧,他很厌烦刘建军絮叨的话语。
“救人,当然是应该的,可是……”
“可是什么?”李夏雨父亲的手使劲拉扯着裤腰带。他鼓着腮帮,像要将裤腰带扯断,“你滚开点,或者闭嘴,你影响我解裤子了。”
“好,好,我影响你……”刘建军的身子,慢慢往后退缩。
这么多大人都准备进圆镜池塘里去,那些会哭的娃娃鱼和手臂粗的黄鳝,一定“死无葬身之地”了。
我们已经将小铁钉压在心的最底层,又开始期待这些大人们的英雄事迹。
大人们越来越多。池塘边上的位置,越来越少。我们这些孩子不是大人的对手,被挤迫着往后退缩。我们这些孩子,有比大人更多的办法。地面的位置减少了,我们可以发展空中。我们纷纷寻找合适的树,爬到树上去,居高临下地等待。
四个人脱完了衣服,弯着像虾一样的背,急急地对付自己的裤腰带。有两个人的裤腰带很好对付,轻轻一拉,厚实的棉裤就褪到脚腕处。脚往上一提,再落到地上,另一只脚又提起来,再落到地上,两个姜黄色的身体,就要往前飞跃了。
十五
“娃娃鱼!娃娃鱼!”我们的眼睛尖得像针,一下子挑开了耳朵。
有人在哭。有孩子在哭。像传说中的娃娃鱼的哭声。我们兴奋地喊起来,几乎要从树上跳下来。
那两个脱得只剩下烂咸菜一样颜色的短裤的大人僵住了,愣愣地看着那个黑乎乎的洞。那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团巨大的黑暗。另外两个急得也解不下身上的裤腰带,发着狠要扯断裤腰带的人,此时也缓慢地伸展着那虾一样的腰背,往前看去。
“你们听,是娃娃鱼的哭声。娃娃鱼在哭。”我们继续喊着。
声音从针尖一般大小到拳头那么大。站在池塘边的所有耳朵都听见了。哭声正在从远远的地方,逐渐靠近。
确实是哭声。哭声惟妙惟肖,跟人类的没有区别。但是,不像婴孩的,像我们这么大小的孩子的。只要是孩子般的哭声,我们就不会去细究了里面的差别了。故事讲了这么多年,洞里的娃娃鱼也跟着我们一起长大了。
“抓到了。抓到了。一定是小铁钉抓到了娃娃鱼。不知道他抓到黄鳝没有。要是也能抓到黄鳝,就更好了。”
我们这些孩子,嘴里胡乱地奔跑着激动的言词。我们坐在树杈上,身子摇晃着。失去树叶的光秃秃的树枝,沉默地承受着我们身体的躁动。
站在下面的大人们,脸色奇怪地变化着。他们的脸色,像夏日的天空,被天空的云迅速地变幻着。我们看不到大人们的脸色,更不可能去观察他们的脸色。我们按照我们简单的期待,发出我们的声音。
池塘水面的波纹,越来越急,可以大致推断洞口后面的动静。有什么东西正在黑黑的洞里出来。
在我们小小的脑袋里,开始浮现一种画面:一个孩子,手抓着鱼鳍,像英雄一般朝我们过来。
我们没有看到英雄,而是水面上一点黑黑的影子,跟我们之前看到的李夏雨没有区别。我们心里有些失望,嘴里喊的声音顿时小了很多。
我们逐渐看清楚,那个一起一伏的小脑袋,正是小铁钉的。在他的脑袋后面,还有什么东西,在压着水面,缓缓地动。
我们期待的画面没有出现。身后是什么?难道是娃娃鱼?能从洞里带出一条娃娃鱼也是英雄啊!
这个时候,我们的内心突然复杂起来。
从孩子群中“跃”出去的,为什么不是“我”,而是不起眼的小铁钉?我们以后再也没有资格驱赶小铁钉了。他的形象突然就高了很多,压迫着我们。
我们从树上一边看着池塘里,一边在树下搜索着刘骏捷的影子。看来,以后该小铁钉驱赶刘骏捷了,小铁钉像钉子一样,不时去戳一下刘骏捷,让刘骏捷痛苦不堪。
很快,我们发现池塘水面上的异常。除了小铁钉那一起一伏的脑袋以外,还有他的哭声。哭声不是从娃娃鱼那里发出来的,而是从小铁钉嘴里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