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老太太由夏梅伺候着去北会馆打麻将去了；少爷在村口老槐树下请陈二爷一帮人吃饭还没回来。”
　　 “嗯！”夏三直起身子，沉吟片刻，“给我妈的茶灌入新买的电壶（保温壶）里，让夏兰跑着送去；让夏菊拿一饼熟普洱，一斤槐花蜜送到村口，让王大昌冲泡请大家喝吧。”
　　 “是，老爷。”夏荷答应一声，退出暮云堂。
　　 夏三最爱听麻子红和秦腔正宗李正敏的唱腔，也喜欢底角沟乡党马平民的丑角戏。麻子红和李正敏灌了唱片，夏三每天都能听到，后来收音机上也放，只是不很清晰，夏三让冯仁义在堂后竖起两丈四尺高的竹竿，架上天线，听起来还是时好时坏，没办法，听戏就用唱片，听新闻就用收音机吧。
　　 马平民马博士（戏迷誉称）的《蒋干盗书》夏三最为崇拜，曾经先后六次赶到西安易俗社专看《蒋干盗书》。现在，夏三想起马博士，立刻清醒了许多，他站起身来，也来个吹胡子瞪眼，学起蒋干的口眼身法步来。
　　 一会儿，夏荷送茶进来，看到夏三这个样子，不觉笑出声来，一边殷勤的将茶杯放在上首方桌上，一边笑吟吟地说：
　　 “老爷，黑茶趁热喝。对了，四点了，该听新闻了。”夏荷没等夏三反应，便关掉唱机，开了收音机，又到堂后慢慢转动竹竿，听到收音机没有了杂音，夏荷停手退下，她知道夏老爷听新闻最为专心，不愿意被任何人打扰。
　　 听戏要静，听新闻要动。夏三在两排六把官帽椅间来回走动，左手把玩着直隶坝上产的父亲留下来的包了浆的山核桃，右手时不时端起茶杯咂上一口。
　　 什么什么？西北剿总副司令张学良，西安行营主任杨虎城昨日扣押了蒋委员长。夏三大吃一惊。长寿县，监军镇，老堡子，我们夏家如何应对？大事不惊，大事不惊。夏三默默念叨着，重新坐到上首太师椅上，等到一杯黑茶喝完，夏三便盘算好了。他关掉收音机，将山核桃小心翼翼地放到高高的几桌抽屉里，然后喊回夏荷，轻轻吩咐：
　　 “你让人赶快套车，到北会馆将我妈接回，立即收拾细软，天黑前一定出发，将家中女眷送到庄子塬吊庄去。注意不要惊动夏六和冯仁义。”
　　 “那一会少爷要问怎么办？”
　　 “告诉他西北剿总副司令张学良，西安行营主任杨虎城昨日扣押了蒋委员长，让他想想咱家的应对办法。我现在要去县政府，你赶快办理。”
　　
　　 5
　　 别看夏三六十二岁了，依然思维灵活手脚利索。他吱的一声喝净黑茶，麻利地换上长袍马褂，拄上文明棍，不到六分钟便出了家门。走出老堡子东门，沿着西兰路北行不到六分钟，路西便是以前的香山寺，现在的长寿县衙。
　　 县衙大门两边门柱下直纠纠站着两名门卫，他们看见夏议长到了，连忙推开两扇镶嵌着一百零八颗大泡铜门钉的沉重木门，不约而同向夏三做出请进的手势。
　　 “夏议长，王县长正让我去请你呢，你来了好。我去请县党部周方强书记长。”刚好丁巡官小跑着要出大门，他穿着松松垮垮的警察服装，向夏议长做了一个不很标准的敬礼动作，拧身就要离去。
　　 “站住，有人去请二高严校长和商会秦会长吗？”
　　 “昝巡官去了，都请回……回来了。”
　　 “哦，你快去吧。”夏三快步进入县衙，看着堂前六棵高大挺拔深绿欲滴的油松，在六株瘦枝枯干的龙爪槐映衬下显得越发可爱，想到马上长寿又要遭受兵灾，油松或将不保，文明人夏议长不觉自言自语骂出一句粗话：
　　 “狗日的张学良，不保东北，跑到陕西祸害人来了。哎！南京的飞机大炮要来了，延安的泥腿子也要来了，说不定日本人也要来了，监军镇又要死人了！”
　　 夏三满腹愁苦，走进王梦唐县长办公室。早有二高严世斋校长、商会秦干将会长、长寿最大商号麟盛德号东家任省身在座，王梦唐县长坐在长条桌顶头子一口接一口抽着纸烟一言不发。
　　 夏三疾步上前，一躬到底：“学生请严先生安”。又走到长桌右手，作揖问好：“任老弟可好。”任省身早已离座，恭恭敬敬答礼。
　　 严校长旁就坐的秦干将会长只有二十六岁，是个稳健主儿，他见孙头夏三不理他，嘻嘻笑着板起面孔：“夏家孙儿还不见礼?”
　　 “哎呀呀，把我三舅爷没看见么！”夏三放下文明棍，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夏家孙儿恭请秦家三舅爷安，还请三舅爷原谅孙头老眼昏花，不识贵体。”一本正经说着话接着一个鬼脸，又是嬉笑着坐到了秦会长下手。
　　 夏三一连串问安，逗笑了王梦唐县长，“周书记长还没来，大家先谝谝。对了，夏议长，你和秦会长是啥关系嘛！”
　　 “县长大人容禀。”夏三拿腔拿调，一声秦腔花旦叫板，惹笑了众人。王梦唐县长扔掉烟卷，情绪也高涨了起来：
　　 “今天我刚收到徽州老家我老父亲寄来的冬笋腊鸭咸肉臭鳜鱼，各位都是美食家，一会会议结束我请客。对了，夏议长，你就学长寿乡党马平民的腔调介绍介绍。”
　　 “我姓妫氏夏，名俊逸字耀祖，排行三，按说我应该自称名：夏俊逸，你们应该叫我字：夏耀祖。可是……”
　　 “可是夏三太有名了，谁知道有个夏耀祖，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夏俊逸、夏耀祖。”任省身插话一毕，喝了一口玻璃杯中的白开水。哦！他是委员长新生活运动的追随者。夏三继续说道：
　　 “我生于前清穆宗同治十三年，公元一八七四年，干支是甲戌年正月十八，属狗。你们可别小瞧我这生年，我可和丘吉尔、陈嘉庚、黄兴同庚呢！”
　　 “我这学生别看六十二岁了，记性好着呢。”严校长手捋白髯自豪地说。
　　 夏三受到鼓舞，又继续说道：“我还有位同庚，他致力于远紫外光谱的研究，曾研制成能够测量波长短于200nm谱线的真空摄谱仪。一九零六年和密立根进行合作，在氢原子光谱的远紫外区发现了赖曼线系，完善了氢原子光谱的研究，印证了里德伯公式、玻尔模型和里兹光谱项组合原则的正确性。你们知道他是谁吗？”夏三犯了小时候人来疯的毛病，他说到这得意洋洋地扫视一周。
　　 众人皆不语，王梦唐县长不知何时又点着了纸烟，他慢条斯理幽幽地说：“是美国物理学家西奥多·赖曼。他是我的恩师。”
　　 秦干将大笑：“夏家孙头卖弄到坡里去了，哈哈哈。”
　　 “忘了，忘了。县长大人是留学美国的啊！”夏三谈兴正浓，“对了，我这位三舅爷姓嬴氏秦，名廷祯字干将。他比我小三轮三十六岁，属狗，生于一九一零年，清宣统二年，农历是庚戌年，也是正月十八，也是排行老三，你们看巧不巧？”
　　 “他的同庚有蒋经国、阮玲玉、钱钟书……”
　　 “别说了，说到天上去你也是我孙头。”
　　 “是是是，秤砣虽小压千斤，您永远都是我无比敬仰的三舅爷。”
　　 “报告！”
　　 “进来。”
　　 丁巡官上气不接下气，跑步立定：“我到县党部，县党部人说周方强书记长到墩墩店看耍猴去了；我到墩墩店，墩墩店看耍猴的人说周书记长骑着快马被新堡子李士心请到乾县城喝烧酒摇骰子去了。然后，然后我就跑回来报告了。”
　　 看着丁巡官急急忙忙松松垮垮的样子，众人乐不可支。王梦唐县长清清嗓子：
　　 “好了，你歇息一下，去老堡子把夏六夏敬宗请来。”然后回头冲着大家：“周方强书记长年轻，三青团中央派的，咱不指望他。”
　　 “是啊，自己的睡梦还要自己做。”严校长掏出笔记本和自来水钢笔，立马严肃认真起来。
　　 王县长继续说：“齐云县长捐躯后我接任才几个月，长寿的情况还没摸透，所以呢，有些事还要仰仗大家，希望大家群策群力，把长寿的事情办好。这不，西安昨日兵变了，大家都知道。今天请大家来就是商量个对策，谁先说说。对了，请县府五个科的科长进来参加会议。”
　　 王县长抬头看着大家。夏三将上身挺了一挺，急切盼望着王县长目光莅临，待二人四目相对时他便清清嗓子一二三四甲乙丙丁地围绕主题抑扬顿挫讲一个多小时。
　　 可是事情紧急，王县长没工夫拖拖拉拉，他目光直盯严世斋校长：
　　 “严老先生先讲讲。”
　　 别看严世斋校长七十六岁了，说话做事依然果断利落：“我来县府前已经安排好了，学校后勤上二十多个老师已经出发去甘井岳峪寺打前站了。今晚做好准备，明天一早我和其他老师带领五百六十六名学生去岳峪寺上课。吃饭住宿有学校农场支撑，可以坚持三十六天。”
　　 “留守人员呢？”
　　 “留守人员由政训处吴主任负责，带领十六名青年老师巡逻，主要任务是看管转移到防空洞中的教学仪器，喂养学校的二十六头猪。”
　　 王县长满意地点点头：“对了，岳峪寺挨着麟游山哩，两边都是深沟，一般不会过队伍。严先生，一定要做好防狼防野猪防豹子这些事情啊！”
　　 没等严校长搭话，夏三抢着说：“是啊，上个月甘井豹子还咬死过人啊！”
　　 王县长转回头，对坐在身后墙角的警察局董平一局长说：“派十六个警察，多带子弹，随严校长行动，主要任务是防野兽。”
　　 “是！”董平一局长响亮答应，“严校长，防空更重要，关键时候就晚上做饭，白天不要散一点炊烟。教室都在窑洞不要紧，那个礼堂比较显眼，大冬天的就用枯树枝伪装吧。”
　　 “严校长，这个臭鳜鱼您拿上先回，事情紧急我就不能亲自做了。”
　　 严校长素知王县长脾气，也不推辞，提了臭鳜鱼急匆匆走了。
　　 王县长又转向内政科张永良科长。
　　 张科长立即报告：“各乡镇电话都通知到了，包乡镇的科员们都骑上快马出发了，预计今晚十二点以前各乡镇都会通知到各保甲。”
　　 “老张啊，千万不要大意，你现在就去电话总机室，掌握进度，随时报告。”
　　 夏三迫不及待，放下茶杯，刚要讲话。王县长的目光却落在了秦干将会长和任省身脸上。秦会长立即说：“我们今晚就派下去，各商号可以筹集一百石粮食，五十大车干草……”
　　 夏三马上站了起来，打断秦会长话语：“我捐六石小麦，六石糜子，六车谷草，六车麦草。”说着话，夏三的目光就盯在了本县首富任省身脸上一眨不眨，任省身正要应答，秦干将使个眼色，任省身立即满脸堆笑冲着夏三点了点头。
　　 王县长终于注意到夏三，他示意夏三坐下，适时夸奖：“夏议长侠肝义胆，佩服佩服。”说着话又将目光落在秦干将会长脸上。
　　 秦会长继续说：“商会各副会长已经分头通知各商号立即转移存货，铺面上只放少量商品应付应付。”
　　 这时，丁巡官冒着热气的光头在门口晃了晃，王县长知道夏六到了，便立即对记着会议记录的县府秘书贾广龙说：“你立即去县党部，等周书记长，待他回来后将会议精神详细汇报。重点是请他和中统人员多多联系，预测经过咱长寿县的队伍都有哪些？”
　　 王县长随即面对大家，朗声说道：“长话短叙，各位散会后立即行动，按照咱们提前做好的防空和过队伍预案，各负其责。另外，”王县长看看已经黑下来的夜空，“大家到县府灶上吃饭，有我父亲寄来的徽州特产。对了，夏会长、秦会长留一下。散会。”
　　
　　 6
　　 自从齐云县长捐躯，王梦唐县长接任以来，他最佩服的长寿人士就是夏六夏敬宗。遇上这么大的事情，他自然要听听夏六的意见。
　　 众人离去，夏六进来，丁巡官换了茶水，掩上门轻轻退出。
　　 王县长对夏三说：“夏会长啊，你不要每次都捐个第一，要发动大家，众人拾柴火焰高嘛！”
　　 秦干将会长说：“是啊，你让首富麟盛德号和十八大烧坊套油坊的老板们有压力啊！”
　　 “有压力好啊。”夏三还要说下去，王县长冲着夏六说：“敬宗啊，事情我料想你都知道了，说说吧。”
　　 此时，夏六已经脱了黑呢皮袄，换上了西装革履。他冲三人笑笑：“说不定还是一场好事哩！”说着话，夏六不顾三人惊奇的目光，迅速摘下棕红色礼帽，取下白色手织围脖，脱了西式棕红色大衣，挂到衣帽架上。随即走到屋子中央，左手拿起火钳，掀掉火炉盖子，夹起几块烟煤放到炉中。继续微笑着坐到父亲夏三下手，解开深灰色西服纽扣，还是掩不住高兴劲：“秦会长，我的太舅爷爷，咱们监军镇商户要发一笔小财了。”
　　 “快坐下，轻狂啥呢。”看着夏六轻狂的样子，夏三赶忙制止。
　　 “你继续说。”王县长示意大家坐拢过来。夏六伸头往前凑了凑，四人的脑袋在白色的桌布上方形成了四喜丸子的图案，是否意味着有喜事降临呢？
　　 “我刚刚在家翻遍了最近六十天的报纸。离咱最近的有两股队伍，一股是共产党徐海东的二十五军；一股是中央军汪东含的一零二师。离咱最近的军用机场是洛阳西关机场，有六十多架飞机。”
　　 灵人不可焖讲，夏六的话三人都听懂了。夏六话音未落，夏三就接过话头：“关键是防空和支差。”
　　 “是啊，共产党和中央军的军纪好着呢，不怕抢，就怕咱的物资供应不充足。”王县长问：“秦会长，各商铺存货多少啊？”
　　 “县长放心，马上要过年了，各商号存货都满着呢。就是要防轰炸，我一会回去就安排，把货物都存放到窑洞仓库里，铺面上少放点。”
　　 “这两支队伍谁来联络呢？”王县长又抽一口烟，不吸烟的秦会长往后躲了躲，夏三抢着说：“王县长，就让我们父子一人接待一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