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啊！不行。”夏六冲着王县长，“长寿二高不是有三个激进的青年教师吗？”
　　 “对啊，我一直想成立长寿中学呢，就让长寿这三位青年才俊秦谋、严克、任华接待徐海东队伍；周方强书记长接待中央军汪东含部。”王县长顿了顿，“说不定，我成立长寿中学的愿望这次就要实现了。好了，三位，时间不早了，每人拿只腊鸭，咱们明天碰头。”
　　
　　 7
　　 秦干将会长背搭着双手走出县衙，那条腊鱼提在身后随着步幅大小有规律地跃动着，好像还在水里游动一样。他往东快步穿过西兰路，走到县党部门口，往周书记长卧室方向瞅了瞅：灯黑着，人还没回来。心里不由得为书记长担忧起来。人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新堡子李士心可不是省油的灯，你堂堂书记长和他搅和在一起，耍猴、耍钱。小心人家把你当猴耍了。还是找机会提醒一下书记长，毕竟年轻嘛。
　　 秦会长转而又想，年轻啥嘛，人家比咱还大十岁呢，三十六岁的人了，要你二十六岁的人操心？想到这，噗嗤一声笑了，咱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放下，放下！干咱的事。
　　 到了北十字，秦会长转头向南，一一敲开每个铺面的门板，不断重复着六个字：“多存货，防轰炸。”
　　 平时不到十分钟的路程，秦会长今日边走边通知，摸黑走了一个小时，才出了监军镇南门，本该一直向南走二百六十六步就到家了，他又想起李士心去乾县了，应该通知家里人一声。
　　 他又折向东，同样二百六十六步，到了新堡子，进了堡子门洞。说来也巧，刚出门洞，迎面遇上了李士心他妈李牛儿老婆。
　　 “李家嫂子，咱这大概十六号要过队伍，你让士心多做几缸豆腐脑；另外，这几天如果飞机轰炸，大人小孩都要待在窑洞里别出来。”
　　 “啥？啥？你说啥？过队伍了你让多做几缸，你日弄谁呢，让那些丘八抢啊！”
　　 “哦，”秦会长看说不明白，“你让士心明天到我烧坊找我。”
　　 “天黑一会了，我娃现在还没回来哩，我到东市场去看看。”
　　 “别去了，豆腐脑早卖完了，士心上州里（监军镇人称乾县城为州里）耍钱（赌博）去了。”
　　 “真的？你是会长你咋不拦住他呢？”
　　 “甭说了，甭说了，这几天一定多做些豆腐脑，记着啊!”
　　 好不容易摆脱了牛儿老婆，秦会长提着腊鸭兴冲冲回家，是该谋划谋划自家的事了。
　　 “站住，谁给会长送礼了？”
　　 “李家嫂子，是王县长送我的腊鸭。”
　　 “甭骗人了，你不给县长送礼，人家还给你送礼，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算老几啊！一定是你去年花钱买了个会长，现在发挥会长特权，要给回捞啦。肯定是在那个腊味店硬要的。”
　　 “别胡说了，腊鸭送给你吧！”秦干将不愿意和牛儿老婆纠缠，他递过腊鸭，牛儿老婆毫不客气接过去，喜滋滋地回家了。
　　 去年商会换届，李士心是唯一候选人。可是在投票的节骨眼上，李士心和儿媳妇祁春凤的丑事爆发，渡马乡娘家来人给李士心喂了两把麦草。天算不如人算，李士心花大价钱搞掉了夏六夏敬宗，正洋洋得意呢，王梦唐县长提议秦干将为候选人，获得全票通过。
　　 所以这一年来，李士心没少使绊子，秦干将、夏敬宗等人息事宁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今天遇上这么大的事，好心好意来通知一声，还这样不识好歹。秦会长感叹一声：“李家人啊，啥时候能学好啊！”
　　
　　 8
　　 回到家，吃过晚饭。秦干将刚想将自己的想法禀告父亲秦勋业。不料父亲厉声制止：“男儿十二要当家，你都二十六了还要给我说啊。是瞎是好都是你的事业，我不管也不听。记住：谋要独，利要均。”
　　 秦干将只好退出上房，打着灯笼来到自家的烧坊套油坊。他脱鞋上炕，半靠在窗台上，闭上眼睛又思考了一阵，对了，六天时间，定个小目标，挣他六千个银元。
　　 “岳璋，叫管事的来，开会。”
　　 秦干将重用了三原有名的经商世家岳家五虎：岳璋、岳瑜、岳珏、岳琼、岳琏。最大的岳璋三十岁，最小的岳琏二十二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个个聪明精干，拿得起放得下。加上秦干将又送他们每人百分之四的干股，这五虎是给自己干啊，他们入职以来那是废寝忘食，眼睛里都有活啊。
　　 秦干将吩咐岳家五虎各带两个学徒连夜出发，采办货物，务必十六日运回监军镇。
　　 岳璋提醒说：“东家，别费神了。咱监军镇有邮电所了，通电话了，咱秦家岳家几代人经商，人脉宽广得很。”
　　 “对啊！”秦干将一拍大腿，“看我这油茶脑子。好了，其他人休息，岳璋，咱俩上邮电所。”
　　 路上，两个人高兴地商量着，岳璋对秦干将的计划十分佩服，又在心里仔细盘算了一阵，说：“东家，如果红二十五军五千人能在监军镇驻扎十天时间，咱最少能挣一万个大洋。”
　　 “心不要重，能挣六千就行了。”
　　 “那多了呢？”
　　 “捐了建永寿中学。省得咱娃跑那么远去西安、乾县上学。”
　　 原来啊，秦干将盘算着，红二十五军和中央军一零二师绝大多数都是南方人，他们长期转战在北方，这次来监军镇，让他们人吃大米，马咥稻草，忆忆南方，打打牙祭。
　　 第一个电话，秦干将就和西安西大街城隍庙附近的蔡老板通了电话。蔡老板在长安县常宁宫开着西北第一的米面加工厂，他满口答应，当夜就叫十辆美国福特六轮大卡车，每车装一万斤大米，天明前出发，大概明天午饭时间就到监军镇了，回车再装十万斤小麦，运费在外，秦干将给蔡老板每斤补差价一毛钱。生意很快成交，蔡老板连夸秦干将、岳璋二人办事果断年轻有为。
　　 第二个电话没有打通，索性分别给太原、临汾的商家打了电报，分别订购铝制军用水壶各五千个。
　　 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又接着给西安几个相熟的客商打去电话，可是都没有那么多存货，岳璋只好带了一个伙计连夜蹲在西兰路边，好不容易挡住一辆开往西安火电厂的送煤汽车，大概天色拂晓也就到了。
　　 第三个电话又打到了长安县，原来啊，秦干将在三原中学的同学林怡安正是东大镇的镇长，而东大镇秦岭脚下可是关中唯一水稻过万亩的地方啊。稻草用汽车运输划不来，今天十三号，你十六号才用呢，那就用二十挂马车，明天早晨装好，立即出发，三百里路，你放心，打尖时间节约一点，十六日下午送到没问题。
　　 大米、稻草问题解决了，秦干将松口气。水壶的事还不把稳，对了，宝鸡是西北军的粮台所在地啊，对，打电话。
　　 第四个电话打给了上海丰惠洋行宝鸡分行范买办，你说凑巧不凑巧，活该秦会长成事呢么，刚好西北军退回了两千水壶，范买办正愁没办法处理呢，真是瞌睡了你送枕头哩！好，好，好。对了，我喝不惯宝鸡流行的凤香型酒，听说贵号酿的是兼香型的长寿特曲……
　　 秦干将多聪明，马上懂得了范买办的意思，马上截住话头：“鄙号长寿特曲是凤香型兼酱香型；秦记老烧是酱香型兼清香型。我让来车给您捎回几坛，包您满意。”
　　 “我先购进一车，两种酒各半，不要坛子，要一斤装的玻璃瓶子或者白瓷瓶子，在西北军和陇南甘南市场试销一下。”
　　 “得令。”秦干将放下电话，长舒了一口气。还有啥事需要提前安排呢？
　　 第五个电话应该打给北边的太峪镇和南边的阳峪镇，随时通报路过队伍情况。行了，不要麻烦别人了，安排两个伙计去那边盯着吧。
　　 出了邮电所，冷风一吹，秦干将脑袋一激灵：太峪镇和阳峪镇盯人的事还用我操心吗？我那曾孙头夏六夏敬宗肯定早都想到办了。我还是卖我的秦记老烧、长寿特曲吧！
　　 走到洪洞县（监军镇一个南北巷子）北口，一只游狗远远地向他吠叫了两声。狼怕一端，狗怕一弯，秦干将迅速弯腰，地上干干净净，没有砖头。他挺起身子，撒腿就追，追过南关十字，眼看着游狗到了新堡子门洞，终于捡到半截砖头，拼全力扔了出去，自然没有打到游狗。那游狗却夹了尾巴，逃进了新堡子门洞。
　　 穷寇莫追，秦干将掏出手帕擦了擦手，回头走到南关十字，看到墙上一个字三尺大的标语：“杀猪拔毛，剿灭共匪。”“活捉刘志丹，赏银一千三。”这标语是县党部刷写的，咱能换吗？必须得换？怎样换呢？
　　 走回烧坊，秦干将已经有了主意。事不过夜，他唤起已经睡下的岳瑜、岳珏、岳琼、岳琏，安排了几件事情：
　　 岳琼明日一早即到长寿二高找到五弟秦谋和严克、任华老师，要十条以上团结抗日和夸赞红二十五军、中央军一零二师的标语。然后过三岔河抄小路到礼泉南坊请两个能写大字的生人，务必十五日天黑后来到监军镇，连夜将南关周围所有墙上的标语都换了，并将写字的两人天亮前送回南坊镇。注意，你要说陕北话，让人觉得你是陕北的共产党。好了，你先睡吧。
　　 岳瑜明天负责腾出舱房，接车，收放十万斤大米，装车十万斤小麦，还有二十大车的稻草，也要提前安排好堆放地点。
　　 岳珏你现在叫起工人加班，连夜灌装五千斤长寿特曲和五千斤秦记老烧。注意，长寿特曲用一斤装的玻璃瓶，秦记老烧用一斤装的白瓷瓶，商标用上海印的彩色版，明天午后等宝鸡范买办送水壶的汽车到了，立即将一万斤酒装车送往宝鸡；然后给军用水壶灌装长寿特曲，商标用手绘的黑白版；十五号要准备一百二十个二百斤容量的大酒坛，两种酒各装一半，等到十六号长安送稻草的二十挂马车来了，给马车每车装六坛酒。
　　 “岳琏，你猜我让你干啥哩？”
　　 “东家是不是让我去长安县开分号呢？”
　　 “是啊，你十六号先去长安县东大镇开个分号，多向东大镇镇长林怡安请教，他是我的同学，会帮咱的。你今晚连夜起草方案，争取两年内在长安、盩厔、鄠邑一带开办六家分号，有困难吗？”
　　 “没有，保证完成任务。”岳琏毕竟第一次独当一面，很有点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气概。
　　 又是一个不眠夜，秦干将当即换上工装，和伙计们干了起来。
　　
　　 9
　　 夏六提了腊鸭，跟在夏三后边出了县衙。此刻，他有一种运筹帷幄当胜，决胜千里在即的兴奋感，不由自主随着父亲文明棍敲击砂石路面的节奏轻轻哼起了上海滩正在流行的歌曲，明星周璇演唱的《夜上海》。第三句歌词还没哼完呢，夏三却停下步子没头没脑地问道：
　　 “儿啊，你属龙的吧？”
　　 “是啊。清光绪十八年生的，就是一八九二年。”
　　 “哦，壬辰年。你今年四十四岁了，有六个儿子了，不敢轻狂了。”
　　 “是。”夏六答应着，闭嘴、垂手、挺胸、收腹，亦步亦趋跟在夏三后边。
　　 夏三看到夏六毕恭毕敬的神态，不觉笑了，挺满意的样子。继续往前走了六步，又打开了话匣子：
　　 “敬宗啊，你知道不，当你出生的时候，孙中山都正式成为一名医生了；十二岁的鲁迅都到三味书屋读书了；爱迪生都获得双向电报的专利权了，还有：LiverpoolFootballClub,LiverpoolFC,LFC。”
　　 说到这，夏三回头看看夏六：“好我的西安中学毕业生，你能听懂不？”
　　 “听起来，大概，不懂。”夏六孝顺，故意要让老父亲高兴，“爸啊，啥意思嘛？”
　　 “利物浦足球俱乐部成立了。你看咱国家，足球在哪里？一事不行，事事不行，难怪小日本在东北华北闹腾个不停，吴佩孚吴大帅那样的英雄都下了野，听说这个东北王四十万人都不敢和日本一万人打个照面，只知道吸鸦片勾女人捧戏子，这人到了咱西安，爸给你说，没得好。”夏三终于顿了顿，进了老堡子门楼，又说到，“所以说嘛，体育不能争先，文化不敢争先，经济争不了先，你这么大的一个国家，军事、政治还能怎么样啊？所以说嘛，儿啊，干任何事都要敢为人先，咱卖豆腐脑的更要敢为人先。”
　　 “是啊，我爸干事落了别人丈二远。”
　　 “我娃就要两丈四，我孙子就要三丈六……”
　　 “哈哈哈！”父子笑着进了家门，早有夏荷笑吟吟地迎了出来，接过夏六手中的腊鸭，将二人迎进餐厅，分别向一个铜盆和一个搪瓷盆添了热水，伸出中指试了试，请老爷少爷净面洗手。夏菊一旁摆好饭菜，二人随即入座。
　　 “老太太送走了吗？”
　　 “送走了。”
　　 “你们都吃过了吗？”
　　 “吃过了。”
　　 “叫夏易、夏书来这。”夏三吩咐完毕，父子入席，开始吃饭。
　　 晚饭简单，虽然夏三话多，但他严格遵守老辈人的教诲，六十二年了，始终做到了食不言，寝不语。两人静悄悄地吃完晚饭，夏易、夏书也到了，两个娃很有眼色地奉上漱口茶水，夏三接过，刚要漱口，门帘一挑，姚益生管家回来了。夏三漱口，夏六问姚叔安，夏易、夏书问姚爷爷好。
　　 夏三漱完口，走出餐厅，众人相跟着进了中堂。夏三照例在上手太师椅上落座，夏六、夏易、夏书分别在两边官帽椅上坐了，姚益生管家垂手站立。夏三说：
　　 “益生啊，坐了吧。”又面对忙着斟茶的夏荷、夏菊说，“你们退下吧。”
　　 “说说吧！”看着夏荷从外边关了中堂门，夏三望着嘶嘶作响的汽灯，“姚老弟先讲。”
　　 姚益生开门见山：“我先到浙江金华，直接到作坊一一嗅闻，挑选了一百具琵琶腿，然后到上海租界，按照您老的吩咐，仔仔细细考察德国香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