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暑刚过，中伏才至。骚热依旧笼罩着这个中部小城。我就是在这样的七月来到荒城的。
　　 当接到去往荒城的通知时，我正在河边散步。赭绿的芦苇在水里站着，像一支支倒插的羽箭。风吹过，水波荡漾，这是水因疼痛而起的皱纹。我一点也不想去荒城，那个奇怪而疯狂的地方。
　　 我捡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子，骂了声他妈的，朝水面抛去。当石头溅起的水花刚收敛之后，一条红色的鲤鱼翻起雪白的肚皮弹出水面，又沉沉的落了下去。鱼死了，在我手中。我的心里掠过一阵不祥。
　　  
　　 二
　　 我也搞不清是谁让我去的荒城，在我的城市，谁在发号着指令我们是无从知晓的。当然，这和荒城没有关系，暂且不谈。我只是一个在派出所做记录的警察，我只负责把事情一清二楚的记下来即可，至于推理、分析、判断这些办案民警用到的东西，我压根就一窍不通。让我去荒城调查最近突发的一起死亡案件，明显是调戏和讽刺我的智商。
　　 在荒城，我找到了一个叫父亲的人。我必须找到这个人，也只能找到这个人，虽然他不是案件的当事人，但死亡案件的主角一个叫母亲的人正是他的妻子。只有通过他才能知道她生前的情况和死亡的细节，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人。因为在荒城，死人已经是家常便饭，而且人们也忙着玩弄手机，没有丝毫的时间来关注这些与他们来说无趣的事情。
　　 当我找到父亲时，他正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端坐着。眼前同样坐着的老旧的电风扇歪着脑袋，疲惫的吹着软绵绵的风。风把父亲额头所剩无几的头发扬起来，猎猎作响。他的额头冒着细密的汗珠，在风扇的吹动下微微颤抖着。
　　 他对我的到来没有丝毫的意外，甚至他这样闭着眼睛就是为了等我来一样。他给我沏了一杯烫嘴的清茶。直到我离开时都没有敢喝一口。
　　 在我和他的交谈中，我知道了一些他的情况。
　　 他是这个城市的收尸人。这个城市有很多人死于手机病。它是不同于癌症、白血病、尿毒症的另一种新型病毒，侵害性强，传染性大，很难治愈。他是专门收因患手机病而死亡的尸体的人。起初，荒城有八名这样的收尸人，但他们中有几个在收尸时因使用手机而感染了这种病毒而死亡，另外几个因为惧怕而退出了这个行业，现在，仅剩下了他一人，还在坚守着这个阴暗、恐怖而孤独的职业。
　　 要知道手机病，必须了解荒城。荒城，又叫手机城。一个不足十万人的小城。在这个城市，人们只为手机而存活而服务。一部分在研发着手机，一部分人在制造着手机，另一部分人在使用着手机。研发手机的人，在实验室研制着各种超级软件、超级硬件，然后提供给制造商，大批量的生产出各式各样的手机，销售给人们。在城市，所有广告都在宣传着手机品牌，所有媒体都在报道着手机研发情况，所有话题都离不开手机。人们一头扎进手机里，从早到晚，从晚到早，甚至不吃不喝不拉不撒不睡，通过手机聊天、游戏、直播、看视频、刷朋友圈等等等等。在这里，手机就是日常，手机就是生命。
　　 当然，有生就有病，有病就有死。喝酒会因中毒而死，打架会因致命而死，开车会因事故而死。玩手机，也会因患上手机病而死。
　　 父亲喝着烫嘴的茶水，面无表情的向我简单介绍了一些荒城的情况。但他怕我无法理解人如何患上手机病而死掉的，给我讲了一下昨天他收尸的情况。他一年要收近一千具尸体，平均每天三具。在这繁多的死亡中，他无法给我一一道来，只能说说昨天的情况了。
　　 昨天他收的第一具尸体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刚结婚一年，生有一个可爱的姑娘。但他因使用手机过度而患上了神经衰弱和记忆力消失。他的工作是每天在朋友圈转发促销广告并给别人点赞，他的收入就靠这两样。每转发一条广告一元钱，每点赞一次一毛钱，他就是在这样不停的转发和点赞中养家糊口的，除了四个小时的睡眠时间外，其余时间都在手机上。几年后，他开始头疼，而且这种疼痛不断的加剧，像大脑里装着一个电钻，并不断加大着功率，他的头像一个西瓜一样，被钻成了浆糊、稀巴烂。这让他痛不欲生，而更让他绝望的是记忆力的消失，他把所有的事情慢慢忘得一干二净，无论如何提醒都无济于事，甚至他都不认识妻子和女儿了。他像一个呆子一样，甩动着脑袋，端着手机，眼神木讷。终于在一个黄昏，他拿起家里杀鱼的菜刀朝自己脖子砍了下去。他的血在厨房蚯蚓一般钻了出来，流过门缝，流过楼道，流在小区院子里。他的血液里，散发着浓稠的铁锈味。
　　 第二个死者是一个十八岁的姑娘，一个直播平台的主播，二十四小时都在直播着自己的生活，她在荒城有八千多粉丝，靠粉丝的赞赏过着奢靡的生活。从早上穿衣刷牙，到中午吃饭睡觉，再到下午逛街美容，甚至晚上的大小便，更甚至和四十二岁的男朋友做爱，统统都在直播。她举着特制的遥控式自拍杆，扭捏着，娇嗔着，把自己的私生活毫无保留的奉献给了八千粉丝。而这些粉丝则像苍蝇一样，二十四小时守在手机屏幕前，一边舔屏一边从卡上支付着赞赏费。由于长时间使用手机，导致这个姑娘视力严重下降，甚至随时都有失明的危险。但这似乎并没有影响她直播的疯狂热情，依旧无休无止的把自己扒光了端在别人碗里。直到有一天，她在厕所蹲坑子直播时，手机掉进厕所坑内被冲跑了，而时值晚上，所有手机销售网点均已关门，一晚上没有手机的姑娘最后焦虑而死。或许是因为焦虑过度，她死后不久，身体即蜷缩成了一个干瘪的方块状，像极了一个手机。
　　 当父亲讲完这两个故事后，便停止了讲述。他起身，从桌子下面拉出一个木箱，然后打开，从里面取了一个黑色布袋、一件白色长褂和几个棕色小药瓶。他把白色长褂放在桌子上整整齐齐的叠了，连同药瓶一起装进一个盒子，锁进了抽屉。那是一件女式医用长褂。干完这些之后，他把黑布袋绑在腰上，临出门时，他转过头来，对我说，我要去收尸了，你回吧。
　　 你还没有讲第三个人的事情了？我口干舌燥，准备喝一口这烫嘴的茶，但茶未进嘴，一个火球便从口腔滚到了胃里。我强忍着疼痛起身，朝他问。
　　 有你这么笨的警察吗？他很不屑的瞟了我一眼，指了一下抽屉。我似乎才明白了。第三个死者正是他的妻子。
　　 那关于你妻子的死因，你还没有告诉我呢？
　　 我也不知道死因，但我肯定她不是得手机病死掉的，也不是被杀害的，她是患心脏病慢慢死掉的。他一边出门一边又说，你回去吧，听我一句。
　　
　　 三
　　 我从父亲那里只对荒城有了一个轮廓性的印象。而对于母亲的死因，还是一无所知。在这灼热的小城，难道真的就要一事无成吗？我站在一块巨大的手机广告投下的阴影里，想起了那个被风吹彻的河边，芦苇浩荡，群鸟起落。恋人们挽着手，互相拥吻。老人们走着，淹没在了柳树的阴影里。
　　 当我第二次找到父亲时，他正赶往收尸的路上。没有办法，在荒城，我唯一认识父亲一人，而他又是死者母亲的丈夫，我只有惦着脸皮再次去找他。
　　 他对我的到来没有多少反感，但依旧很冷漠。这或许是一个收尸人该有的表情。我真为你不听我的劝告而感到遗憾，既然如此，那你就帮我去收尸吧。我倒是很乐意去帮他，一来是看着一个花甲老人扛着一具尸体行走实在让人痛惜，二来是看看一个因手机病而死亡的人会是什么样的。
　　 我们是在一个干枯的下水井里拉上那个死者的。父亲下井，在死者身上绑好绳索，我在井口，往上拉。我第一次发现一个人死掉后，身体会突然变重好几倍，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反而将我往井里坠。我使了吃奶的劲终于将哪具尸体扯了上来。死者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只有通过撕扯成缕的红裙子上能判断出是个女性。
　　 父亲紧随其后上了井。他从腰上解下黑布袋，然后从脚到头，穿衣服一般，把黑布袋套了进去。但到头部时，他要扶头，又要拉扯压在背下的布袋，几次都没有拉上来。他抬头剜了一眼我，狠狠的说，站着干什么。我赶紧蹲下身，帮他扶起那个血肉成浆的头颅，粘稠的脑浆在我指缝里滴落着，我忍住翻滚的胃，偏过头，终于帮他装上了尸体。
　　 父亲系好布袋后，两腿跨在尸体中间，抱住腰部，哎嘿一声，便将尸体丢在了肩上，像抗粮食一样。他两手叉腰，肩扛尸体，在前面走着。偶尔有熟人，会边玩手机边向他打招呼。收尸啊，李师傅？他嗯一声。辛苦了。他又嗯一声，继续走路。荒城的人，已经对于因患手机病而死习以为常了。
　　 我像一条哈巴狗，紧随在他身后。
　　 在一个上坡路，父亲的脚底下明显迟钝了下来。我跑到他前面，说，我帮你扛会吧。他站住，犹豫了几秒，嗯了一声，说过来，腰半弯，肩膀挑起，过来了。他刚说毕，便把那尸体撂到了我肩上。我肩头一沉，双腿一软，差点跪到地上。
　　 父亲背着手，前面走着。我哼哧哼哧的叫着，跟在后面。他说，知道这个女人是咋死的吗？
　　 不……不知道……
　　 这个女人三十八，和男人结婚十三年，一直没有生娃，他们跑遍了全国所有的医院，都没有治好，也跑遍了全国所有的寺庙，都没有治好，也吃遍了全国所有的偏方，还是没有治好。后来，他们终于知道自己得了手机病，因为长期使用手机，手机的磁辐射，杀死了他们体内的精子和卵子，你想想，死精和死卵，能怀孕吗？当他们放弃手机时，已经迟了，因为磁辐射已经损伤了他们的阴囊和子宫，他们再也无法生儿育女了。为此，他们陷入了彼此的责怪和争吵中，甚至产生了仇恨，互相厮打折磨，来减轻心理的痛苦。但这些都无济于事了，再也无法承受生活之重的女人，选择了自杀。
　　 我听着父亲的讲述，大脑里电影一般闪过那些恐怖的画面，一想到肩上背着的绝望而痛苦的女人，和她惨不忍睹的面容，冷汗就在我的裆里哗啦啦直流。
　　 我还有一个儿子，你或许不知道？
　　 不……不知道……
　　 我的儿子，是荒城最有名的手机研发专家。他研发的各种新型手机全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现在的荒城，有三分之二的手机都是我的儿子研发出来的。你或许无法理解新型手机对于荒城人的意义，人们为了一部新手机，可以一天压缩到一顿饭来节省钱买手机，可以排三个月队为了抢到一部新品牌手机，也可以为了一个手机话题互相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更可以为了手机卖掉身上任何一个器官，比如肾、眼角膜乃至心脏。
　　 我儿子发明的手机中，至今被人们津津乐道并且大量使用的有两款，一款是头戴式手机，它有一个帽子一样的部件，可以带到头上，而手机通过声控在帽檐部垂下来，固定在眼睛前方，人们可以随时通过声控使用手机。这款手机划时代的意义就在于解放了人类的双手，人们再也不需要一手端着手机，一手划拉，而是挂在眼前，用声音就可以控制手机了。但这款手机存在的问题就是携带不便，占用空间大。另一款则更为先进，完全解决了这些问题，名字叫手背式手机，它通过一些特殊材料，将仅有两毫米厚的手机液晶屏安装到手背上，你只需要用声音就可以控制手背上的手机。这款手机完全防水、抗撞击，已与人体完全合二为一，跟皮肤一样，成了人体的一个部分。
　　 当然，这都不算什么，我的儿子还在研发着更先进的手机，他的理念已超越了人类的想象。
　　 我的脚下越来越重，犹如绑上了几块砖，而肩头更是不断下沉，我怕尸体掉下去，尽量用一只手抓着布袋，抓的我手指发麻。但我还是被父亲的讲述深深震撼了。我难以想象在荒城关于手机所发生的一切，当我还在为使用触屏智能手机而沾沾自喜时，荒城的人已在手机研发和使用的路上把我们摔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后。
　　 但这些新玩意又顶个屁用，不过是杀人道具罢了。父亲咳嗽了两声，没好气的来了句，他的声音里渗着一种浓浓的悲哀。
　　 在火葬场，没有人来为这个自杀的女人送行。人们不怕自己患上手机病而死掉，但都惧怕感染别人的手机病病毒而死掉。据说，一个患了手机病的人在火化时飘摇的灰尘和火化后的骨灰带有致命的病毒，呼吸之后，会得病而亡，除非你不用手机，而在荒城，除了三岁以下的小孩，每个人都有手机。这两年，甚至一个孩子刚出生，父母就给他们配备了婴儿手机。当然，这些都是父亲告诉我的。
　　 父亲把那具尸体打理了一番后，推进了炼尸炉。随后，他来到大厅，在香案前，点了两支蜡，烧了一炉香。然后和我并排坐在门外的台阶上，依旧满脸冷漠，落过严霜一般。
　　 你不怕传染？我摸了一把汗，递给他一支烟。
　　 我没手机，也不需要手机。他把烟夹在嘴上，等着我给他点火。
　　 你的儿子研发手机，你的老婆给手机病患者治病，你给手机病死者收尸。我狠狠咂了一口烟，我听见炼尸炉里火焰升腾叫嚣的声音，像一万匹野马在山谷嘶叫的回响，震的人耳膜生疼。
　　 这真是一件很悲哀的事。他说完这句话后，把烟丢在地上，用脚研灭后，双手捂住了脸，我分明看到了他指缝里突然渗出的眼泪。
　　 屋顶，是尸体焚烧后升起的灰烬。这焦黑的物质，纷纷扬扬，落在了我们头顶。我突然想起了河边的芦苇，在九月，它们会在夕阳下变得通红，像一支支箫，风起，箫声悠扬。策马而来的姑娘，一袭白衣，手执青莲，滑过了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