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找找我儿子吧，他或许能告诉你一些东西。父亲把一把眼泪抹在了手心，搓碎了。顺便告诉他，我想他了，让他回来。他起身，又说，你走吧，我要拾掇骨灰了。
　　 天空掠过一群黑色的鸟，悄无声息，犹如死神的眼神。
　　
　　 四
　　 天终于阴了下来，在荒城，遇到一个阴天甚至比捡一块黄金都困难。由于大量的手机制造业所产生的热量，聚集在三面环山的小城里，回荡升腾着，难以释放，人们始终活在蒸笼里，等着皮肉分离。
　　 我步行了很久，一边打听一边摸索，终于在城市东侧的山脚下找到了荒城手机研发中心。那是一个庞大的厂区，银白色塑钢和浅蓝色的玻璃织成了倒扣的鸟巢状建筑，人们如蝼蚁一般匆忙的出进着。天空似乎要下雨了，研发中心墙面上落下了大朵大朵的乌云，让人窒息。
　　 我上台阶，估计有二十来级吧。我走的实在累极了，一屁股坐在最上面的一级台阶上，当我抬头看前方时惊呆了，在研发中心对面有几座三十来米的山包，一字排开。我定睛细看，才发现那是一些废弃手机堆成的山。这山，似乎随时都会倾塌，泥石流一般，将这座城市冲毁淹没。我心想，会有多少报废手机堆放在哪里？那些手机曾让多少人患病死亡？手机里又隐藏着什么样的人间故事和秘密？当我被这些问题搞得头昏脑胀时，一个使用手背式手机的保安过来问我找谁。就找这款手机的研发者，一个叫儿子的人。我指着他手背发着蓝色荧光的手机说。
　　 保安叹了一口气。人死了。
　　 死了？啥时候的事？
　　 很遗憾，死了，前天的事，他的尸体至今都没有人来收，冷冻着。
　　 到底啥原因死的？感染手机病毒吗？
　　 就是，继手背式手机之后，他正在全力研发一块超级全新手机——眼睛植入式手机。就是制作一种芯片状手机，安装进眼睛，倒扣在眼珠上，人们不需要用手、用声音，而是通过意念就能控制手机，并且啊，这种手机就在眼睛里，爱怎么看就怎么看，爱看什么就看什么，毫不受外界干干扰，可以说，这款手机已经超越了人们对于手机的认知范围。保安说的头头是道。
　　 那人怎么就死了？
　　 这项新研发的项目，在即将投入批量生产前，首先要进行测试实验，而这实验无人敢做，儿子便通过自己做了实验。他把两个芯片植入眼睛后，测试效果很成功。研发中心听说都开了庆功会。就在儿子准备在测试实验安全书上签字时，却突然发病，死掉了。至于死的原因，有人说是手机病毒感染眼球，然后扩散至心脏，致使心肌萎缩，死掉的。
　　 保安平心静气的讲述着这一切，似乎死人在他那里已经惊不起任何波澜了。但我开始惧怕这座城市，我不知道，在荒城，究竟因为手机还发生着多少恐怖、荒诞、疯狂的事。我也为我的荒城之行感到悲哀，我受命于未知之人，像一个木偶一般，被无形的手挑拨着参与到这跟我毫无瓜葛的纠纷中来。更悲哀的是我又听说了一个人因手机而致死的惨烈事实，而这个人正是我荒城唯一认识的父亲的儿子，我要调查的死者母亲的儿子。这是一个不祥的信号，似乎要在我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前把我的后路切掉。我会不会像卡夫卡笔下的K一样，一辈子都难以进入城堡，而无形之手却逼迫你不得不进入城堡。
　　 人已死了，我又不懂的解剖学，也非亲属，就没必要见了。
　　 我顶着一朵乌云，刚下台阶，保安就跟着跑了下来，喊着等一下。我停住脚步，他手里挥着一个信封。
　　 跟你说话，忘了一件事，这是儿子临终前交给我的，让托人把这个交给他的父亲，在研发中心，我是寸步不能离开的，只有拜托你了。他把信塞到我手里，然后跑了。
　　 听说，在荒城，人们在十多年前就不再写信了，手机业的兴起，让这种现代产物彻底代替并铲除了古老的行当，紧接着，邮递业彻底崩溃，信件完全退出了荒城的生活圈，慢慢的，人们都不知道信件是何物了。
　　  
　　  
　　 五
　　 在荒城不过数日，但我却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疲惫，尤其是头疼。大脑里面，似乎有一万只虫子在啃噬着脑髓，让我痛苦不堪。我怀疑这可能就是强大的手机磁辐射所致。整个荒城，人均四五部手机已经稀松平常，有甚者浑身挂满了手机，更有暴发户开始以手机数量来换算一个人的财富。以人均六部手机估算，在小小的荒城手机拥有量就达到了六十万部，这还不包括那些废弃成山的和土豪们积压成山的，笼统算来，至少有一百万部手机填充在这个城市。巨大的磁辐射像无数道光线一样射出来，聚在一起，越聚越大，最后瞬间破裂，如同洪水，淹没了城市，无人能逃。
　　 这真的是一个疯狂的手机之城。
　　 我的到来注定将无功而返。不适感和头疼一点点的加剧，我开始寻思着要不要离开这里，管他什么狗屁的命令，谁爱调查谁去，我连命都难以自保的时候还听什么令，他妈的。
　　 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份没有送达的信遗留在我的口袋。我决定送完信件之后，再离开荒城。
　　 荒城依旧骚热不堪，人们如同蛀虫一般，钻进手机，挥霍着日子。我到父亲家时，门是半掩的，我推门而入，一股刺鼻的煤气味扑面而来，差点熏晕了我。我喊父亲、父亲，没有人应声。我把门拉开，煤气憋疯了一般，从屋里往外翻涌。我捂着口鼻，钻进屋里，看到父亲坐在沙发上，穿着崭新的衣裳，嘴里含着煤气罐的管子，顶着满头白发的脑袋歪在一侧。他自杀了。破旧的风扇，依旧在不远处吹着，发着嗡嗡的嘶叫声。
　　 他们一家三口，就这样家破人亡了。
　　 这是一个多么可怕而冷漠的城市。一个老人死了几天，人们忙着玩弄手机，却不知道进来看看。
　　 他的脚下落着一张纸片，有揉皱的痕迹。或许一开始在他手里捏着，后来被风扇吹落在了地上。我捡起纸片，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字：儿子，我反对你去研发手机，那东西，害人。但我为你的聪明，一直感到骄傲。我不知道当初赶你出门，是对是错。我是荒城里的收尸人，收了很多很多尸，里面有很多是你“杀死”的。听说你死了，我曾经为别人收尸，如今谁为我收尸？
　　 我把父亲的尸体放平。他的黑布袋仍旧绑在肩上，我解了下来。小心翼翼的把他装进那个曾经装了无数次别人尸体的布袋里。我学着他的样子，把他扛上肩头，气喘吁吁的出了门，下了台阶。我沿着灼热的马路，一步一步朝火葬场走去。我的每一步，都是那么沉重，双脚似乎陷入了泥潭，难以拔脱。
　　 在落满麻雀的火葬场，我照着他的方式，把他火化了。我在大厅为他点了香蜡。然后在一面巨大的置放骨灰的墙上，安放了他的骨灰。我朝着他的骨灰磕了三个头。当我抬起头时，我问自己，我是谁的儿子，谁又是我的儿子？
　　
　　 六
　　 我回到了我的城市。我没有完成任务。
　　 我不想回家，那个冰凉的洞窟。也不想回派出所，那个冰凉的洞窟。
　　 在我的城市，我是一个坚定的所谓现代文明质疑者，尤其是对手机的发明和不断开发出一些无用功能反感透顶。我认为这个世界就不该有手机这种变异的发明，就算有，它也仅仅有通话、照明、发短信三项功能。而如今手机已经鸦片一样，开始侵蚀着人类。自从有了手机，一切都变了，亲情疏远、人情冷漠、假装开心、做作伪饰、装萌卖傻、起哄唏嘘，人们无时无刻都在聊、在拍、在晒，没有手机就会死掉一般。
　　 我担心着我的城市，会变成下一个荒城。那会有多恐怖。
　　 在这里，我是一个案件记录员，我依旧坚守那种笔落纸上的感觉。当沙沙的声音响起时，我总想起童年的蜻蜓扇动着翅膀，蟋蟀在月下弹着吉他，孩子们哗啦啦的笑声溅落在地上，叮当作响。也想起少年时那落满绿横纹的纸张上，为心爱的女孩所写的甜蜜文字，和她看到这些文字后脸颊上飘过的云彩，像极了八月黄昏的天边。也想起青年时我和妻子坐在软软的沙发上，给还在肚子里的孩子朗读李白的诗歌、曹雪芹的小说，小家伙在肚子里听得津津有味，窗外的秋风吹着叶子，和我们齐声朗读。也想起中年后孤独的河边，风吹过茫茫的芦苇，一些白色的鸟类露出了弓起的背，一些沧桑掠过水面，随波纹而去。中年以后，我的孤独结满了全身。妻子整天抱着手机，在玩着微信，不停的刷着朋友圈，和我早已没有了当初的卿卿我我，紧接而来的是厌倦甚至反感，我也一度感觉到她通过手机外面有了相好。我的儿子整天玩着一种让人莫名奇妙的游戏，一睁开眼就端着手机打打杀杀，大呼小叫，不时冒出操、我日、你妹的、老子叉了你等等一些污言秽语，我对他一开始的劝告和后面的恐吓都没有奏效，最终我们形同陌路，且互相目中无人。他们母子俩似乎联起手来对付着我，骂我老古董。每天回家，我们三人，各自窝进自己的房间，互不往来。他们玩手机，我看书，偶尔写点日记。
　　 很多年，我一直没有手机，不是买不起，只是拒绝这讨厌的家伙。但后来因工作需要，单位给我强行配备了一部，但只能接打电话，再无任何功能。即便如此，我也常常弃之一边，很少拿起。
　　 在单位，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办完案之后，大家便翻开手机，瘫在沙发上，玩了起来。一开始我是话痨，总喜欢和人瞎聊，但慢慢的发现大家都在玩手机，没有人理睬我，甚至显得很反感。我也就闭嘴了。他们玩手机，我发呆。我怀疑我有些抑郁了。从此以后，我喜欢到河边去走走，看芦苇起伏，如同我的心情，也在起伏。
　　  
　　  
　　 七
　　 父亲已经死了，儿子留给他的信，再也无法让他听见了。除了保安，我是这个世界唯一知晓这份信的人了。我不知道该不该打开这份信，我犹豫了很久。我似乎记起我的祖母活着时曾说过，一个人把想说的话，写在纸上，念出来，然后把纸烧掉，亡灵就能听到他的声音。
　　 我打开信封，一股让人作呕的手机独有的味道让人反胃。我在恍惚之中，又想起了在荒城的灼热日子。好在我的头疼减轻了。我举着纸，在风里吹了一阵，味道淡了许多。我开始读起了信。
　　 爸爸，当我给你匆忙写这份信的时候，我已经快不行了。我的眼睛疼痛难忍，呼吸困难，随时都有死掉的可能。我有很多话想说给你听，可你没有电话，就只能写在纸上，让人转交给你了。
　　 当初，我大学毕业回到荒城后，你的意思让我做一名植物学家，研究植物。可这并不是我的理想，况且也不符合我所学的专业，我一心想做一名科学家，致力于手机研究和开发，为人类更便捷更舒适的生活服务。那次吵架，我知道你很伤心，你赶了我，我在楼下的大雨里站了整整一夜，我想着你可能会下来找我，但没有，从那以后我就和你断绝了往来。当时，我是恨你的，恨你狠心，恨你独裁。可一晃身，十年过去了，我才发现我一步步走到今天，是错误的选择，可我已经无路可退了，只有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这么多年，虽然我们没有往来，但我知道，你关心着我的一切，包括手机的研发成果，我知道你很痛苦，一边为儿子拥有着超人的才智而骄傲，一边又是儿子研发的手机在杀害人而悲伤。你看着儿子在自己的路上越走越远，你看着母亲一天天病情加重最后去世掉，而这一切，无人能替你分担，这也让你痛苦。
　　 我刚说了，我无路可退。这两年，我很想回家，和你和妈妈在一起。但有一个巨大的利益集团在胁迫着我，让我像机器一样研发新的具有更大危害性的手机，来满足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因为这个世界的物质和财富是有限的，他们只有通过让他们心目中的贱人们死掉，以减少消耗，才能满足他们日益膨胀的需求。而这种消灭的手段，就是不断制造超级手机，让人们在不知不觉的糖衣炮弹中自我毁灭。我是他们实施这项计划中最为关键的一个棋子，我一旦离开，他们的计划就会坍塌，所以，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让我离开的。但他们早已知道了我的想法，他们怕我离开后一是他们的研发中断，二是怕我向荒城人揭发他们的罪行，所以他们要置我于死地，在我做眼睛植入式手机实验时，在芯片上使用了生物病毒。
　　 关于妈妈的死因，你可能一直以为她是患心脏病而去世的，其实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在荒城，妈妈作为一名手机病治疗医生，无形中已经得罪了那个利益集团。你想想，妈妈治疗手机病的方式就是让病人戒掉手机。就像医生让吸毒者戒掉毒品一样，而毒品一但被戒掉，毒品种植者、贩毒者、毒品行业操控者的利益就受到了损害，他们自然对医生充满了仇恨。妈妈也是一样，受到了利益集团的痛恨，他们想把母亲除之而后快。那时候你长期在那个有一条河的邻城里给妈妈购买一种治疗心脏病的棕色瓶子特效药，其实，那些人早已在那药里面做了手脚。妈妈就是被他们慢慢毒死的。
　　 当然，在荒城，甚至更多的城市，超级手机业的研发、生产、推广除了那个利益集团在操控之外，还有人们自身无限的欲望，也在操控着，他们对手机的需求和依赖给利益集团提供了机会和空间。就如同腐败，官员在腐败的同时，群众也希望自己有腐败的机会和权利，并向官员不断的行贿，为腐败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这样便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腐败链，实现了全民腐败的大同局面。人们被欲望的操控，比利益集团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