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原乡人
“你不知道,外公除了我,还有一件更宝贝的东西,那就是屋里那尊小香炉里盛着的一捧土。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外公就起床,净手之后,点燃一支香,朝北方恭恭敬敬地拜上三拜。他告诉我要记牢,等他拜不动了,丫妹就要替他拜,一拜皇天,二拜故土,三拜父母。”金城见过小书桌上摆着的小香炉,上面插着一根红木筷子,陈年的香灰和泥土粘到一块:“这里买不到香,我就用筷子代替,一年多了,我每拜一次,心里就想哭一次。真的,我好想外公,夜里睡着做梦都会想哭。”
“你不知道,外公也是军人,打日本人那会,立下了许多战功。外公是李弥将军部队里的下级军官,后来和共产党解放军打,屡战屡败,被一个叫陈庚将军的人,一路追击,逃过了红河。在最后一次沅江战役中,随李国辉将军顽强抵抗,终于突围,来到了国境。越境之前,李国辉将军命令所有人,包上一捧故国的土,全体官兵,饱含泪水,朝北跪下,一拜再拜。后來,M国把这支孤军告到了联合国,李国辉将军回台湾时,外公不肯跟随,他说到那孤岛,离故国就越来越远了,想遥望故国的山河,更是望眼欲穿。从此,外公他们再也没有踏上故国的土地,漂泊在异国它乡。我们,也就成为当地人口中的残军后代,我是随外公姓的,到我,已经是第三代了,也没回过外公的故国。这些,都是外公经常给我唠嗑的,他要我记住,等我有后代了,也要告诉他们。”说罢,好像害羞似的,微微低下了头。
“你不知道,外公到了八十多岁,还是个顶天立地的硬汉。外公脱离军队后,娶了外婆,当了上门女婿。太外公虽然是山寨的头人,也不是当地的土人,他和外公一样,老家也在故国,几百年前,他们的祖先曾是明朝的官史,明朝灭亡后,在清军和吴三桂的追击下,随着明皇室逃到这里,再也没回过故国。太外公死后,把头人位置传给了外公。去年中秋,张三麻子带人攻打山寨,我们人少,又没准备,打不过他们。外公把头人位子又传给了我爹,除了六十岁以上的老人留下,其余的都随我爹的部队撤离,为山寨留种。我爹怎么劝也没有用,他死志已定,誓于山寨共存亡。后来听死里逃生跑出来的阿伯说,外公打完最后一颗子弹,一头撞到石壁,就这么死了。”丫妹说完,幽幽叹了一口气,揭开锅盖,拿根竹签,往洋芋戳,看看是否熟透了心。
那些干活的土兵,不知什么时候也围在丫妹身后,个个泪流满面,他们都是山寨撤出的后生,撤出来之后,老杜把他们全部编入了自己的部队。他们咽哽地对丫妹说:“我们一定打回山寨,为老头人报仇。”
刘三麻子,金城在国内,看到过对此人的新闻报道,他也是残军的后代。
M国北部,崇山峻岭,峡谷河流,原始森林,交叉密布,生产极其落后,但也贮藏着极大财富。随着国际社会严厉的禁毒措施,矿产森林,成为利益集团撕杀争夺的对象。在这块土地上,龙蛇杂居,打着各种旗号的大大小小武装,多如牛毛,有枪便是草头王。
去年入秋,被国际社会力量剿除多年的刘三麻种毒贩毒武装的残余势力,死灰复燃,在对手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攻打城池,频频得手。
一股怜爱之情,从金城心中油然升起,那说不清的情绪,就像江南三月的烟雨,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亳不客气地成为心事,若有若无地触碰着柔软的心尖,几分惆怅几分幽幽。
丫妹见金城的目光,漫无目标地痴痴发呆,心里有说不岀的感觉,每一次与他这样的目光相撞,又是惊慌又是欢喜。
一对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二颗按捺不住的心跳,朦朦胧胧地弹岀了美丽的音符。
五
晚上,金城住到了新搭盖的房屋,和原来的那座并列成二间,只是没抹上混凝泥土。夜里,山风凉丝丝的,也把凉凉的月光从竹篱笆缝隙送进屋里。
老杜也搬过来和金城睡在一起,一老一少,二个男人,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半宿。
丫妹竖着耳朵,也听了半宿。
“你叫金城?金城,留下来吧,帮大爹凑个人数,放心,我们不做坏事,无论现在叫什么名称,我们始终是一支革命的队伍。难道你看不出来,丫妹喜欢你,我就这么一个女儿,等打回山寨,就把丫妹交給你。以后,这山寨就是你们的,我这当爹的,也了却一件心事。男人,做爹容易做娘难。”老杜还没上床,坐在小板凳上,弯着腰,巴哒、巴哒地吸着旱烟。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就这么几天,老杜看出丫妹对金城的心思很不一样,眼睛都开始潮润着秋水。说来,金城这小伙子的确讨人喜欢。结实的身体,眉清目透,英气逼人,又不失温达文雅。这种气质,不是所有人身上可以见到的。
金城一愣,没想到老杜说话这么直白,他回避了丫妹的事:“大爹,我真的要回去,单位还等着我回去上班。”
老杜抬头,不怀好意地瞄了他一眼:“回去?现在M国北部混乱得像一锅粥。就说当前,我们身后,是再没有退路的原始大山;对岸,是张三麻鸦片军的势力范围。被他们逮住,就算不被当着密探一枪嘣了,也是被抓兵丁。运气再背些,送你到深山老林种鸦片,只要几年,你就变成野人了。”
金城明白,老杜的话并非危言耸听,这种案例,在国内报道中也有不少,那些怀着淘金梦,或抱着其它目的偷境者当中,的确有这种结局。
下午,他就向那些搭房子的土兵了解到,朔西江而上,支流密布,都弄不懂自己是从哪条支流汇入的。从对岸穿越,就算走出张三麻的防区,还有那些大小林立的土著武装,也非易事。更糟糕的是,自己身份,没有任何的合法证明,看来也只有从长计议了。反正他已经错过了于队友在主峰汇合的时间,现在归队,意义也有所不同了。
他还是怕老杜把话又扯到丫妹的身上:“大爹,你是团长,为什么不和你的士兵住在一起?”
老杜提岀丫妹的事,并不是可以用同意或不同意,这二句简单的肯定句,或否定句来回答。丫妹在他心里不仅仅是救命恩人,而且还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虽然才二天,他从来没把一个女子放在心里这么久。
老杜还真没把他当外人:“自卫军这次之所以输得这么惨,放弃地盘,除了十几年的和平生活,麻痹了军事思想,还有,就是因为二个团的团长被对方事先收买,成了内应,猝不及防,不战而败。司令部为了防止这类事件再次发生,规定团级主官,平时到司令部上班,有事再回部队行使指挥权。部队的日常训练工作,由司令部指派教官负责,但没有调动一兵一卒的权力。这建议是我提的,当然要带头执行。”
老杜指的自卫军,是M国所认可的一支民族地方武装,和中国的一段特定的历史,颇有渊源。他的组成比较复杂,有当年从苏联共产主义东方学校培养岀来的M国学生精英,有M国本土的少数民族部落,有当年中国热血澎湃的红卫兵和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当年,他们都有个共同理想,起来,全世界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虽然他们现在已经放弃了武装斗争,但这个愿望还是他们相当一部分人中的精神支柱。
老杜说,当时自卫军司令部为了节省开支,采取屯兵于民的策略,他就坚决反对。那些提岀倡议的军官都嘲讽他当兵当上瘾了,离开军队就无法生存。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不想多捞点钱,过过舒心的日子。
其实这所谓的屯兵于民,等于是铸剑为犁,只存在着番号和花名册而已,有事召集在一起,没事当普通老百姓。唯一的待遇就是军人每月可以无偿领到三十斤的大米。
老杜认为,这不仅仅是刀枪入库,更可怕的是日子久了,这样的兵,召集起来,如散沙一盘,还能打仗吗?何况,周边局势,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乐观。明争暗斗,汹涛暗涌,只是畏惧于自卫军昔年战场上的虎威,不敢轻易下手。果然,十年后,不幸被老杜言中。
金城真没想到,眼前这个其貌不扬,一身土气,语言并不多说的男人,居然胸怀雄才大略。他不免借着月光多扫了老杜几眼。
老杜见金城看他的奇怪目光,笑了一笑:“当年我们来M国投身革命,身上除了带着论持久战,其它什么也没有。”
老杜是四川人,文化大革命开始,初中还没毕业,就跟着红卫兵大哥哥大姐姐,跳上南下列车,到了边疆,成了农垦建设兵团的小战士。
六十年代末,又伙同一批兵团的热血战士,悄悄地跨越国境线,怀着解放全人类的崇高理想,投身参加M国反政府武装。
八十年代未,这股政治势力随着国际形势的发展,接受国际社会和平倡议,拥护M国中央政府领导,实施高度自治。自此,反政府武装彻底分裂,各自为政,划地为牢。
老杜当时所在的部队是反政府武装中的主力部队,也易旗为自卫军,盘踞一方。
反政府武装解散时,眼看一起到M国参加革命的兵团战友,通过各种渠道,纷纷回国,他也偷偷地回了一趟老家。杜家本来就人丁不旺,加上父母双亡,唯一的胞姐也远嫁它乡异地,可以说是举目无亲。他在远房亲戚家小憩些日,但所见所闻已经是面目全非,自己所思所想都于现实格格不入,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只好再次返回原部队,因为这里毕竟生活了将近二十年,存在着许他所熟悉的人和事。
从此,老杜彻底绝断了返回故里的念头,在有心人的撮合下,娶了当地山寨头领的女儿为妻,说白了,也是和他岳父一样,做了上门女婿。
金城觉得自己没有权利指点那个特定历史环境下一代人的青春和付出,也说不出他们今天的所做所为是值还是不值。总之,无论对错,一个人能付出毕生代价来坚持自己的理念,就是一种不朽的精神。
第二天,老杜也不管金城同不同意,把丫妹和金城都编入他新成立的战斗序列,而且丫妹还是他的班长。老杜认真吩咐丫妹,教他打枪,尽快掌握一些常规武器的用法。
金城心里暗骂,什么军人,还革命?军阀而己,强抓壮丁。
不过,呆在屋里,什么也不了解,明摆着老杜是不会主动帮他离开,回归遥遥无期。这下,也正中金城下怀,只有自己靠自己,才能早日归队。
六
老杜所在的团驻扎在一条山谷,二百几十个官兵,连个整编营的序列都不够。在一处空旷的草坪上,士兵们正在教官的督导下训练瞄准和拚刺刀,武器五花八门,多是些已经被拥有国淘汰的单兵装备。
丫妹向教官报告后,领取了二支半自动步枪,把他带到一颗木棉树下。这时,木棉树已经过了花开季节,茂密的绿叶如一把撑开的大伞,再也不是开花时那般,不见一片叶子,一树火红。
一路上丫妹对金城对她充满怀疑的目光暗暗发笑,到现在见他还是用这种神色看她,扬起了手:“接枪。”
她甩出了一支半自动步枪,一个标准的授枪礼。金城猝不及防,没想到丫妹会来这一手,他想都没想伸岀右手就把枪抓住了,五指恰好握在枪托上方几公分处,稳稳妥妥。
丫妹说:“反应真快,难怪我爹说你是一块当兵的好料。”
“你真会打枪?”金城还是不相信,其实这句话是白问,行家一岀手,就知道有没有。刚才的授枪礼,他心里已经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不敢说百发百中,也十有八九。你忘了我外公是军人?从小,他不但教我读书,也教我打枪。外公说,野兽都知道生存的本领。”丫妹不屑地撇撇嘴,骄傲地瞟着他,指着手中的枪:“这种半自动步枪,一次可以压五发子弹。它准星误差少,射程远,后座力低,而且拚刺刀时使用很合理。”
看来她对武器了解不少,振振有词,英姿飒爽,和昨天给他讲外公故事的柔弱女子判若两人。人家都说女子性情多变,他以前并没认真研究和观察。丫妹,让他傻了,这女人呀,还真的不好琢磨。
丫妹耐心地教了他一天,从站姿、卧姿,到举枪、瞄准,以及压弹、拉栓、扣动板机和射击角度,不厌其烦地一一祥解。
傍晚,木棉树的影子被斜阳的余晖拉得好长,训练的土兵也陆陆续续地返回住地。丫妹跑到教官身边,附耳说些什么,教官面露难色,犹豫了好久,好像禁不住她的央求,从子弹袋里摸出二颗子弹,交到丫妹手中。
丫妹兴奋地来到金城跟前:“喂,你要知道,我们现在子弹好金贵。你仔细看我打完再打,一定要找到射击的感觉。”
她对围上来的士兵喊道:“谁去拿个靶子插到对面的岩石下。”
很快有人在前方插好了用朩碳画着环圈的粗糙木牌。
丫妹举枪瞄准:“注意了,二脚前后分开,不要太大,重点在右后脚,双膝微曲,小弓步;举枪,与肩平,手不能抖;瞄准,三点成一线。开始,扣下扳机。”
一声呼啸,子弹从靶心黑点穿了个透,冒出一小缕青烟。金城和观看的士兵报以热烈的掌声。
丫妹有点不好意思,向大家微微一笑,取过金城手中的枪,压上手中最后一颗子弹,递给他:“你來试试,不要紧张,一定要找到射击的感觉。”
金城在她几次纠正下终于射出了子弹,前方木靶上,什么也没留下。围观的士兵“哗”的一声轰然大笑。丫妹有点不高兴,杏眼一睁,愠怒道:“笑什么笑,你们有的到现在连枪还拿不稳呢。”
大伙“哄”的一声,不欢而散,只有坐在伙房前正在削土豆皮的一位五十几岁的老兵,眯着眼,还在仔细端详丫妹穿过靶心的那个弹孔。早上,老兵看到金城接枪的动作,就开始留意他了:“这小伙子是哪路尊神?枪法那么准,百步穿杨,居然不露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