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尹教官的话让他深受刺激，金城可能会置身于亊外，这个决定也是合理的选择。但他心里憋屈得慌，就像他小时候在海里游泳，哪怕是精疲力尽，也不甘心随波逐流，总是要找个机会反搏一击。
　　 他站了起来，侃侃而谈：“现在，老百姓是部队的几倍，都是些妇幼老弱，行动肯定不方便，不用几天就会被张三麻追上，到时更是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认为撤离虽然是正确的，但却不能是消极的逃跑。”
　　 “金城，你接着说。”司令官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用赞许的目光盯着他。
　　 金城走墙边，指着地图说：“对方一下子抽出这么多兵，内地的防守肯定薄弱。西江河岸线有这么长，他们无法处处设防，我们完全可以组织—部分有生力量，来个反渡江，针锋相对，攻击他空虚的地盘。还有，打蛇要打七寸，鸦片种植是他们的主要经济来源，大多在大山深处，我们找到一处毁灭一处，看他疼不疼。这么一来，他们根本无心在东江恋战，自然撤出，危机也就迎刃而解，这时我们再返回来，不和他们纠缠。”
　　 司令官连连击掌喊“妙”，他已经六十多岁了，是土生土长的华人后代，抗日战争时期，当时生活在马来西亚的父亲，随南洋机工来到东南亚，参加运输队，支援抗战。战争结束后，娶了当地姑娘，就留在M国没回去了。青年时，司令官放弃学业，参加了反政府武装，由战士到团长，大小战斗经历无数，对手送给了他一个“丛林之虎”的称号，他许多战例，都上了M国的军事教科书。和政府签订和平协议之后，放弃了武装斗争，当年那“解放全人类”的雄心壮志虽然已经成为梦想，但他还是认为，只要作为军人，保一方百姓平安是责无傍贷的使命。他第一个执行国际社会决议，在所管辖地区，严禁种毒、贩毒、吸毒，让当地山民一改传统生产，开始发展水稻、甘蔗、橡胶种植，取得了很大的成果。
　　 长年的军旅生涯，成就了他独特的军人气质，说话办事，干脆利落：“老杜，我决定，任命金城为你部副团长，前段时间你部已经扩充到五百多人，还有上次组建的小分队，也归你们团了。如何实施，你俩好好制定个方案，报给司令部之后，我们分头行动。”
　　 金城这次没有推辞司令官的任命，第一他认为这是正义之战，他还没消极到放弃战士的责任；第二，他想证明作为战士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他想到尹教官“一切后果自己负责”那句话，也就是说他现在仅仅是个存在的个体，只有自己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了，不再受纪律的约束。
　　 “战士，战士，生命不死，永不放弃。”金城想，总有一天是要回去向校方证明自己是无辜的，只要没放弃战士的身份，就不能无所作为。
　　 开完会后，金城和老杜跟司令官讨论了一个下午，最后才把方案决定下来。看天色已晚，司令官让他们吃完饭再走。从撤出江西，司令官从来就没真正开心过，他一直在寻求政府军出面解决问题，但国防部那些官员找出的困难一大堆，或是丛林不适应机械化部队行动，或是国力有限，只能争取国际社会支持，才能解决张三麻作乱的问题。金城他们第一次夺粮行动，仿佛让他看到只有主动抗争才有希望，今天金城的进言，又让他看到了前景。感叹自己真的老了，原来壮志豪迈都不知去哪了，思考问题总是前怕狼后怕虎，还是年青人可畏，一高兴，叫食堂加了二个小菜，弄来几瓶酒，也算是为他们送行。
　　 从司令部出来，老杜让金城先回住处，自己要到营地安排—些具体事宜。
　　 金城晚上的确喝多了，踉踉跄跄来到小屋前，见丫妹屋里马灯还亮着，想进去讨碗茶喝，那酒太烈，心都像被点着似的。门虚掩着，他轻轻一推就开了。
　　 丫妹煮好晚饭，等了好久，天都大黑了，以为他们不回来，才一个人草草地扒下一碗饭，烧了—锅水，提到屋里擦身子，姑娘家爱干净，又要撤退了，也许十天半个月的都洗不上一回澡。
　　 自从金城来后，她心里装得满满的都是他，一日不见，失魂落魄似，吃饭也不香，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她擦着身子心里还在想着他，这次夺粮回来，他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心情很沉重。凭她的感觉，这种心事不仅仅只是因为老兵的死，好像背后还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也许他想家了，一想到这个问题她心就会缩紧，真的有一天他离去了，自己会怎么样？越想越怕。
　　 一阵山风吹来，背上一凉，把她从沉思中扯了回来，以为门没合紧，侧身—看，怔住了，金城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就傻傻地站在门口，眼神怪怪的，眨都不眨，像得了失心病似的，让人看了有些害怕。
　　 二人就这样对视了许久、许久，金城咽了一下干噪的嗓子：“丫妹，我……”
　　 丫妹被唤醒，才想起自己身上什么也没穿，羞得说话都颤抖了：“你，别过来。”
　　 说罢，像一只受惊的小兔，跳到了竹床，抓到—块被单，遮住自己赤裸的胴体。
　　 金城仿佛被她提醒似的，摇摇晃晃地向床沿逼进，奇异的目光像二道电光盯着她，仿佛照亮了丫妹。
　　 丫妹看他越逼越近，紧张得抓住被单缩到了床角，再无后路可退。作为—个爱得如此刻骨的怀春少女，丫妹想过这样的一刻，为此，心里也无数次害羞得“砰砰”跳过，但眼前这情景和场面与想像中的又不一样，时间、地点、氛围，都缺少了什么。
　　 当金城像一座山似的倒下来，她眼角里淌岀了泪水。虽然委屈害怕，但放弃了挣扎，她心甘情愿地屈服在这个男人身下。
　　
　　 十二
　　 老杜和金城避开正面等待进攻命令的守敌，带着几百号人马从下游渡过西江，潜伏在离老羊街不远处西北方向的大山密林之中。背井离乡二年多了，绝大部分官兵心里都窝着一股恶气，恨不得马上出击，收复失地。
　　 老杜本人就有这种情绪，心里痒痒的，也在磨拳擦掌：“金城，乘战士们士气高涨，咱们拿出—套作战方案，实施计划吧。”
　　 金城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坚决反对：“你忘了我在司令部说的此次行动目的？攻是标，扰是本。只有等敌人主力渡过西江，我们开始出击，让他们回头也不是，围剿没决心，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一来给司令部撤退争取时间，二来不至于把我们自己送入虎口。”
　　 老杜无奈地摇摇头，只好作罢。出发前，司令官私下吩咐过他，作战方案必须无条件按金城的思路去执行，否则出什么疵漏，唯他是问。
　　 二天过去了，那部帶过江的老电台接收到司令部的呼叫，电文大意是：敌人将在今天全部渡过西江，完成集结。
　　 金城掏出一张在司令部画好的行政区域草图，环绕着老羊街影响比较大的城镇有三个，多是这次渡江敌军以团为单位的基层指挥中心，除了后勤留守，没有作战单位。他和老杜把自己的部队分为四个分队，根据实际作战目标分配了人员。从明天下午开始行动，三支分队对所负责的城镇只围不攻；另一支拥有绝对战斗力的分队作为预备队，切断老羊街守军对外围的增援，只要敌军出动，就给予最有力度的阻击，只守不追。声势越大越好，让敌方产生错觉，把混乱信息反馈给张三麻指挥中心。在天亮之前，三支分队以最快的速度，攻入所负责的城镇，补充完部队需要的作战物质后迅速撤离，与预备队汇合。
　　 战斗按预定方案顺利进行，当老杜和金城带着各种战利品退到茂密的原始森林，阳光也透过树杈和叶子的间隙，洒在了战士们兴奋的笑脸上。张三麻在老羊街被骚扰得—宿没睡，派几股部队去增援被围困的城镇，都被金城埋伏在半路的预备队打了回来，干脆龟缩不动了，命令江东那边的围剿部队原地待命。到了第二天也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除了军需仓库被洗劫—空，问那些逃过劫难的守军，谁也说不清是哪路人马干的，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消失得无影无踪。是谁在趁火打劫？他再次通知江那边队伍不要贪功冒进，一切谨慎行事。
　　 江那边的几位团长得到老剿被掏的消息，二年多来积累下的财物被洗劫一空，哪还有心思，不仅追击毫无进展，还被对手偷袭了几次。接下来的—个月里，为了逃避国际社会举证而隐藏在深山老林里的鸦片种植基地，连连被毁。消息汇总到张三麻这里，让他寖食不安，他终于明白对手是谁了，好毒的—招围魏救赵，姜还是老的辣，到底不愧为是打丛林游击战的高手。
　　 他万万没想到，与他交锋的居然是一位才二十没几的毛头小子。
　　 他只好下达命令，让江东部队撤回，先消灭这股钻到肚子里作乱的孙悟空，再作下一步打算。敌人撤走的当天，老杜和金城也带着部队返回了江东。
　　 金城回到江东，心情总是恍惚无常，一边是归心似箭的焦躁，一边是这辈子与自己生命再也无法割舍的丫妹。他并不是后悔那—夜鲁蛮冲动的行为，而是因为这一行为，自己所应该承担的责任所带来的困境。留下来是不可能的，他必须回去说出真相，让组织再次甄别，争取归队。带丫妹走也是不现实的，这可是跨国婚姻，再自由的恋爱也不可能是你想在一起就可以在一起。自己走了，告诉她以后再解决，她相信吗？哪怕结局是完美的，哪怕是暂时的分开，她接受吗？这次在江西，只要她眼睛睁着，就没离开过他的身影。这一切，对她来讲，无疑都是致命的打击。
　　 丫妹没想那么多，只想自己已经是他的女人了，只是想如何把他生活照顾得更好，整天脸上都是喜滋滋地。见金城总是沉默寡言，也不以为然，看着是他沉稳内向的性格。这次渡江行动，她把金城全力以付的工作态度，看成是他留下来的决心了。她感谢上天，感谢外公，感谢母亲，甚至感谢这场战乱，给她送来这么一个优秀的男人。
　　 自从张三麻占据了江西西岸，毒品数量聚增，通过各种渠道流入国际社会，M国迫于压力，也不得不同意认真配合周边国家，尽快解决这一问题。首先是成立了多国联合小组，加强地区间的协调和帮助，再就是和当地民族武装更深一步地进行沟通，争取得到他们的配合，自卫军当然是首当其冲。
　　 自卫军接到M国军方高层通知，要司令部派一名高级指挥员到内地参加多国高级会晤会议，商量有关协同作战事宜。考虑到要经过张三麻地盘的不安全因素，大家意见是由参谋长全权代表司令官前往参加。司令官坚持要亲自参加，这不仅是一个态度的问题，还涉及到战后的各项切身利益。老杜不放心，也坚决要求亲自带几名战士，负责司令官的一路安全。
　　 老杜这次没让金城一起去，临走时拉着他和丫妹的手，要他们彼此照顾。
　　 几天后，金城和丫妹正在说着话，司令部来了个参谋，叫他们马上赶到卫生队。
　　 丫妹这二天眼皮老是跳，仿佛有什么预感似的，看那参谋眼色躲躲闪闪的，眼泪禁不住落了下来。
　　 老杜躺在一张简易的看护床上，一只脚从大腿下不见了，胸膛扎着厚厚的绷纱，眼睛朝着门口，见丫妹和金城进来，土灰色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丫妹扑了上去，失声痛哭。
　　 老杜艰难地向金城抬了抬手，指指丫妹，头—歪，永远闭上了眼睛。
　　 老杜出事，路上金城也想到了最坏的结果，但让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司令官旁边站着十几个国籍不一的人，其中有尹教官和二个队友。从尹教官看他的神色中，他似乎也解读到了什么。都怨自己急火攻心，怎么就没在电话里揣测出他的弦外之音，话中有话。
　　 当时就恶狠狠地盯了尹教官一眼，就是一枚棋子，你也应该让它明白自己的使命。
　　 老杜土葬后，司令官就安排丫妹和金城搬到了司令部宿地。
　　 餐上，司令官动情地对丫妹说：“丫妹，你爹是为了掩护我们安全突围牺牲的，他的血没有白流，将为我们换回家园。以后我就是你的爷爷，亲人。”
　　 又冲着金城说：“好小子，难怪如此了得，名师出高徒。”
　　 说罢，向尹教官竖起了大拇指。
　　
　　 十三
　　 当金城和多国特别行动小组，从老羊街指挥部中，将张三麻生擒，交给M国军方时，一切都结束了。
　　 自从老杜死后，丫妹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成熟了许多，眼睛也没有了以往的天真，她的目光依然还是和金城形影不离，但变得更加捉摸不透了。
　　 金城总是搂着她的肩膀，让她想哭就好好地哭一场，她都凄然地笑着摇摇头：“金城哥，有你在，我就不会哭。”
　　 金城心情也越来越坏，只是不在丫妹面前表露。
　　 丫妹看到金城和尹教官，还有他队友在一起时，就像看到另外一个世界。
　　 临行前那晚，金城带着丫妹，来到尹教官住处，拉着丫妹的胳膊，金城无助地请求：“求求你，带我们一起走。”
　　 尹教官正色道：“你疯了？没学过法律？可能吗？”
　　 “你妈的会不会说句人话，活该，难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还是光棍一条。”金城有生以来第一次骂了粗话，而且骂的是自己平时最佩服的教官。
　　 他恨恨地看了尹教官一眼，“扑嗵”一声，对着丫妹，双膝着地，直直地跪下：“丫妹，一定要等我，男儿一是报国，二是尽孝，三是对爱情坚守承诺，这三样，我都会做到。”
　　 他穾然产生了个古怪想法，就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不能和丫妹在一起，等母亲百年以后，等自己老了，不能再为国家服务，也要找到丫妹完成承诺和誓言。
　　 说罢，他傲慢地扫了尹教官一眼，拦腰把丫妹抱起，搂在怀里。
　　 尹教官满脸愕然地看着金城向门外走去。
　　 这个季节，木棉花开了，漫山都是一树一树的火红。
　　 车停在半山腰的公路上，丫妹说：“金城哥，我不送你们上去了。这是老兵大叔的骨灰盒，我也把外公香炉里的那捧土渗进去了，你先带他们回去吧。别忘了回来接我。”
　　 金城眼眶都红了，咬着下唇，使劲地点点头。
　　 “金城哥，你走吧，別回头，要不我会把你留下的。”丫妹用手背帮金城擦试去脸上的泪珠，退到几米后的一棵木棉树下，向金城他们挥手告别。
　　 残阳如血，木棉花如此娇红。
　　 她目送着金城走到了半山腰，从口袋里掏出手枪，对准自己的胸膛，喃喃说道：“金城哥，你一定会回头的，等我，我去带太外公、外公，还有我爹、我妈，你领我们回家。”
　　 “砰”的一声枪响，丫妹看到斜阳像铺了一条金色的毯子，好长、好长，那头是北方，这头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