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变迁】祈福的“胡呐喊”(征文·小说)
秋天是农人们收获的季节,但在彭胡子看来,他的收获季节却是在结识了祈福兄和姣姣后到来的。在这短短的跨年度的四季中,他不但收获到了人世间最温暖、最朴实的友情,还收获到了作为艺术家梦寐以求的最美好、最本色的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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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这个秋天的一个傍晚,华子收到了一条弟弟忠忠发来的短信息:“姐,我即日将携女友白莲来长看你和姐夫并外甥亮亮。请告诉娘,她的准儿媳要求去我们乡下老家住两天。”华子读着短信,“扑哧”一声就笑了,她也没细想即日是几日,“这个鬼崽子真是不害臊哩,两家长辈面都没见就准儿媳准儿媳的!”便随手一按就回了五个字:“要不要脸哪?”手机蹦出五个字来,“向姐夫学习。”华子的脸一红,立马就想到了自己与丈夫当年也是先斩后奏的,娘也只生了几天闷气照样只好接受现实。她随即想打电话把这消息告诉娘,可娘一直是拒用手机的,还说那东西麻烦,实际上呢,是舍不得花钱,娘总是把一分钱当成两分用,就是想省着为忠忠今后办婚事用。没想到鬼崽子大学还差一年毕业,两人就搞到一块去了。
晚上十一点还差十多分,华子就提前关了店门,小跑着回家连钥匙也懒得掏便“砰砰砰”直接捶门了,“妈,快开门快开门!”姣姣正准备进里屋睡觉,趿着凉鞋把门一敞,低声地说:“亮亮刚睡着,是来强盗了不成啊!”华子也就忙压低了声音,“是你的宝贝大学生儿子给你抢了儿媳妇来哒哩!”
“你尽讲鬼话。”姣姣当真把头探出门来四处瞄。
“看把你老人家急的。是忠忠刚发来信息了,说要把你儿媳妇带回家来。”进客厅把门关上后又在娘的耳边吹风说:“只怕是要恭喜你会有奶奶当哦!”姣姣又惊又喜,忙把华子拉到沙发上坐下认真地问:“到底真的还是假的啊?”华子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看把你急的,他们来了后你亲口问你儿媳妇不就都晓得哒!”
“你这个鬼婆娘,尽扯白!”
“我只是给你提供情报,信几分不信几分你自己去分析。”
“真是没有哪一个是省油的灯!”
“要真是这样你当娘的才省钱省事呢!”
华子把想到要说的话噼里啪啦说完,激情也就过去了,“我洗澡去,你一个人慢慢乐吧!”
姣姣忽然就觉得孤单起来,女儿是个不想事的直肠子,这一点很像她姣姣年轻的时候,女婿李建民又去了衡阳的工地,身边连一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不知怎么她的眼前仿佛就出现了祈福老兄的身影。
“这个是好事啊!干脆到时候两桩喜事一堂办。”祈福老兄憨笑着说。却是把她姣姣羞得脸红耳热:什么叫两桩喜事?这老兄终于忍不住向我表白了吧!但她毕竟没有急于接腔,心想他该不是笑话我既当婆婆又当奶奶吧?可一抬头,客厅里空荡荡的,连鬼影子都没有看见一个。
“也是嘛,他昨天明明说要回益阳老家一趟的。我怎么又突然想起他祈福兄了呢?害不害臊哦!”真个是剪不断,理还乱,她想得心烦起来,嘟哝着也就进了卧房。
岳麓北山脚下的夜晚静悄悄的,零零星星的几路大巴车晚十一点就停开了,偏远有偏远的好处,房价便宜又能图个清静。一想到房价,姣姣的心里就发慌,“手头就存了五万来块钱,还去想要买房!但忠忠这鬼崽子找了个大学生做老婆,莫非还愿意回乡下去结婚生子?”就这么东一想西一想的,大半夜便过去了,姣姣也想得累了,脑海里一片空白,姣姣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起床,姣姣匆匆忙忙洗漱过,连跟女儿招呼都没打一声就出门了,外孙反正还差十来天入学,两母子想睡到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她自己有一肚子话要找人诉说哩!“不找他祈福老兄说又能找哪一个?”难怪连乡下的花鼓戏文里都这么唱:自古知音天上地下难寻觅,想说的话语只能烂在奴家的肚子里。“也真是的,他祈福老兄人品端正,性格又好,他不好意思开口,你就哪天先开了这金口啊!”一想到祈福老兄,姣姣的心里就踏实多了。共事那么久了,她姣姣深知祈福老兄的为人和处世原则,照彭胡子的话说那叫“笃实淡定”,而按她自己的理解,那是拿得起,放得下,想得开。“就是不知道他今朝什么时候能赶过来哩!”姣姣的心被一团乱麻缠绕着。
立秋后的晨风凉爽多了,今天的车好像也比往常开得更快一些,姣姣还在想着心事呢,湘江世纪城站就到了。
真是开口闭口莫道曹操,一道曹操曹操便真的到了。姣姣刚一下车向前还只走了十多步,身后就追来了熟悉的“哆哆,哆哆”的嗽叭喊叫声,并且就像喊她“姣姣,姣姣”似的。这种车是只有湘江世纪城清洁工人才使用的脚踏三轮车,专门运送垃圾桶和零散垃圾的,每个路段有一辆。他们路段的那一辆就由祈福兄保管和驾驶着。她太熟悉这喇叭的叫声了,人家的三轮车喇叭都是“嘀嘀”地叫,唯独他祈福兄还专门到万和超市左挑右选买了个“哆哆”叫的。
“后面追着叫‘哆哆’的会是哪一个呢?”姣姣正欲回头,三轮车就抢在前面停住了,“这么巧啊!我刚到那头去办了点事,回来就看到你下车哒。”说话的果然是祈福兄。
“巧什么巧,大清早你到那头去办什么鬼事嘛!”姣姣真是喜出望外,晓得他祈福老兄是专门等着接她的。但口中却满不在乎地问:“你昨天不是回益阳了吗?”
“是回了益阳的,但昨晚上又赶过来了。”
“家里就睡不着觉哒?”
“确实是睡不着我才过来的。有件怪事情本来昨夜里就想着要告诉你,找你商量看看怎么处理才好,又不晓得你女儿住在什么小区。”祈福兄顿了顿又补充说,“再说那么晚了也不方便。”
“这个就真是出鬼哒!”她自己也正好有一肚子话想跟他说,看到平时那么拿得起放得下的祈福老兄也有急事要找她商量,姣姣还真不敢大意。她往他旁边的坐位上一挤,“走吧走吧,有事也莫急这一阵子在大路上商量啊,还是到‘泰坦尼克号’再说吧!”旁边正好有一对年轻夫妻晨跑路过,听到一大把年纪的姣姣居然也大言不惭地说着“泰坦尼克号”,羡慕的眼光一时便温柔无比。
十多分钟就到了“泰坦尼克号”西侧的长条石凳旁。
原来祈福老兄昨天回去就是为了她姣姣的心事。这些天来,他经常听她念起儿子忠忠谈了女朋友的事,也注意到她捡到废报纸时总是找房产广告看,于是对她的心思也就明白十之八九了。他回去是想看看家里还有些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变卖么,包括家具和电器。反正他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也用不着,儿子要真是猴年马月能出来,这些东西怕也烂的烂,锈的锈了。给他留下那栋宽宽敞敞的屋宇就行了。
“其实我也只是想尽一份心意。”祈福兄解释说。
“你晕个就管得宽啦!”姣姣还没有听祈福老兄说完,一颗妇人心就被感动得揪起来痛,但她又绝对不会允许他为她这么付出,于是就装作大大咧咧地说:“我崽的那个事八字还没一撇哩!”
“你莫激动,先听我说完。”
“好吧,那让你说,我认真听着哩。”
“就是想请你帮我拿拿主意,将心比心,你要是也碰到咯样的事会怎么办?”祈福兄边说就边从工作服胸前的衣袋里摸出了一个信封,然后打开信封口子,从里面倒出了一本草绿色的存折来。
“你打开看吧。农业银行的。”祈福兄说着就把存折递给姣姣。
姣姣一愣,根本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手摇得像劲风扫过近旁那棵老樟树的枝丫。
“你,你这是……发神经吧你?”姣姣的心跳得怦怦直撞。
祈福老兄也是一愣,一脸的尴尬哭笑不得地说:“你看你是把我想成歪脖子树哒吧!”
姣姣也一脸尴尬,好一阵才平静下来,脸庞却依旧红得发烫。她有些犹豫地接过存折,但刚打开一看又尖叫起来:“我的天!68万哪!”她被这偌大的数字惊吓得老半天合不上嘴巴了。
7
正如姣姣零零碎碎听到的一样,胡祈福本来是有个好好的家庭,甚至是很多人羡慕不已的家庭。一儿一女一枝花,只是女儿三岁时就发天花死了,算命的却说是他儿子的八字大,容器小,家里只有他一根独苗才好带,才有大出息。手心手背都是肉,小女死后,胡祈福的老婆就一直患有心绞痛的毛病。好在儿子果然会读书,六岁启蒙,因成绩显著中间还跳了级的,十八岁就大学本科毕了业,直接分配到了省委机关,还给省领导做了几年秘书。后来他服务的领导荣调北京,就把他安排到了省高速公路局任副职,没去两年前任局长出了事被撤职查办,他又顺利地当上了局长,是当时最年轻的正处级单位一把手。
也许算命先生说的确实没错,祈福兄他儿子容器太小,猛干了几年,刚被提拔为省交通厅副厅长兼高速公路局局长,不知怎么连个预兆也没有就被“双规”了,一彻查,天哪!说是受贿上千万。结果被判了个无期。
旭日才露出半边脸来,几缕云彩慢慢地由白变红。做清洁工的本来上班就早,他们俩似乎每天又比别的工友更早。分配的路段就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一天像梳子似的来回要梳理四五遍,他俩来得早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反正上了年纪的人瞌睡少,还不如趁早来工作责任区先清理一遍,让上班的人们路过这干干净净的路段有个好心情。祈福老兄住得离工作路段近,又有专门的三轮车代步,因此他每天早到后几乎都要在临江的那条石凳上坐一会儿。看看江景,听听江声,也温习一遍先天和姣姣在这条石凳上坐过的时光,扯过的闲谈以及偶尔也碰撞过的目光。于是再开始他新一天的工作。
渐渐地,他的心中仿佛也有梦想了。是的,他除了怀有一个暂时还不好意思言明的梦想外,还坚定着自己的一个简单的处世为人的信念:“人人都说想做个好人,想多做些好事。其实都尽是挂在嘴上的。还需要刻意去做什么样的好人,做什么样的好事吗?把自己的贪念守住,不去害人的人就是好人;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到位了就是好事。”这是近段时间来祈福老兄经常挂在口头上的一句实话。其实也是他如今一直在努力实行的。这是他常看江景、听江声所悟出来的人生至理。
祈福兄久久地坐在临江的石凳上,姣姣也无声地陪在他身边。江雾忽聚忽散着,江流汤汤,江声沉沉,江面上似乎映出了微红的光照。祈福老兄便突然起身,大步来到了面东的里边,斜倚着那一艘名曰“泰坦尼克号”的景观船,坚定而平静的目光穿过湘江豪庭高高的楼群,仰望着冉冉升起的旭日,竟凛然正气地甩出了一句话来:
“人在做,天在看。”
“没事吧?祈福兄你!”被那么大一个数目的一张存折吓得傻了半天的姣姣终于也回过神来,见祈福老兄铁青着一张国字型脸孔,忙心痛而关切地问道。
“我能有什么事嘛,凭劳力做事,凭良心做人。我快活着哩!”
祈福老兄确实是快活的。尽管儿子出事后,老伴一气之下去了阎王爷那里;还没等无期徒刑的判决书下来,儿媳妇也就把一张托人从牢里找她丈夫签过字的离婚协议复印件往堂屋桌面上一放,连话也没一句就带着小孙女走了。偌大的一栋崭新屋宇顿时就变得空荡荡的,他胡祈福的心当然也空荡荡的。但是过了几天,他反而又有了一种解脱后的轻松:“祸兮福兮,但愿我儿的以身试法能给他的继任者提一个醒,也算是功莫大焉!”他这么想着时,居然独个儿如释重负般就在自家的堂屋里吼起了《胡呐喊》来:
“噢——嗬嗬嗬!”
“噢——嗬嗬嗬!”
这是发自肺腑,来自良知的警示之音哦!
后来他就鬼使神差般找到这湘江世纪城当起了路面清洁工,并且还有幸与姣姣相识相知了。
“你这钱是什么时候存的啊?”姣姣突然问道。
“哦,真的我还没认真看哩!”
“未必还不是你自己存的?”
“我哪来这么多钱哪?就是卖了我还没人要!”
“若是贱卖我还是愿意帮你哩,哪天我又好再转卖给人贩子去。”姣姣想把气氛搅活些,也便顺口开玩笑地这么一说。
“说话算数吗你?”祈福兄紧咬着认真地问。
“我说出的话肯定算数!”
“那要是贩不出去你就自己受了啊。”
“你这个老倌子戴我笼子啊你!”
两人果然就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死去活来。这是苦恼人的笑,但无疑两个人又都笑得特别开心。苦恼的是,一个不知道这来路不明的钱到底该怎么处理心中有结;另一个是见处处关心着自己的人忽然堆满了一脸的心事干着急;开心却是一样的,那就是彼此都想着让另一个人能够开心。
“有什么天大的喜事啊?说出来也好让我分享分享嘛!”彭胡子又从对面小区的大门口闪出来了。
两人就止了笑声,“是个天大的悬案哩!”祈福老兄终于像烧香见到了真佛,“来来来,你是个见多识广的文化人,”说着便主动把彭胡子让到旁边的石凳上,请他在中间坐着,又把存折摊开在他面前介绍说:“这个是我昨天下午回益阳在我自己卧房里的电视机底座下见到的。我本来是想把一些值钱点的东西搬到堂屋里去,有人愿意卖二手货时也方便些,但我一搬电视机却发现底板上粘着东西,翻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张用信封装着的存折。这不,存折上还写着我的名字哩。”胡祈福刚准备把信封上注明着“密码是出生年月日尾数加九”也和盘托出时,彭胡子就手一举说:“打住!打住!你是不想承认这笔存款是你自己的是么?68万哪我说老伙计!你做什么能攒这么多钱!还想找人打官司赖账啊你?”他纳闷得把话停了下来,心想:不对,这平时看上去那么笃实淡定的一个人,该不是什么黑社会的老大或者是个隐藏的毒贩吧?他之所以躲到这清洁工的群体中就是想清洁自己的灵魂?“其实你这官司根本就无法打,白纸黑字分明是你的尊姓大名,你想洗刷都洗刷不干净哩!”
问好廖先生,感谢您妙笔生花,墨香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