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作家】杏花春雨
那时候,兵荒马乱的,鬼子伪军来要粮,爷爷被逼无奈,只好让马六拿出掺了沙土的、陈年的粮食打发他们,鬼子进去查看,瓦罐都是空的,咋咋胡胡就走了。游击队要是进了村,爷爷早早就让马六俩口子到南沟石磨房磨好了白面,蒸了几笼屉馒头送过去。到了晚上,他会悄悄挖开一个大瓮,取出几百块现大洋,偷偷给游击队送过去,一开始游击队死活不肯要,后来他们就给爷爷打欠条,这才收下。可是,爷爷一回家,就把那些欠条放在煤油灯上烧掉了。奶奶就埋怨,爷爷说,这东西是不祥之物,要让村里的奸细告了鬼子,咱家都别活了。
可是,后来,爷爷沾染上了抽大烟,临咽气的时候,家里只剩下几间房子了,八个儿子一分,住的都是窄憋黑洞的。那些土地和牛羊,都被爷爷换成了钞票,随烟而去。
大家还没来得及埋怨爷爷,解放后,划分成分了,弟兄八个包括马六都是过着紧巴巴的日子,衣服还得轮换着穿,家里总有一个窝在被子里出不去的。所以都被划为贫农。工作队来了的时候,有人就揭发,说我们一大家都是地主,长工马六可以作证。地主得有土地啊,八家一垄地没有,得有财产吧,搜来搜去分文没有,铺盖都得伙着盖,裤子还得等着穿。叫马六来,马六说他就不是长工,是我爷爷收留的义子,长工能有房子住?长工人家还给娶媳妇?反问的工作队的人没说的了。
后来,又来了一个工作队,队长是公检法干部,人清瘦精干,满脸透着精明和自信,随身带着一把口琴,每天给队员布置任务后就会坐在学校院子的一棵柳树下自娱自乐,我躲在石头后边看那架势真有诸葛孔明胸藏百万兵的气度。可是,我也看了不该看的东西,用外婆说,要坏眼睛。他吹口琴总是在傍晚,人们都从地里收工回来的时候。他吹了没多久,就会从山后走来一个漂亮的姐姐,他们就会一前一后走进东沟后边的小树林。可惜,好景不长,就让山后那个村跟踪的人抓了现行,那姐姐据说是富农的女儿,要她勾搭了工作队的人少受点罪,可是就被村里的贫下中农给盯上了。丢人自不必说,那队长这一生的官运也就可想而知了。有人说他是中了圈套,是阶级斗争新动象,但不管怎说,苍蝇不叮无缝蛋。据说那个姐姐后来邻邦村里的后生没人敢娶,只好嫁到一百里以外的后山去了。
这次董队长他们来了,不知道要搞啥,外婆点煤油灯的时候跟外公说。
外公在抗战的时候就是党的地下交通员,可惜切草的时候不小心,被铡刀铡没了食指,不能扣动扳机,解放战争南下的时候,名单里就没有他的名字,只好留下来务农。其实,这会儿,董队长也在和田叔他们商量这个问题。他说,借着吃饭的机会我已经了解了这个村子的情况,这狐家峁和别的村子最大的不同是没有敌人,满村没有一户中农以上的富户,也找不到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全是自己人。阶级斗争没有抓手,这可咋整?习惯了沿袭的工作方法,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大家束手无策,还是董队长经验丰富,他提出了全新的工作思路,这就是暂不开会,先做调查,细心观察,等待自访。他说,这个村里光有贫协主席和妇联主任,没有支部书记,怎么能行?这次咱们工作队的主要任务就是帮助他们健全党的组织,大家看怎么样?大家都叫好,尤其是田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最头疼的就是搞批斗那一套,整来整去一句话没说对,有的人把自己都整进去了。他就亲眼见过一个革命同志的悲惨经历。因为人们对毛主席的爱戴,都以拥有毛主席像章为荣。几乎每个家庭都有各种种样的毛主席像章,大家都别在胸口,非常的骄傲。当时有一个工作队的同志,因工作出色,所以得到一个特殊的有纪念意义的毛主席像章,他异常兴奋,视若珍宝。在乡里乡亲之间,狠狠地炫耀了一番之后,舍不得佩戴,就用一件最柔软、最新鲜的衣物包了,压在衣箱底部。这一切,恰恰被他冤枉过的一个人来找他谈心时看到了,那人没走多久,就带着一群红卫兵来抄家,箱底抖出被内裤压在上面的像章,当时那位工作队的同志就被打上了反革命的罪名:用内裤压着毛主席是何居心?一看就是反革命的。那工作队的同志大喊冤枉,说是不凑巧,不是成心的。可是一群红卫兵理都不理,强拉硬拽把他拉走了。
田青还在回忆中,就听董队长点他的名字,田青,这件事,你要负责起来,另两位同志明天就要进驻其他村,我山下的事还多,说不定哪一会儿就得离开,所以,这事就靠你了。那该怎么办?我可没经验。田青有点为难,他还从来没主过事,一般都是打下手的。董队长语重心长地说,不破不立,既然是人民内部矛盾,就不存在破的问题,咱们主要是发现好苗子,这一点也要有耐心,学一学姜太公。田青这次明白了,原来他是想等毛遂自荐。
外婆第二天带着我去找董队长的时候,窑洞里就剩下了田青叔叔,他说,董队长昨晚定了基本方针,今天还没亮就下山去了,他在卫生局还有一堆工作要处理,工作队只是兼职而已。那两位同志也一早就出发了,去他们包村蹲点的了。看到外婆有点失望,田叔笑嘻嘻地拉过我的小手说,吴主任,你是担心孩子的治疗吧?这不,他已经把针包和医书留下了,昨夜里已经让我在他身上试了针,他临走还安顿我可要好好给孩子看一看。他见外婆还在狐疑,就说,放心吧,吴主任,我家可也是书香门第,对中医也有研究,我从小耳渲目染还学了点东西。外婆笑了笑,说,那还是不用麻烦田队长了,你看你一个人也够忙的了,哪有功夫给我外孙扎针呢?我知道,其实外婆是担心,他们说过,要在我脑袋上下针的,一个偏差,万一扎错了地方,那可不是玩的,这辈子我就完了。外婆拉着我就要走。
吴主任请留步!田叔迟疑了一下,脸红了,还是说了出来,吴主任,虽然你离更年期已不远,但是我看你亲戚最近就要来了,来的时候小腹是不是很痛?
外婆四十多了,这事除了外公谁都不知道,一听这话就收住了脚。转过头问,你咋知道?
田叔不慌不忙地说,中医治病,讲究望、闻、问、切,你的毛病脸上就写着呢。
他就外婆还在狐疑,就说,来,你躺炕上,我给你下几针,你试试,敢不敢?
他这明显就是激将法,外婆也不是那扭捏作态的人,要不怎么能当了妇女主任。她搂起上衣就平躺在炕上。只见田叔从针包里拿出细的如毛一扠多长的银针,拿酒精棉花擦了擦,用手指比划了几下,几根银针就定在了外婆的肚皮上。我是捂着眼睛偷看的,我头疼的时候外婆扎我手指头,我都疼得要哭,那么长的针扎进去一定很疼,我怕得要命。但是,看起来外婆很舒服,不像疼的样子。田叔说,如果有艾香熏点儿效果更好。
过了几天,外婆把家里仅有的几颗鸡蛋带上,喜滋滋地拉着我又来到学校的窑洞。门敞开着,看见田叔正爬在炕桌上写什么,外婆就嚷嚷开了,田主任,田主任,你可是华佗再世啊,我受了大半辈子的罪让你一针给治好了。她说着话的时候已经进了门,鸡蛋就放在炕上,家徒四壁的,实在也没个放的地方。
吴主任,可不敢田队长田队长的叫,我就是一个办事的,队长是董局长,传出去以为我夺权了。
看你这话说的,董队长不在,你就是当家的,你就是队长了嘛。理所当然嘛!
那是山中无老虎,猴子成大王了。田叔说罢,自己倒先笑了起来,他一笑,白白的牙齿就露出来了,在我们山里很少见,水土的缘故吧,大都是黄黄的。所以,我看着他的白牙齿就特别好奇,问,田叔,你的牙齿怎么那么白?
我咕咕哝哝的说,他们不明白,我就急了,比划着。可是田叔以为我要糖吃,拿过他绿色的挎包来翻寻,还真找到一颗。我却摇头不要。
吴主任,你看我白天也说不来什么时候就出去走访,给孩子扎针也不方便。这样吧,晚上你把孩子带过来,我给施针,他的针眼都在脑袋上,不能遭风,就让他和我住下吧。这么大个屋子,正好能跟我搭个伴,不寂寞。田叔征求外婆的意见。
这可太好了,只是、只是可太麻烦田队长了。
你看你,吴主任,咱们都是革命同志,都是一家人,说这些话可就见外了。
那行,晚上我送孩子过来。外婆拉着我就要出门。田叔追了出来,手里捧着鸡蛋,吴主任,这可使不得,鸡蛋你拿回去。真用不着,我是派饭了,自己没锅没灶用不着。带回去给孩子吃吧!
他啰里啰嗦说话的功夫,外婆早就拉着我拐出了学校大门。说是学校大门,不过也就是一个篱笆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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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叔办事还真是认真,大家都跟着外婆田队长田队长的叫着,一开始他还羞答答的拒绝,习惯了也就不说什么了。白天他要么到村里了解村情,要么在窑洞里接待来访,不折不扣执行董局长的指示。
那天晚上是外公夹着我的小被子送我到学校的。我喜欢外公给我讲故事,外公盘了腿坐下,我就爬在他怀里听着,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我是被派饭来的贫协主席李爷爷的大嗓门吵醒的。
工作队要求与群众“三同”,负责派饭的贫协主席李爷爷已经古稀之年。这时正值初春,天气还冷,他穿一身黑色中式棉衣,双手袖在袖管里,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脸板,短茬,远看像光头,背稍微驼了一点,但走路依然轻松快捷,人称二麻胡。我们这儿把狼叫做麻胡,可想而知他这人的脾性如何了。今天轮老人派饭,一早就来叫田叔。田叔帮我穿好衣服,跟一脸纳闷的李爷爷说,孩子可爱,跟我做伴的。李爷爷嘿嘿一笑,蹲在门外抽烟,“吧嗒吧嗒”地,听见也抽得香。田叔把我的两手按进洗脸盆里,说,脖子都成轴了,看这手腕上的肮脏,定的有多厚,多泡一泡。他一边唠唠叨叨地说,一边用力给我揉搓。李爷爷在门外就说,山里的孩子都这样。田叔听了就有点不乐意,手上脏兮兮的,怎么吃东西,病从口入,不知道吗?好像是说给我听的,李爷爷却又接了嘴,庄稼人没讲究,不干不净,吃上没病。我这还不活了七十多。
田叔就不说什么了,把我的脸擦干净就出来了。刚才用了一块光滑的东西洗手,就觉得手上的味道好香,路上不一会儿就抬起手来闻闻。按说,我应该回家去的,可是这李爷爷我对他很好奇,平常见了他都害怕,难得今天有李叔叔陪着去瞅瞅。
李爷爷家那真够个贫,一间东房,没有仰层,家徒四壁,墙壁还都熏得黑咕隆咚的。听外公说,有个写小说的叫曹雪芹,他家是瓦灶绳床,按成份是贫民,李爷爷家是烧火儿土炕,家里没有煤炭生火,地上杂乱地堆着玉米桔杆和山上砍的毛柴,靠土炕有一个用砖头石块垒砌的灶火,黄泥拌着头发抹得光溜溜的,一口大锅坐在上面。家里半截水缸是唯一摆设,李爷爷揭开黑乎乎的锅盖,拿过一个竹笊篱,从热水里捞出包皮皮面来,盛到炕沿上的黑瓷碗里。我看见田叔皱了皱眉。也没有什么好调料,李爷爷拿过一个痂子老厚的酱豆腐罐子,用筷子从里面挑出黏糊糊的醋栗膏,在里面搅了搅。田叔好奇,就问,那是啥东西?李爷爷笑眯眯地一指院子后山坡上的沙棘丛说,就是那醋栗熬出来的,酸酸甜甜,可开胃口了。李爷爷说着,就把黑瓷碗端给了田叔,田叔尝了一口,原先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了。他看见我呆呆地看着他,以为想吃他的面条了,就夹起一筷子喂我。我害怕得直躲,摇着头,摆摆手,迈开小腿一溜烟跑了。
在路上,我还暗暗称奇,李爷爷家啥都没有,他是怎样活下来的?
这个问题不仅仅是我在思考,晚上我去了学校的时候,田叔也在自言自语,环境如此恶劣怎能保持老人如此体质?他见我进来,就说,啊哟,胆子大了嘛,敢一个人过来了。来,洗洗上炕!我给他指指手脚,低下头让他看看脖子。哟,小家伙开始讲卫生了。其实,哪里是我想讲卫生呢,是我外婆不好意思总是麻烦田叔,所以,在我出门前她就把我洗得干干净净了。我上了炕,田叔就照例给我定了针,他就在马灯下,铺开日记本继续写他的日记。他写日记有个习惯,喜欢自言自语,有些话我听不懂,他也知道我嘴拙,不会跟人学舌,所以,他说得肆无忌惮。他说,我以前听到过一个笑话,说三个老人介绍长寿密诀,一个说,我常年锻炼强体质,所以活了六十七;一个说,我自幼喜静不喜动,活到七十八很轻松;最后一个说,家境不好娶丑媳,不觉活到八十七。按这个说法,李主席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下能活得如此硬朗,没成家也许就是一个原因。
我听着心里就好笑,那李爷爷虽然没成家,但是风流事惹的可不少,常听大人说,他常跑黑道,外边养着好多婆姨,有好多男人恨得他牙痒痒,一个七十多的人了,你说,还是贫协主席,谁敢惹啊!因为我傻,他们说这些从不避开我,何况我真的不懂。
有一次,派饭的这一家来叫田叔,大人都忙,是让他家小儿子卫国来叫的,和我同岁,却比我腿脚利索口齿伶俐。村子里的同龄人欺负我的时候,他常常为我打抱不平。见我也在,就拉了我的手去他家玩。他家住的是土坯房,一进门柴灶里冒着呛人的青烟,把眼泪都熏出来了。捂着口鼻进去,屋子里南北走向通头大炕,炕桌上已经摆上了一碗二米闷粥、一盘炒鸡蛋和一盘蘑菇炒白菜。田叔端起饭碗时,他看到离炕不远的地方还有主人的三个孩子躲在长条凳后面两眼直直地盯着他。我看他们,与其说是盯着田叔,不如说是盯着炕桌上的菜。田叔重拿一个小碗稍微扒拉了两筷子二米闷粥,几口吃完,菜却没动一口。卫国的娘就问田叔,是不是菜做的不好,为何不吃?田叔没有回答,留下五两粮票和两角钱就走。还没走出家门,卫国就不顾我,和他弟弟妹妹一窝蜂挤上炕桌,抢吃那两盘菜,连筷子都不用,拿手就抓,盘子里没了,他们就吮吸着手指头。我回来就听田叔向外婆打听这家人的情况,外婆说,你今天吃派饭这家,男人修村外这条路,被塌下来的石头砸死了,留下四个小孩,家里很困难。给你做二米闷粥的大米和小米,还是用鸡蛋跟人家换的。田叔就说,她家生活那么苦,以后就不要安排派饭了。外婆叹了一口气,说,那可不行,村子里这样的人家很多,不能偏袒谁。生产队有规定,派饭轮到谁家谁家准备,没有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