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上，田叔记日记的时候，就听见他又在自言自语，到农村基层，要了解农民的生活状况，最好的办法就是端他家的饭碗，家境是贫是富一目了然。
　　
　　 5
　　 说起我们狐家峁，以前一直就是花果山，有栽种桃、杏、果、梨和核桃、枣的传统习惯，每到成熟季节，村前村后瓜果飘香，秋冬季节，人们就用箩筐挑了相跟着到山下平川乡镇去卖，回来的时候油盐酱醋茶就摆放在箩筐里了，年轻小伙子，还会扯几尺布，回家给媳妇或对象一个惊喜。原来的狐家峁，说是神仙福地也不夸张。但随着“农业学大寨”工作的铺开，很多五果树被砍伐了，在高昂的口号声中修改为粮田，剩下沟沟洼洼里的果树，没有了授粉的机会，果实也就蔫不拉几的结着几个。人们劳作一年，大队里按人口分口粮，仅够糊口，又是靠天吃饭，遇到旱年，连吃食都打闹不上也是有的。以前饿了还有核桃枣可以垫吧垫吧，现在都归了公，饿的实在不行，就去挖野菜，春夏掏鸟蛋或烤了青蛙吃。
　　 你说这个情况，田叔吃到的派饭是什么样，尽管主家都是尽量拿出最好的招待。
　　 没过多久，学校就开学了。这所中心校只有三个班，那时的学制是五二二，小学五年，初中高中各两年。学校设立的两个初中班面向整个龙山，一个小学班是复式班，属于狐家峁。老师也有四人，清一色男性，申老师三十多岁，师范毕业生，可能就他一个正式老师吧，大字不识一个的贫协主席李爷爷就让他负责整个学校的教务工作，相当于现在的教导主任，他还负责教初中两个班的数学和音体美劳课程，有两位老师年龄都在五十来岁，一个教初中语文，姓贾，长的浓眉暴眼，像电影里的伪军司令；另一个教政治和其它学科的姓白。教小学的姓崔，是一个瘦小的老者。
　　 复式教学其实很热闹，就是一至五年级全在一个教室，一、三年级用前黑板，二、四、五年级转过身去，用后黑板。课桌板凳都是长条的，三四个同学挤一张桌子上，尤其是凳子，要站同时往起站，要不坐边儿上的那个同学会撬起凳子，一屁股摔倒在地上，那时，会引来哄堂大笑。由于外婆比较忙，田叔还有事做，他们就把我这个傻子早早塞进了教室，书本也没有，随便哪儿空着坐下就行，反正我又不哭不闹，只会支棱着脑袋聚精会神的听课。所有的课程都是崔老师上。讲这个年级的课，其它年级做作业或自习，如此类推，轮流讲授。除非上音体美课。你还别说，后来我能开口发言了，一至三年级的语文背的滚瓜烂熟，毛主席语录不比别的同学记得少，可惜数学没有实践，否则，崔老师就想让我跳班，跟三年级的一起上课。这是后话不提。
　　 崔老师毕竟年纪大了，教五个年级连轴转没个歇的空，早就向贫协主席李爷爷打了几次报告了，可是李爷爷一直拿多给他记几个工分为由搪塞他。这次开学，工作队的田叔住在学校，他觉得是个机会，就在一个晚上找来了。田叔表示可以考虑，不过要跟负责学校的李主席商量商量。崔老师以为又是敷衍他，打着呵呵回办公室批改作业了。
　　 第二天，田叔就找了李爷爷，李爷爷见工作队的出面，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提醒田叔，要注意民办老师的出身，坚决不能让五类分子混进教师队伍中去，那可就误人子弟，严重的还会种下毒草，害了学生。田叔当下就以“不能耽误贫下中农子弟”为由，提出必须进行文化考核，择优录用，李爷爷呐呐吭吭说不出别的来，狠狠抽了一口烟，只好同意考试，但是要求必须他也出题。田叔心里暗暗好笑，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咋出题？
　　 考试就在田叔的窑洞里进行的，傻人有傻福，这样的场面外人一律不准进入，可我压根就没出去，他们也没把我算在“人”里边，我就有幸观看了这次别开生面的招聘考试。来招聘考试的还不少，龙山十二个村藏龙卧虎。这可难坏了田叔，因为他只负责狐家峁一个村的，这十二个村的事他还真管不着。你还别小看李爷爷，他说，这是给咱村招聘老师了，占得是咱的名额，你就有权利管。他出的题目也别出心裁。
　　 第一个进来的是个年轻小伙子，李爷爷一看就不高兴，说，这么壮的后生不说在地里好好出力，就拣这轻省营生干，我看你就是投机倒把……李爷爷话还没完，那小伙子就急得连连摆手，我不考了还不行吗？说完，急急忙忙出去了，这小伙子一出去，别的人就围上来询问，他简单的一说，后生们就赶紧都散了。照李爷爷的意思，随便给你扣顶帽子都吃不了兜着走，谁还敢冒这个险，还是回家老老实实种地去吧。
　　 接下来，进来的都是姑娘小媳妇了。
　　 你给我把这个土豆刻出种子来。
　　 那水灵灵的姑娘叫杏花，上身穿红色棉衣，脖子里搭着一条墨绿色围巾，衬托的脸更白嫩白嫩的，一掐就能冒出水来。田叔看的眼睛都快直了。她刚从县城读完高中，刻种子这活计总是有点生疏，过了一会儿，她交上来了。
　　 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把芽口毁了，还有这地方，如果朝这个方向下刀，还能刻几个。这么长时间才摆弄完一个，让你这样的人当老师，革命接班人都可惜了。
　　 那姑娘脸红一阵白一阵捂着脸跑出去了，有那胆小的一见，杏花这么聪明又有文化的姑娘都不行，我们还跟着瞎参和啥，也跟着走了。院子里就留下两个了。
　　 田叔说，李主席，这题不对，学生主要学习文化知识，我们得从这方面考查。
　　 李爷爷磕了一锅烟，跟田叔说，自古以来，民以食为天，一个老师连种庄稼的技术都不会，怎么教育下一代？教出来的不就都是书呆子吗？一毕业，到了地里头啥都不会。好了，我也不跟你争，下面这两个就交给你了。
　　 进来的是个扎辫子的小媳妇，一进门就喊，老舅舅！
　　 李爷爷脸一沉，说，这儿没有亲戚关系，我们这是公平公正的考试，别给我来那一套。田叔也不客气，就给了她一张纸，上边写着几个成语，说，你念来听听！
　　 那小媳妇接过来看了一遍，就读，病入膏盲、磨午成针、刚服自用、鸟烟瘴气……
　　 好，巧珍读得好！小媳妇刚读完，李爷爷就鼓掌，还扭过头来瞅着憋着笑的田叔，田叔只好跟着拍了两巴掌，说，就是每个成语都有字读错了，今后学习时注意形似字的区别。然后叫道，下一个。
　　 这一个姑娘读的是老三篇，语言流利，用的还是普通话，听起来抑扬顿挫，很有节奏感，田叔暗暗点了点头。
　　 在录用的问题上李爷爷和田叔有了分歧，李爷爷嗓门粗大，两人读书水平差不多，巧珍根正苗红，是党的接班人。那谁，你别是看上那小媳妇水灵灵了吧？我可提醒你，千万不敢有这种想法，你还年轻。那媳妇的娘家可是邻村的富农。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你是工作队的同志，你定夺吧！
　　 那一夜，窑洞的马灯一直亮着。李爷爷明显是要挟，他又爬在桌子上自言自语了，她能教什么？她会教什么？但我却无奈，我要是不同意，那就是同情五类分子，李主席随时会给我扣这么一顶帽子。唉，反正学校也经常停课劳动或参加批斗大会，没人追究教学质量的责任。不是还有个老崔吗，让他多上点心。
　　
　　 6
　　 巧珍的到来，使得一向死气沉沉的学校有了生机。她的山歌唱得好，申老师就把音乐课分给了她，人家又干的一手漂亮的农活，劳动课也非她莫属。申老师说她还需要锻炼锻炼，只把一、二年级的语文数学让她先带着，这样，复式班就又多分出了一个教室，是贫协主席李爷爷腾出生产队的一间草料房翻修了的，才粉刷的墙壁，新糊的窗户纸，巧珍老师手巧，还剪了窗花贴上，我趴在窗台上看同学们在宽敞的新教室里欢呼雀跃。巧珍老师看到了，把我抱进教室。其实，教室并不宽大，只是两间的一个小房子，只是五个年级在一起挤惯了，来到单独的教室就显得宽松了许多。打那以后，我又多了一个玩的地方，因为我的不哭不闹比上课的学生还遵守纪律，巧珍老师在课堂上常把我当成榜样来表扬。当然，必然又会是一场哄堂大笑。
　　 五个老师工作上分工明确，各忙各的，但生活上就免不了产生矛盾。窑洞有的是，宿舍各住一间，牛朝东马朝西各随己意，但厨房却是共用的，生一个火炉，中午滚一锅水煮面，你煮了他煮轮流着来，都是一样的面还好，不一样的面就讲究先后的不同，比如吃白面的要先煮，色浅汤清，不影响后面人，如先煮红面，整锅汤染红，再煮白面就会近朱者赤，破坏滋味和观感。前两天，那两位年长的老师还为此大吵一通，幸亏学生们都已经回了宿舍就寝，没有看到，否则，师道尊严啊。巧珍老师住在本村，她还要回家看孩子，就不在学校食宿。
　　 山村里对老师很尊敬，没有受到外界太多的影响，没有学生批斗老师，上面检查的来了拿出高帽子说已经把“臭老九”打倒了。田叔也不鼓动，不揭发。但并不代表没人打老师，唯一一次打人事件，是学生们殴打贾老师。龙山一带的学生除了我们村的都在学校寄宿，星期六回家，星期日让家长从家挑一些小米和山药蛋到学校，交给贾老师过秤，只能有库存不能欠学校。贾老师过秤时总是压着秤，一个宿舍打回一桶小米稀粥时稀溜溜的，不见几粒米，宿舍长就各个宿舍转悠，结果都一样。同学们私下议论他贪污，可是又没有证据，这次运动终于给了同学们发泄的机会。申老师也没办法，只好让负担稍轻一点的崔老师管了灶。贫协主席李爷爷却大声叫好，集中了学生表扬大家的革命热情。贾老师上课却抬不起头来，照本宣科生怕讲错了一句引来更大的麻烦。
　　 这些老师也真是辛苦，外婆来学校的时候不免说了一句，哪知道李爷爷咳嗽了一声，黑着个脸说，他们好歹每星期还回家一次带着米面调料了，还有那些蔬菜，比我们庄稼人强多了。强什么强？我可天天见老师们吃的是萝卜、白菜和土豆，煮面条时连萝卜条一块煮熟，加点盐醋就行。我对李爷爷翻着白眼，径自跑去看田叔，比比划划跟田叔说，这时李爷爷也跟了进来。他一进门就问，听说有老师在打架，你是咱们这儿最高领导，想听听你的看法。田叔抱我上了炕，他走到窗前指着教师们的灶台说，你自个瞅瞅，他们炒菜一来没油二来没时间，更难的是一个男人，辛苦一上午讲课，下课还得自己煮饭，心情自然好不了，隔两天借机吵一气，其实也是发泻郁闷的好办法。李爷爷显然对这样的回答不满意，但他还不想得罪田叔，嘿嘿干笑两声走了。这是一种情感的宣泄和转移，田叔跟我这样说，其实他知道跟我说了也白说，但总比有些话闷在肚子里憋得放了臭屁强，我也乐于当个倾听者，不管田叔说什么，我都微笑着点点头，从不惹人讨厌。
　　 到了晚上，老师们也是闲不下，每一本作业都要细细批改，我们睡觉时他们的灯还亮着。大家都在一个院子里住，田叔有几次借着天上的圆月想和申老师聊几句，申老师扶了扶眼镜，说，放羊的和拾柴的不能比。田叔愣怔在那里好半天，望着对面黑黝黝的训狐峁，唉声叹气起来。
　　 后来，田叔也从家里带来了米面，蔬菜是他用粮票和村里老百姓换的，这样，就避免了派饭的尴尬，不用经常饿肚子了。当然，外婆带来的鸡蛋他也可以荷包了，但是，大部分进了我的小肚子里，因为，这是田叔自己做的饭，他就可以留下来让我一起吃，而我也毫不客气。外公就经常拿一些新鲜的蔬菜过来。为了和老师们错开做饭的时间，他总是提前就生了火，我蹲在一旁给他拉风箱，往火眼里添柴。
　　 这一天晚上，我已经躺在被窝里，田叔正在灯下查阅即将返城的两名下乡女青年梅和雪的各种鉴定材料，李爷爷神神秘秘地来找田叔。
　　 李主席，正好，我还想明天去跟你谈谈。
　　 是下乡女青年的事吧？田叔没想到李爷爷这么直接。
　　 对，有群众反映。如果情况属实的话，那她们两个就没有返城的资格。
　　 这李爷爷今夜有点反常，没蹲在地上抽烟，从暖壶里倒了一杯水，给田叔端过来，看着田叔好半天不说话。
　　 你现在害怕了？你就没想想人家两个还是黄花大闺女？你能当他们的爷爷……田叔越说越激动，嗓门自然就高了。急得李爷爷赶忙把水杯递到田叔手里，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别听有人胡咧咧，见风就是雨。
　　 那你可得说清楚，否则这事我可是压不下去，递上去，你也知道后果。
　　 这时，李爷爷叹了口气，说，咱哥俩不是外人，我就不瞒你，人家两个姑娘打死也不承认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咬，我也确实没做过那些事，天地良心。
　　 田叔喝了口水，盯着李爷爷的眼睛，可是实话？
　　 千真万确，如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如果确实没做那亏心事，就不怕半夜鬼敲门。这事，就好办了，但必须要写好一份详细材料，重点是以往你们单独在一起的时间，都干了些啥事，说了什么，两人要统一口径，不能你说东来他说西。你先说说吧，不要隐瞒我，尤其是群众看到过你们在一起的情节必须说清楚。
　　 是是，那当然的。李爷爷从脖子里拿出烟锅来，挖上烟叶，点着，狠抽一口，徐徐吐出，开始讲他的“冤枉事”。
　　 两个月前，也就是过年前吧，我到城里置办年货，就遇到了梅，梅说家里头正好杀年猪，相请不如偶遇，她就请我去吃肉，下乡在各村的知青，谁不想和领导搞好关系呢？老哥说的这是实话。吃完饭后，我就要回家，梅也跟大人说要相跟着回来，明天可以照样上工，临走时，梅的父母千叮咛万嘱咐，孩子在山里有什么事可就拜托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