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叔在花海中穿行，欣赏着花的娇艳，感受着春的生机，猛然间与一红衣女子迎面相逢，他眼前一亮，只觉的炫目惊心，龙山最漂亮的女子竟然在这仙境碰上了，他竟脱口而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我却不知道什么意思，倒是看见田叔两眼发直。杏花姐虽然穿的已经不是棉袄，换了一件夹袄，但是，依然是红色的，那么鲜艳。她听到诗句先是一怔，感觉躲了也是不妥，一丝慌乱的脸色很快恢复了平静，她弯下腰向我打招呼，小弟，你也来看花？我点点头，说，姐，是我带着田叔来的，他说，他喜欢杏花。杏花姐的脸就红了，我却没意识到自己这句无心的话惹了大麻烦。一向说话干脆利索的田叔半天才问，你是老闫的闺女？别听小孩胡说，是他生拉硬拽我来看杏花的。说完，才知道自己也口误了，这名字起的。杏花姐却含羞笑了，点点头。她欲言又止，田叔就说，你的事我听说了，现在讲究恋爱自由，媒婆拉纤的那种陋习是封建糟粕，是要革除的，你需要我做什么就到队部找我，不要再躲躲闪闪了，问题靠躲是躲不过去的。说完，田叔借口有事就拉着我就要离开，我还舍不得那满沟的杏花，缠着田叔折了几支带回去。其实我知道田叔也不想回去，但是他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怕和杏花姐在一起时间长了村里人说闲话，而在队部就不一样，那是工作地方，接待来访是正常工作，谁也不能说三道四，而且，窑洞里常有我在，好歹也算是个人，可以遮掩很多口舌。这时，我才知道田叔走哪都带着我的原因。
　　 下午，杏花姐来到队部，看到窗台上酒瓶里灿烂的杏花，脸上就蒙上了一层红晕，这也不奇怪，由于平时见人少，山村姑娘总免不了些许羞涩，她十八九岁的样子，田叔招呼了她几次，才撕扯着两个小辫半个屁股坐在凳子上。从她断断续续的叙述中田叔知道了事情的现状，原来后山那家人听说狐家峁住了工作队，放风说要来告状，或人或钱总要讨要一样。换位想一下，对方也并无不妥，200元可不是个小数目。老闫家自觉理亏，听到这个讯儿就胆战心惊，总以为工作队要找他家。田叔说的没有错，杏花姐后来是一直躲着他的。
　　 田叔说，我能帮你什么呢？
　　 她却答非所问，您是个好人，随和没架子，前几天还给龙卫的妇女作了主，大家都夸您呢……
　　 田叔打断她的话，你别说让我难为情的事，那都是应该的。田叔让她说主题，她吞吞吐吐，但总算说明了来意，后山人家来告状时，能拖就拖一下，遮掩一二。
　　 田叔略一沉思，劝慰她，只要经过我这儿，我能压一压，然后通知你想办法，但我觉的这钱恐怕……
　　 杏花姐的眼圈就红了，说，我知道，虽然我们一时还不起，但我也绝不嫁过去！说这话时，我看她眼虽含着泪水，但透着坚强不屈。
　　 送走杏花姐，田叔又爬在炕桌上写接待日记，我知道他心里肯定不平静。就听他说，贫养儿富养女。生在这样的人家，只能给父母当摇钱树，这也是无可奈何，我到底能帮她什么呢？
　　 天转暖，地变松，农人活儿上了身。犁田播谷日复一日，不腻歪不嫌烦，这就是过日子。农村工作有个原则，一切围绕农时转，你误它一时，它误你一年，这就是自然规律。
　　 农科站技术员推广的新式山地步犁在这儿不好使，山区的犁和平川不同，原因是山区土地多拐弯调角，新式犁转弯不便。山区用犁全木制造，犁头象钩一样，没有定深装置，犁深犁浅全靠扶犁人掌握，而能担当此任者，全村仅有几人。那新式犁不用又不对，怕违反政策，大家就来咨询田叔。田叔做了决定，怎样顺手就怎样做。大家得了主意高高兴兴走了。
　　 播谷用木耧，一般有三脚和两脚之分，山区土地贫瘠，植株行距株距都大，一般用三脚木耧，遇到较窄的坡地，才用两脚的。播种时，前面黄牛拉耧，后面一人摇耧，一面前进一面左右摇晃，通过空心耧腿将种子均匀地撒在翻开的土沟里。在农活里这是个高技术活，好手撒的匀，种子量用的少，当时看不出，间苗时立见高下。
　　 田叔要和大家“三同”，自然也要试把两下，但很快就败下阵来，满头大汗，差点把牛赶到沟里去。这活看着容易，其实很难。大家都憋着笑，只有杏花姐抱着种谷脸埋着头偷偷瞅着狼狈的田叔。田叔正在擦脸，无意中和杏花姐的目光撞击在了一起，胸中就像揣着了几头小鹿一般乱撞，脸颊上莫名其妙有点发烧，他急忙把目光移开。二狗已经跑过来，说，田主任，走，到树荫下歇会儿。
　　 四月里种土豆，妇女们早两天就开始刻种芽，杏花姐也不再躲避，参加了劳动。田里先将农家肥撒开，前面用犁开沟，后面撒种的妇女，胸前跨个大卜篮放种芽，一脚板长扔一种芽，边走边扔，紧随犁后，还要一脚一脚把种芽踩住，能保证发芽率。有那图快的，只顾埋头扔种芽，脚却没踩上，有点雨还好，遇上天旱，缺苗很严重。一块地种完，用牲口拉着铁钯平整土地，拿着䦆头勾渠修堰，要不然遇上大雨，水从上面的地里流下来，就把地漂漫的不成了。大家各有分工，协调种植。
　　 种完土豆紧接着就是间谷。山区是老茬谷，株距有平川的三倍，长成的谷穗又粗又长，估计歌唱家郭兰英唱的“谷穗就象狼尾巴”就是指山区而言，平川是长不成那样的。间谷是个苦活儿，那时已进入夏季，人蹲着工作，既热又累，但能集体劳动，男女一字排开，嘴上说着话，手上不停歇，互相暗地里较劲，因此也就忘了辛苦，等到了地头，才觉得双腿酸麻，站立不起来。田叔虽然间的不快，但是均匀。到了地头，大家稍微休息片刻，杏花姐就把自己的水壶递过来，田叔也不客气，“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抹了一把嘴，说，谢谢！山里人不兴这个，都是革命群众，客气啥？二棒槌拿着两块饼走过来，给了田叔一块，田叔掰下一片给了正在玩土坷垃的我，我把小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接过来。看把你精的，跟田队长在一起，把你教化的城里人一样了，吃吧，不干不净，吃上没病！我才不理会他怎么说我了，狠狠咬了一大口，结果被呛住了，杏花姐就把水壶就在我嘴边，小弟，慢点吃，别噎着。她话语温柔，少了很多山里女人的泼辣。
　　 后来，每到收工以后，杏花姐就会来找田叔汇报工作，我就到窑洞门口拿碎石子玩，那巧珍课后就总往窑洞这个方向瞄，待她走近，我就大声说，巧珍老师好！她就嗔怪，这孩子，早就跟你说了，要叫马老师好。不能叫老师名字，记住了吗？我还是那么大声，挺起了胸脯大声说，记住了，巧珍老师！把她气得鼻子嘴巴都错位了，嘴里念念叨叨，这孩子，话倒是说利索了，脑子还是不对劲，唉，可惜了一个好眉眼。
　　 过了一段时间，董局长上来了，对田叔的工作表示滿意，田叔也很高兴。董局长就说，咱来了时间也不短了，不能总是黑不言白不语，是时候开村民会了。为了不耽误农活，时间选在晚上，先开了狐家峁的，给村民公开了此次工作队的任务，要求村民举荐贤能，当然反映往届问题也欢迎，让直接找田叔。
　　 接下来的几天，田叔迎来送往，可就忙得不亦乐乎。
　　 第二天晚上，田叔和董局长到西梁召开会议，两村只有一条羊肠小道相连，董局长拄根木棍走在前边，田叔打着手电紧随其后，坡大路陡，看着董局长佝偻的身躯，听着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呼吸，我心中一阵阵担心，这时，身后传来外婆的呼叫声，大家就停在半山腰。外婆气喘吁吁地跑上来，说，这孩子，也不看个啥时候，做啥也跟着。这个晚上我回外婆家睡，倒是有点不习惯。
　　
　　 9
　　 后山人家终于找来了，他们先到学校找工作队，董局长和田叔都去其他村子里开展工作，工作队没人。他们就直接找闫家摊牌，要么给钱，要么强行带人走，给他们三天时间考虑。闫家陷入慌乱，因事情理亏，马家兄弟也不好插言，六叔六婶一愁莫展。看的三天将到，工作队的同志也迟迟不见回来，老天也是添乱，傍晚下起大雨，虎喊沟河水汹涌澎湃，声音大得吓人，而杏花姐晚上出去一直未归。其实他们不知道，田叔匆匆回来过一趟，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把一封信趁人们不注意的时候给了杏花姐，然后他就又匆匆走了。第二天早晨人们才发现，一双女鞋放在河边石磨房旁的岩石上，经确认是杏花姐所穿，是河边洗脚被山洪冲走，还是投河自尽不得而知。六婶在河边哭天抹泪。正巧，这时候工作队的董局长和田叔回来了。田叔他们来到案发现场看了看，组织人们搜寻，一边又去报案。我还想在那儿看热闹，结果被田叔一把拖拽回村里。
　　 杏花姐白跟你好了，你竟然没有一点同情心？我噘着小嘴埋怨田叔。田叔只是不吭气，一口气拉着我回到学校。
　　 过了几天，有人从公安机关打听到消息，说，他们已经通报下游寻找，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已经成了悬案。后山人家怕追责，在田叔代表工作队象征性地给了他们一些赔偿以后，早跑的不敢露面。而六婶在田叔到家里慰问以后，那哭肿的眼睛慢慢好了起来，脸上也逐渐有了笑容。董局长已经把任务交给田叔，下了山。这段时间，田叔比以往下山的次数多，时间也长，有时半月二十天才上来。
　　 秋收结束后，公社党委批准二棒槌和毛六则的入党通知下达，同时，任命二棒槌任支部书记，毛六则任村主任的任命书也一同到达。班子建立，工作队的任务也已结束，扶上马送一程的工作留给公社派来的工作员。
　　 田叔临走时到了狐喊沟河边，将他写的祭词念了一遍：
　　 湍湍狐水，载君魂兮！
　　 远连四海，上达紫薇。
　　 淑女仙姝，偶着尘衣。
　　 天妒其美，促令宁归。
　　 早见天日，困顿远离。
　　 湍湍狐水，载君归兮！
　　 呜呼哀哉！
　　 念完，他将祭词贴在石磨房前，我却不解其意。
　　 石磨房前总静不下来，尤其是夏天，孩子们喜欢在水里嬉戏。可自从李爷爷的尸体漂浮出水面，那黑黝黝的脸泡得猪尿脬似的，孩子们吓傻了，明白过来以后哄地就散了。当然，这又是一个难以破解的谜案，有人说是年纪大了失足落水，有人说垮台了仇家报复，有人说作孽太多自我了结……我睁着迷惘的眼睛。
　　 当然，十五年后的春天，杏花开满山坡，我上师范在城里实习，学生田宁远邀请我到他家，接待我的是田婶，不，还是叫杏花姐亲切，她一脸灿烂的笑容。
　　 回家我把这个喜讯告诉正吃饭的外婆的时候，她扒拉着饭碗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嗯，早知道了。她冲着我微笑，瘪瘪的嘴里牙齿已经掉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