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知道你家庭不好，所以。”
　　 “我家庭很好，而且我这事也和家里没关系。”我直接了当。“而且就算不是猫，我也待不长。”
　　 他悠悠一叹，那叹息和白色升腾的白雾一起飘到天花板的日光灯上。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真实想法。”
　　 “我只是觉得这个地方呆不下，虽然学校也没束缚我多少，但想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义，何况我对学的那些一点兴趣也没有，看我的成绩就知道了。”我说。
　　 “你现在觉得待不下去，以后就会知道有更多的地方待不下去，学校算是最适合你这样年纪待的地方。我也比你多活了三十年，各种各样的人也遇到一点。之所以找你，是觉得你有还没有学完的东西。比如写作，你很喜欢是吧？天赋这种东西我没办法分一个等级或是打一个分数，但你写的文章总会让我有眼前一亮的感觉，虽然其中还有很多幼稚的地方，但已经相当不错了，我觉得你如果继续学习，会有更多收获。张老师那边我会去说。”
　　 “只怕他巴不得我走。”我冷笑。
　　 他模式化的扶了扶眼镜，镜片有点点反光，我在心里想着脸色要变化了，这样的观察让我有一种好像掌控一切的感觉。我在心里有些为他难过，我是说他说了很多，也是真心诚意，但我却要让他失望了。
　　 “你也有着自己的问题，不然他为什么别人不找，专找你的麻烦。告诉我，你星期一来校后就不见人影，去了哪里？”
　　 我开始讨厌这样的明知故问了，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
　　 “去上网了。”
　　 “这是一个学生应该做的吗？还有，你和你那群狐朋狗友，八个人勒索一个小学生五块钱，每人分到五毛，你觉得很有成就感是吧，你自己看看自己的打扮，拖板，黄发，哪里像个学生。”
　　 “人人都是李岩就太平了是吧。”我本不想吵的，但还是忍不住开口。李岩是班上第一名，平头，个子高高瘦瘦，穿校服，吃食堂，戴眼镜，待人彬彬有礼，即使消息再灵通也没有听到关于他的风言风语，不抽烟，不打架，任何时候都抱着自己的书，以成绩为乐。
　　 他又泄下气来。
　　 “也不需要都是那样，学生确实需要个性发展。但有些东西不能出格，你看，全校就你一个人染黄发，不觉得自己有点另类的感觉吗，还有你这身衣服，我承认校服不怎么好看，可是穿的人多了，美丑就已经退而求其次了。”
　　 我冷哼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学校能带给你许多东西，说不定你退学之后，再想找个有这么多同龄人的地方都难。”
　　 “嗯。”
　　 我端起茶喝了一口，心里琢磨着自己该找个什么样的理由离开。他一点没有让我走的意思，只是用遗憾的目光看着我，好像比他自己离开学校都难受。我于是撒谎，说自己想上厕所。
　　 我起身离开，他依然坐在哪里，目送我出门。我轻轻带上办公室的门，将他和他的长桌隔离在视线之外。
　　 大概到了下午三点，太阳偏向西方的山顶。原姗姗来迟，他本来和我一起上网的，后来和别人跑去游泳去了，我们约好在学校见面。只见他面带邪笑地和门卫打了一声招呼，踏着人字拖嗒啦嗒啦地过来了。他有着很强的表现欲，任何时候看上去都像好斗的公鸡。但如果你真正认识这个人，就会感到他的幽默风趣，对待朋友的真心实意，是个可交之人。
　　 “听说你和猫干起来了。”他大声嚷嚷。“我也早就看他不爽了。”
　　 “只是互看不顺眼，我不打算读了。”我说。
　　 这也是实话，我宁愿上个职中技校什么的，也比学这些基础学科要好的多。我在许多方面一窍不通，比如，地球是圆的就让我一直难以接受。
　　 “我也早就不想读了，反正他们早就巴不得这样。”他像想到了什么，吃吃大笑。又在一秒钟内停下，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卡主。
　　 “话说，你中午玩的怎么样。”我转换话头。
　　 “你不去一定后悔死了。我和威子那几个找到了一处瓜田，一人抱一个直接在石头上砸开，边上瓜农在那里睡觉，他都蠢得要死了。”
　　 “就在河边？”
　　 “不远，就上次我们经过的那个村子后面，一些女孩也在那里洗澡，衣服湿漉漉的，不会游泳，手刨脚蹬，真是……”
　　 “赏心悦目是吧。”
　　 我们像疯了一样笑起来。
　　 “我等你快一个下午，到街上玩两天再回去，回去肯定一顿打。”我说。
　　 “无所谓，我倒是还好，老爹死的早，老头子也打不动。”他笑了。
　　 我们向前走了几十米，我漫不经心往后望了一眼。泛黄的墙壁，高高大大的玉兰树，穿着校服幼稚得可笑的人。操场的黄草已经长到脚踝，让我的眼中全是黄色的布调。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心雨的话。胸口沉闷得说不出话来。
　　
　　 二
　　 事后我被父亲带到家门前用来晾谷的小空地上用一根棍一直打。他是个木匠，木头什么的多的不像样。不大爱说话，除了打对我什么办法也没有。打的累了他便一直抽烟，抽满整个烟灰缸，那烟灰白的像他的头发一样。按理他是不该这么显老的，只是他一直在外地奔波，没过过几天正经日子。
　　 “去学个手艺吧。”第二天他隔着门缝和我说。
　　 我在街上闲逛几天，他将我送到一处理发店，位于一处步行街二楼，门庭装饰颇为精美。几个下着紧省牛仔裤，脚踩尖头皮鞋，发型各异的年轻人不停忙碌。地上厚厚一层黑发。
　　 七号是我的师傅，大概所有人都不会记得他的名字，我想，只要他在这里一天，七这个数字就难以从他生命中抹去。他确实是个不错的人，不像一般的师傅只是将学徒看做一个免费的劳力。我在那个门店待了一周，他会在闲暇的时候教我如何用剪刀，理发铲，如何设计发型。每天中午他的女朋友准时来到店中，给他带来午饭，两人聊天一个小时。我同样师娘师娘叫个不停，临走的时候七号给我免费做了一个发型，染成了红色，长长的刘海垂下，我的右眼被遮挡着什么也看不见。
　　 说出来你可能不太相信。在我拥有一个长久的工作之前我有过多少的尝试。不是挑选，只是尝试。我做了一个半月的厨师学徒，后来被那个长相凶狠，嗓门粗犷的胖厨师长赶走。又送了一段时间的快递，只不过我经常找错地方，也没那么多人有耐性等我熟悉地形。最后一次，一个小学同学介绍我去一个私人单位当保安。
　　 “只不过头发要干净一些。”他有些难为情的看了我的头发。
　　 我于是将头发剃了个干干净净，收拾行李过去却被人告知名额已满。由此，我讨厌的东西越来越多，理发店，快递包装盒，长相粗犷的厨师，服务生的蝴蝶结……
　　 我最终落脚在广东东莞一处小服装厂，我一个叔叔在那里当了一个主管，于是父母将我拜托给他。那时候我叔叔尚未结婚，三年后一个女生来此打工，和他大吵一架，后来她便成了我的婶婶。
　　 工厂位于东莞一处工业园最边缘的空地。大门全自动，门边“金杭服装公司”几个金色大字颇像回事。入门便是水泥空地，目力所见之处，无一不是灰色水泥地。没有任何植物，即使狗尾草这种不值一提的生物也了无踪迹，这干净而又现代化的建筑在我看来像是一处整整齐齐的监狱。
　　 厂内没有多余设施，比如篮球场，绿植之类的。食堂旁是金属熔炉，后面是仓库与厕所，干活的车间贴近寝室。早上七点机器准时开动，床板都能感觉到轻微晃动，起床根本用不了闹钟。到了后来，人人都练成本领，窗外雷声滚滚，屋内鼾声阵阵。
　　 原则上班时间早上八点，下班晚上八点。不过我几乎没在八点下过班，每天都能听见线长赶货赶货火急火燎的声音。机器一但开动仿佛就停不下来，直到晚间十一二点才依依不舍弱下声响。第二天如常上班。成千成万的衣服堆在一起，碍手碍脚的时候就直接从衣服上踩过去。这些已经不是让人穿在身上的物件了，仅仅是能带来金钱的商品。
　　 因为赚不了什么钱（当时工资是八百一月），所以做起事来没有半分动力。我的手指在第一天磨出了四个水泡，第二天便破了形成老茧，这层保护让我的手指无论如何也打不起泡了。在手上不停的时间内，想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消磨在这条流水线上，随着商品的卖出而一滴不剩。一想到就恐惧万分。我那个年纪将所有的空余时间都放在手中的通讯工具上。每个人都是这样，我们渐渐成为了自己手机的玩物。
　　 期盼不来假期，我每隔几天便旷工一次。跑到附近不正规的网吧，带上数据线，下一些歌曲和网络小说，好的坏的，精彩的恶心的，一次性像充电一样下载几十本，期待着度过下个星期。偶然一次听到《不分手的恋爱》，突然感到自己的悲伤差点溢出来。那初中生风格的爱情却仿佛被我丢弃到深深的海底，我直直盯着屏幕几十秒，刺目的光终于让我留下泪水。
　　 除去外在条件，这里的人际关系简直令人发指。人流频繁，再加上工厂除了残疾人和明显年幼的孩子什么人都收。窃贼更不用说，厂长养的牧羊犬每月都能咬到人。每当被他们抓到总会被毒打一顿，用尖皮鞋踢鼻子眼睛，然后送到派出所。我们也知道等待他的又是一顿毒打。即便如此，不劳而获的诱惑还是让人源源不绝。
　　 我初来乍到的时候和几个同龄人打过架，是严肃到需要处理的那种。起因却都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好像这不是一种事情的解决方式，而是一种感情的发泄方式。一次我同一个光头发生矛盾，虽然早就听说过他在少林寺待过三年，有一手功夫，但我的怒火和胆气还是让我战胜了他，我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没有头发的脑袋往墙上撞。伤势相当严重，主管将我带到办公室，用严肃而冷静的语气说他会交给警察处理。我浑身颤抖，手脚发凉，脸上一直试图做出不屑的表情，但还是闪了泪水。我没有动，不想让人看出来。不久后偶然听到主管与我叔叔的谈话，他面色戏谑的说：
　　 “你侄子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嘛。”
　　 我叔叔告诉我输的人才该哭。他通过各种方式告诉我许多事。他知道很多潜在的规律和事物，又能保持善良对待旁人。这和那些表面其乐融融实则吃人不会眨眼的人好了太多。对我真心实意的人我总想着知恩图报。决定我态度的永远是精神上的东西，而不是那些既定的事实，如不值一提的血缘，虚情假意的贿赂。直到后来我面对那片泥沼仍能抽身而退，或许和我的态度不无关系。
　　 我在午夜下班的时候，有一天鬼使神差的拨通了心雨的号码。原本就不指望能打通。只是一个人的时候自然的想要给谁打电话那种反应。却不想她真的拿起了电话。
　　 “还记得我不？”我问。
　　 “拜托，为什么会不记得啊，只不过你突然打个电话还真是让我大吃一惊，你基本上没有打过。”
　　 电话那头传来天边之外的声音，在我听来变得那么珍贵和悦耳。
　　 “呃，现在在哪里？只听说你上了一中。”我说。
　　 “考上了烦心事也是一大堆嘞，感觉学习有点跟不上进度，所以晚上回来还要自己自学一会儿。就是现在。”
　　 “因为你读的是全国最好的班级。”我说。
　　 电话那头勉强一笑，有一丝叹息。
　　 “哪有那么厉害，县级上有省级，全国最好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抱歉，这些我不太清楚，只知道你成绩最好就行了。”
　　 我坐在宿舍楼下的台阶上，夜晚的风刮过我裸露着的双臂，眺目远望，只见天空被密密麻麻的路灯印上一丝色彩，云和星河都隐藏不见，地上早就不见月光了。一想我正在与电话那头的人有着天翻地覆的不同，但却突然很想念她。
　　 “我的成绩又不算什么，而且最近有些烦心事。”
　　 “什么啊。”
　　 “就是上次我被叫到回答问题，我一时紧张就说不知道，后来就一直感觉老师很不喜欢我，看我的时候眼神都很僵硬，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个是你想多了吧，无冤无仇，你是学生她是老师，再说你那么好的人不会有人不喜欢的。”
　　 “真的？”
　　 “真的。”我加重语气。
　　 “那你现在在干嘛啊?”
　　 “吹着风打着电话，所有的建筑灯全都大开。”
　　 “夜生活这么丰富啊，感觉挺有感觉的，你现在自己能赚钱，一定很不错吧。嘻嘻。”
　　 我戏谑的笑了一下，所谓的夜生活丰富也就该我这样吧。
　　 “学校每天十点半强制熄灯，每次我衣服都还没有洗完呢。好羡慕你啊。”
　　 “十点半熄灯也没有什么不好，女孩子应该早点睡的。”
　　 “怎么用我爸的语气。”
　　 “你爸应该没我这么年轻吧。”
　　 ……
　　 我直到手僵硬得握不住手机才作罢，和她道声晚安走进那个满是汗臭的宿舍。我并不抽烟，但还是拿了同事的一根点燃，没有人会为了我的一支烟而破坏到睡眠。我抽了一两口，然后在易拉罐中掐灭。那小小的火光不堪这样的残酷，在黑暗中渐渐熄灭去了。但我对她特有的感觉却在那天晚上突然燃烧起来。我发觉自己是那么想念她，甚至怀有了爱意。
　　 在那样的服装厂中，和她的电话时光是我脸上笑容最多的时候。无论多晚回去，多么疲累，一听到她的声音瞬间都被喜悦取代。我一直维持着这样一个小小的习惯，像是在深井中的人爱上了月亮。她那些在我看来完全不值一提的小事组成了她所有的生活，而我对我的一切绝口不提，只是感同身受的给她各种建议。每当有机会回去时，我们会见上几次面，在廉价的小饭店吃着可口的饭菜，聊着彼此的过往。当然我从来没说，没说过自己多么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