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上去漫不经心瞟了我一眼。今天她精心装扮过，或者是工作要求的打扮。头发似波浪一样在背上展开，紧身衣裤束缚了她小小的身材，她涂着口红，画着眼线，脸白皙透亮。照理是该非常漂亮的，但我想到的却只有在山中她刚起床向我道早安头发蓬松，满意困意的样子，那于我更有魅力。
　　 “我要那个，你过来。”有人点到她。
　　 我也满脸笑意地要了一个玩手机的姑娘。她看上去蛮机灵的，踩着高跟鞋过来，坐在我腿上给我倒酒。
　　 气氛十分活跃，大吼大笑的声音永远不断。朋友一杯一杯地干，我也照例喝了五六瓶，感觉神经有些兴奋，照理是不该这样的，可能是心情有些沉重的原因。
　　 “一首《抽烟只抽煊赫门》送给各位，我是MC陈金蛇。”我说起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外号。笑的声音甚至有些颤抖。
　　 刚吼完便有人接上，同样的大吼大叫。一杯酒被打翻，怀里的姑娘用纸给我擦着。
　　 “小诚，你可真屌，这么饥渴难耐。哈哈。”
　　 “没办法，就是这么不羁。”我应和。只是心里却在想着，我与她终究还是以这种身份出现了。
　　 “上次我遇到一个人在我面前拿着一个假iphone7一直晃，在手上拿了又放，说打工一年就换了个手机，我就说怎么摄像头怎么少了一个，他于是再也不拿出来了。”
　　 “哈哈哈哈”嗤笑声传来。
　　 “别说，我最烦这种没钱还喜欢装逼的，你混的比我好，你是大爷，没有的话在我面前装什么逼，能不能实在些。”我说。
　　 碰杯和嘟囔的声音。
　　 “说的没错。丑人多作怪。上次在张家界，我不小心和一个人追尾，他好像还是什么老师，欺负我是个外地人，二话不说叫来了一帮人。最前面一个还故意脱了衣服露纹身，我压根没理他，他又尴尬说太热了透透气。”
　　 杯子倒地的声音。白色泡沫倒了一地。
　　 “后来呢？”有人问。
　　 “后来？还不是按规则办事，我就直接文的武的，文的我给我交警队的叔叔打电话，武的我让武哥带人过来，这么巴掌大块地方，谁他妈不认识几个人，何至于在我面前搞这些名堂。安安心心按法律办事不就行了。”
　　 大笑声响起。怀里的姑娘也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插几句话。她在另一个朋友怀里撒娇，朋友的手也肆无忌惮。我不想看到这样的场景，再也没关注她。
　　 聚会将近结束的时候，我点了一首陈楚生的《有没有人告诉你》，我唱了很多年这首歌。没有一个人对这首歌发表评论，所有人都在做自己的事，好似只是把它当成配乐。高跟鞋姑娘在我身上实验新的按摩手法。只有她微微挪动肩膀。
　　 “唱的真好，我也很喜欢这首歌。敬你一杯。”
　　 “谢谢。”我说。
　　 我的朋友也被吸引过来。
　　 “诚，你们认识？”他有些不确定。
　　 “哈哈，这里所有的姑娘我都认识，你信不信。”
　　 “厉害厉害，难怪是本地人。”
　　 “我只是看他唱的很好，我才不相信他认识所有的姑娘呢。”
　　 她仿佛用尽全身所有力气在微笑，我同时感到难受与羞愧。也不说话了，只顾闷头喝酒。但好像越来越清醒，那双漂亮的眼睛在今晚冲散了我的醉意。
　　 朋友不再说什么，打电话叫代驾去了。
　　 此后两个月我没和她见过面，也没说过一句话。手机那头永远是无法接通。我本想去她老家找她，又找不出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次，我在QQ好友找到了我那个校友，问到了她家里人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男孩，应该是她的弟弟。
　　 “你不用打了，搞得我们全家人都知道你这么一个人了。”少年人说话还是那么刺耳。
　　 “让她接电话吧，我想和她说几句。”
　　 “不用了，真搞不懂找我姐干什么。她那个人，认定一件事就不会改变，不想和你说话就永远不说，挂了。”
　　 少年连句“再见”都没说就挂了电话，弄得我更加迷茫。的确，就算她接了电话我又该说什么。抱歉吗？也许她会说没什么抱歉的啊。如果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起吃个烧烤如何？”不，不，若是如此她又有什么必要躲着我呢。
　　 我是否永远失去了她呢，我想。也罢，原本就是普普通通的交情，我从来不必要这么去低声下气的，走就走好了。我之所以这样或许是由于我对她相当愧疚。她是真真正正把我当朋友看待，我却伤害了她。也许不仅如此，连我都不确定对她的情感，失去她之后我的内心却更加干涸，像一口没有水的枯井。我们之间像是隔了一层薄雾，她看不清我，我看不清她，却能清楚的感觉到彼此的存在。但想更近一步确是不可能的。
　　 我的问题始终没有人解答，只能在内心不断思考来得出一个真假掺半的答案。我的日常生活更加单调。留在慈利的朋友也很少，能够谈心的也只有她一个人罢了。其他人听到大多只会笑着说我闷骚罢了。
　　 我整天从绿色的床单上醒来，面对无甚生机的天花板。胡子，头发也打理没那么精细。屋里虽然有我这么一个人，但却像比没有住人更加整齐。《火影》《三国》也再看了一遍。我不得不承认，我正在同这房子一样渐渐衰老。一想到我如今像养老一样困在这间房子就一阵恐慌，我的确少了一种可以为之追求的东西，因祸得福，厨艺倒是长进不少。
　　 傍晚时分，我宁愿一个人去河边走走，就算是面对荒草和残缺的河堤，也比看着呆板的电脑屏幕好得多。这个时候，河边人来人往，跑步者，饭后散步的一家人，广场舞爱好者或是玩着滑板的扮酷少年。那滑板和我印象中周杰伦在二零零七年玩的那种略有不同。有时候，我想能不能偶然遇见她，又觉得自己过于天真了。
　　 我的爱好就是看着被风吹动的河面和刚修建完就因事故而废弃的大桥。我揣摩自己一定看上去像一个地道的诗人或者作家，也不是爱看风景的人一定是诗人或者作家，但人们总爱这么想。
　　 我的租房对面是一个夜市摊，所以晚间吵的不成样。人们醉酒后的大放厥词，听到不值一提小事后的哈哈大笑，还有一些社会应该被改变之类的高谈阔论，实在睡不着我便用心听一听。着实有趣的很，你很难想象一些躲开了社会压力的人有多快活。但令人心烦的时候也有不少，一天凌晨四点。我被女人的哭闹声吵醒。从零散的语句中可以知道是女人骂男人在外面另有女人，而男人对此理直气壮。看样子女人还是想挽留丈夫，而男人也对妻子有些复杂，吵架声吵醒了四面八方的灯。
　　 “吵个屁，还他妈让不让人睡觉了。”有人因睡眠被破坏而大叫。
　　 “关你屁事。”男人女人同时骂道。
　　 我突然觉得非常好笑，就连睡眠被打扰的愤怒也消散了许多。恍惚间我觉得自己应该离开这里了。
　　 我从浙江回来不过三天，便被身穿警服的人通知配合调查。看他们那语气仿佛我已经是一只可以任意拨弄的草，这些吃公饭的人都是一个样子，不开玩笑，你要是去办个事找穿公家服的保安问个路，他说不定还对你横眉冷对嘞。
　　 他们对我的态度相当不客气，甚至不是我的奔驰和那镇定自若的态度，说不定还会遭受一番审讯。我回答每一个无聊的问题，配合了他们四五天，再三确认我置身事外，这才放我离去。有趣的是离开之前带我到这里的人还递给我一根芙蓉王。
　　 “对不住了，但这也是公事公办，你也不要有什么怨气。”
　　 “我懂。”我说。年岁的渐长让我懂得不少。我回来之前就已经猜到了一些支离破碎的场景。警察局，文案本，无聊的问题，试图给人压力的目光……只是这些在我见到原之前都不重要了。
　　 他剃了干干净净的光头，但胡子却很明显看的出来。他眼眶凹陷，像久困深井的人一样看着我。
　　 “你还好吧？”他主动问候我，这是少见的事。今年他五月一号结了婚，穿着西装背了新娘走了十公里，走到他住了三代人的房子。用不了多久又会多一个人活着。
　　 “还好，只是现在再喝酒吃饭没人了。”
　　 “是啊，每次都只有你一个人最聪明。最有本事的也是你。从小时候就看出来了。”他看上去若无其事。即使手上铐上也还是那么自然。
　　 “以前天天叫着兄弟兄弟，动不动叫人，后来只是明白了惹事没什么好处，就自然而然不去兴风作浪了。安安心心赚钱才是正道，有钱比什么都实在。”
　　 他睁大眼睛看着我。嗤笑着摇摇头。
　　 “只看一件东西怎么能得到所有呢，以前就是你这样，不知不觉就搞砸了很多东西。”他的语气有些平淡。我竟然得到一个错误的想法，说不定这场牢狱之灾也不一定全是坏事。
　　 “慈利这种事多见了，你也待不了多久，不是说六年嘛，开心的活着也是活，垂头丧气也是活着。只是你怎么会那么冲动。我说的不客气一点，你也是快要当父亲的人了。”
　　 “我是不想让那个孩子和我一样，只是，”他仰头视线从我头上掠过。“哎，一喝起酒来就发疯了，对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唱一和就这样了，只是下手重了点。我现在算是明白你为什么每次喝酒都那么狡猾了。”
　　 “我要开车嘛。”
　　 “喂，阿诚。”他目光灼灼看着我。“我知道我曾经做过很多对不起你的事，以为你有钱就想着无所谓。只是，要是她要是有什么困难希望你能帮一下，多少钱我都会还的。她要是跟别人那也无所谓，只是怕那个小孩。”
　　 “你的儿子。”我提醒道。
　　 “说不定是个女儿呢，要知道那么快要干什么，也是作孽。你呢，我算是了解一些，还是喜欢她？其实我觉得你们有些不适合。”
　　 “和她不适合，难道跟小姐适合？”我哈哈一笑。“八字都没一撇，我和她不一定配。”
　　 “这点自信没有？”他也不正经了。
　　 “有，只是怕她没有。”
　　 我们像从前那样笑着。
　　 我向他告别，走到门口看着玻璃门上反射的映像，他趴在桌上一直掉泪。无论是我还是他都已经很久没哭过了，简直像生下来就没眼泪似的。
　　
　　 八
　　 八月间，我因为想要游泳的缘故，到离租房六公里外的大型超市买泳衣。原本我有一套，那是我刚刚发福的时候在汕头买的，现在已经松松垮垮，我照着镜子，能看到自己从皮肤下突出来的肋骨。我已经成为一个瘦弱不堪的人。
　　 驱车到达了家乐美超市，天色阴阴沉沉，才不过四点而已。广告牌上有一个大大的周大生珠宝的模特照片，女孩笑的十分自然，问题就在此，因为太过自然，反而让人察觉到ps的痕迹，我穿着一套普通的灰色运动装，以对世界的沉默走了进门。
　　 看到我时她显的十分惊讶，我也有些不敢相信。不过随后，她只说了一句“噢”，就不在看出有什么特别的了。
　　 “怎么会到这里当导购？”我问。
　　 “跟你没关系。”
　　 她一边将新来的货物在货架上整理，一边头也不回的说。
　　 “嗳，你不觉得对我太冷漠了？”我一动不动。
　　 “还在生我的气？”我试着问。
　　 “何以？”她用遮住耳朵的那一侧头发对着我。身上肥大的工作服不合时宜地低垂着。
　　 “推荐一款泳衣。”
　　 她这次终于转过头，朝我的腰部看了一两眼，手脚麻利地在一堆贴满标签的塑料袋中抽出一套泳衣，迟疑了两秒，又将同款式另一种颜色也拿了出来。
　　 “这两种应该可以穿。”
　　 “哎。”我抓住她想要飞奔而去的手，让我觉得有些冰凉。“想跟你平心静气聊一下，有些事一个人想不明白。”
　　 “那就一个人回去慢慢想，再说你既然说我们不认识，我为什么要陪你想这种无聊的事。衣服！”
　　 “那就当重新认识，把我当个陌生人的倾诉。”我打断了她。抓住她的手不放。
　　 她似无奈的叹口气，抬起头用明亮得像星光一样的眼睛盯着我。
　　 “为什么来找我，我不过是一个连普通都算不上的人，你朋友大把，女孩也不缺，为什么还说什么重新认识这样的蠢话。”
　　 她快速准确地说完，一直看着我的眼睛。
　　 “我觉得这是一种奇妙，说是缘分也不无不可，如果今天没遇到你，可能什么都没有发生，既然再遇到，我就不想一无所获的离开。”
　　 她将两只手插入口袋，标志性的转身，可能是不想看到我，我很难琢磨她的性格，却又对她的一切是那么渴望了解，这点连我自己都是很久以后才发现。
　　 四周的顾客交谈着来来往往，任谁也没有对我们这样一对普通的男女感兴趣。
　　 “我下午六点半下班，到河边逛逛就行。”
　　 我拿着两套泳衣中蓝色的那一套走出超市，她若无其事继续整理着货架。
　　 下午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阴沉下来，翻滚着的云将天空围得严严实实。我早早来到家乐美超市门口，将座椅放下，开着李志的民谣，不知为何，心情却听着有些焦躁，我闭上眼，认真听着《关于郑州的记忆》，同时脑海中想着郑州该是什么样子。铁路中转站？破破旧旧的省会？或是民谣歌手创作的素材？不管怎样，这是一个让你听着就不想去的城市，还有人为他创作，我想这点可真够公平的。
　　 等了约末二三十分钟，她从人群中窜出来，像对待出租车那样自然的打开车门，钻身进来。
　　 “这几个月都在这里？”我两手摸着方向盘，在反光镜中看着她。她看上去消瘦了很多，看不出来十九岁的样子，可能是取下耳钉，穿着麻色长裙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