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去，没什么好看，”明妮又道，“怕影响不好，本村的人，也只是挑一些人参加的。不像以前，大家都参加。你们外村人，是不会让参加的。”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昨天抬来牛头猪头的阿力们又来了。在“老村长”的指挥下，抬着祭神用东西出门了。
　　 秦立本想偷偷在后跟踪，但看到明妮拿出竹筒要去山下小水池背水，他只好放弃了去偷看祭神仪式的想法。他从明妮手里抢过竹筒，背到肩上。明妮怕他还不大认路，也陪着他下山。路上，明妮轻轻唱着：
　　 （歌词的意思翻成汉语大致如下：)
　　 别让我一个人醉
　　 别让我一个人走
　　 寂寞的路上有你相陪
　　 ……
　　 在小水池畔，明妮告诉他，有比她唱得更好的人，是一个叫波糯的老阿妈。他迫不及待地要求明妮，带他去见唱得更好的老人。明妮答应了，但告诉他，要等时间。
　　 吃过早饭后，全村除了儿童和看管儿童的老人外，几乎所有人浩浩荡荡的出发了。明妮等年青人还唱着动听的爱伲族歌谣。
　　 （翻成汉语的歌词大意如下：)
　　 爱伲爱伲我爱你，
　　 请个画家来画你：
　　 把你画在枕头上，
　　 夜夜随我入梦里
　　 ……
　　 到了目的地，在老队长的安排下，大家在山脚下一字排开，要从山脚下开始往山顶处砍树。秦立与明妮、明妮的阿达“老村长”在一起，“老村长”负责教着他怎样砍树。“老村长”选了一棵树作示范，在树的根部处，顺着下坡方向砍进去，砍进去有三分之二左右就不能再砍了，要让树还能立着不倒。他与“老村长”砍大的树，明妮负责砍小的树。
　　 中午，大家回到山脚的平坡上休息、吃饭。阿布们又在地上摆开芭蕉叶，然后把带来的饭菜放在上面，像摆一场盛宴似的。大家围着席地而坐，又说又笑地抓饭吃，年轻的阿布又唱着歌。
　　 （翻成汉语的歌词大意如下：)
　　 爱伲爱伲我厌你，
　　 请个画家来画你：
　　 把你画在门槛上，
　　 千脚万脚踩扁你；
　　 爱伲爱伲我恨你，
　　 请个画家来画你：
　　 把你画在砧板上，
　　 千刀万刀剁死你！
　　 ……
　　 为了赶时间，这顿饭吃得并不长。老队长一声令下，阿力和年轻的阿布们先去砍树了，留下年长的阿布收拾“残宴”。
　　 下午三、四点钟样子，已砍（树）到山顶地方了。老队长在山顶处，挑了一棵最大的树，把它用力砍倒，这时整个山坡上的树木从上到下顺势而倒，发出“咔嚓、咔嚓”的巨响，仿佛天也要塌下了，惊心动魄的场面不亚于好莱坞大片。这就是村民们口中的“砍埧”、“顺山倒”。这时，村民的也在山顶大呼小喊着，秦立身临其境，感到十分震撼。
　　 砍倒的这些树和杂草，要经过一些日子曝晒，才能放火焚烧。
　　 “我今天带你去见波糯，”明妮对秦立道，“她已经答应让你去。”
　　 “我想带点礼物给她，”秦立道，“但不知道带点啥，她会喜欢？”
　　 “我有。”明妮道“我会带一条花边去，她会很喜欢的！”
　　 波糯老阿妈已很老了。她吊脚楼的楼口等待着他们。他们的到来，她似乎很高兴，满是皱纹的脸上，却带着阳光般的笑容。波糯老阿妈的吊脚楼已很陈旧，也仿佛这幢房子里随处都有神灵或鬼魂似的，老阿妈很小心地引导他们绕过鬼魂，又绕过神灵，秦立的心顿时充满了恐惧与敬畏。在火塘边坐下后，波糯老阿妈开始用两种声音同时唱歌，一种声音是唱，另一种声音是伴奏。波糯老阿妈唱的是爱尼人的传说，曲调忧伤，加上伴奏，真是美妙绝伦。她还让明妮与她一起唱，明妮便跟波糯老阿妈一起唱起来。爱尼人的歌谣十分复杂，有半音、装饰音、混声和自然合声。秦立听得入了迷，看着波糯老阿妈鲜红的嘴巴和满脸的皱纹，心中也产生了一种想法，应该把歌谱与传说都赶快记录下来，不能让它都失传。
　　 山坡上砍倒的那些树和杂草，经曝晒一些日子后，生产队派人在上面放了几把火，顿时浓烟滚滚，成一片火海；入夜又是一片壮观景象，火光冲天，烧红了半爿天，好像把整个山寨也照亮了。
　　 在去夜校的路上，明妮这天也没有打那传统的火把，边走边唱着先人留下的歌谣。
　　 （翻成汉语大致意思如下：)
　　 刀耕火种，
　　 是我们祖先留下的——
　　 生存智慧，
　　 我们抱着神圣的火种，
　　 走向新的乡土。
　　 ……
　　 紧随在后秦立听不懂她唱的歌词，只是觉得很好听。他问了问明妮的妹妹明多。
　　 “我懂了。”他突然间道，但又顿住了。
　　 明妮转过脸来，仿佛等待着他说懂了什么。
　　 他此时觉得明妮在火光照耀下的脸，是那么柔美神圣，令他怦然心动。他想表达刀耕火种不仅是爱伲族先人生存的需要，也是所有人类祖先的生存智慧，而且也是一种娱乐、一种古代仪式……但他一时上无法表达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明妮的脸。明妮顿了一会，慢慢地回过脸去，嘴里又唱起那古老的歌谣：
　　 我们抱着生生不息的火种，
　　 迈向远方……
　　
　　 三
　　 过了几天后，秦立与组长常卫国、同事陈海在村口的山坡上，用石灰水刷了大大的“农业学大寨”五个十分醒目大字。他们也让上海的父母寄来了各种菜籽，教村民们在寨子边的空地上种上蔬菜，把原散放的家禽圈养了起来，既积了肥，又大大改善了山寨的环境卫生，再也不用担心一不小心会踩到猪粪、鸡粪。他们还让父母寄来理发刀、鱼钩等，空闲时帮大家理发，有时在小诃里钓钓鱼。秦立的同事陈海是木工世家，陈海让父亲寄来了木工工具。陈海教大家做做简单的桌椅，秦立也趁此机会学会了木工活。
　　 八月中旬的一天清晨，秦立照例又到寨子前的一条小溪边涮牙、洗脸。
　　 溪坡上有一片芭蕉林，平时他也常与同事去那里休息、聊天。有时他也一个人到那里，躺在缓坡上，看着蓝天遐想。他想家中父母、兄妹和故乡上海，但更多的时候想到的是明妮，想她的歌声、她的一颦一笑，以及将来共同的生活。这时他也会想到自己二十岁还不到，谈朋友是不是太早了？不过，他也想到明妮也快二十了，在爱尼族过20岁不嫁，已属老姑娘了。明妮的阿达“老村长”也一直催着明妮快找朋友哩！只是明妮总说她要待在家照顾父母，不想谈朋友。爱尼族的婚姻属宗族外部婚姻制，同一宗族内部一般不联姻，特殊情况下需要联姻，必须间隔七至十代，七代以内联姻是绝不允许的。否则在社会上被视为猪狗不如。在宗族外部这个前提下，哈尼族的婚姻是自由的。自古以来男女到十六岁以后，开始自由恋爱，传递信物，男方通常给女方银饰品，如银链、镯头等，女方给男方用彩线、彩色羽毛特制的线花或一两件自己的银饰品。
　　 此时的芭蕉林，也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晨雾，若隐若现的。
　　 山寨的早晨，空气特别新鲜。他洗涮完后，吸着新鲜空气，正眺看那片芭蕉林时，远处传来震耳枪声。寨子里顿时响起了一片鸡呜狗叫声。队长家的阿二跑回山寨报告，有狗熊闯进了苞谷地。
　　 他听说过狗熊偷苞谷的故事，说它掰一个掉一个。其实，到苞谷田，狗熊是啃，野猪是拱，猴子才是掰。它们都是遭踏庄稼的高手，一片几十、上百亩的苞谷地，往往一夜之间便被糟塌殆尽。尤其是狗熊吃得少、糟塌得多，它们到过的苞谷地里，总是一片狼藉。因此，在每年苞谷抽穗后，生产队都要派出年长的劳力去看地、守夜，以防止猴、野猪、狗熊等野兽来偷吃和糟塌粮食。一旦发现大型动物，队长会组织民兵和有经验的村民去围猎。当他赶到打谷场时，组长常卫国和另一位同事陈海已经先到了。老队长给他们三个人也分配了任务，但只是让他们参加老年组，而没让他们加入由民兵为主组成的持枪组。苞谷地离寨子不算太远，翻过两个小坡就到了。老年组是由明妮的阿达“老村长”带领的，“老村长”指挥着他们从山后绕到山梁上，然后一字排开，不停地敲锣吆喝，防止狗熊翻过山梁逃掉。这时，持枪的那组人也是一字排开，从山脚下向山顶围上来。
　　 “老村长”叮嘱他们，一听到枪响，就停止一切声音，因为受伤后的狗熊会朝着有声音地方冲过来咬人。他还告诉他们，队长与其他村民都被受伤的狗熊报复过，队长的下巴上至今还留着被狗熊抓破过的痕迹。最危险的当数村会计巴查，差点送掉生命。那也是在一次围猎中，一只大狗熊被打中腰部，肠子都漏了出来，狗熊竟抓了把草把肠子塞回肚皮，然流着血拼命追赶人。巴查被盯上了，吓得丢下火药枪，往一棵大树上爬，想不到大狗熊也是天生的爬树高手，爬上来用熊掌一抓，就撕了他一大块腿肉。巴查从树上摔下来，当场就昏死过去。那狗熊从树上下来，用前掌揺了揺了他，再吻了他几下，见他一点也不动，不吃死东西的狗熊才离开了他。等村民们把他救回村寨，村里的老草医松门马上给他止血疗伤，才拾回了一条命。
　　 在生产力低下、生存条件差劣的状况下，出于生存的需要，爱伲族的男人也个个练就了狩猎本领，还出了许多打猎好手。每年农闲时，一到睌上，寨子周围的山坡上，一道道电筒光，时灭时明，远看上去似夏日之夜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光。阿力们扛着火药枪，光着脚，腰间挂着长刀、电池盒和装火药的水牛角，灯头像挖煤工一样套在头上。他们在大山里转着，巧时会碰上麂子、马鹿、野猪等各种猎物。这些动物看到猎人头上的灯光，有的因感到奇异而会呆着不动；有的则会迎面而来，这个时候是鸣枪的最佳时节，命中率最高。他们还能根据山坡上野兽的脚印，判断出是什么动物，并用手一量脚印，就知道该动物大约的大小、轻重，然后决定是追踪，还是伏击？他们有时要猫在树丛中守候一、二天，甚至更长时间。夜间伏击，也时常会发生伤人、乃至死人的严重事故。如果俩人在同一地方发现脚印，在不同的树丛中躲下来，又不知道对方也在守候，有人如果先一动，对方以为是野兽出现了，一枪放过去，一旦命中，不死即伤。
　　 那天他们在山梁上跟着“老村长”敲锣吆喝了约半个时辰后，山腰里响起了密集的枪声，还传来了狗熊的吼叫声。村民们追赶的嘈杂声也越来越近，过了一会，村民的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听得清了。秦立只听到有阿力叫着“打着了，打着了”。他毕竟是第一次参加，非常害怕，惊慌失措地拼命住树的高处爬，慌乱中裤脚管被树枝勾住了，当池用刀去砍树枝时，又把自己的脚板划破了一道口，鲜血直淌。这时两只硕大的黑乎乎狗熊从不远处的树下逃过，老队长等紧追其后。其中一只受伤的狗熊，在不远处终于倒下，半躺在杂草丛中，喘着粗气，吐着白沫。老队长提长刀上去向它头部砍去，那狗熊瞪着眼咽了气。他从树上下来后，老草医给他的伤口敷上捣烂的药草止血消肿。村民们早已把死去的狗熊，拖到了一块舖好芭蕉叶的平地上剝皮开膛，旁边生起了一堆火。村民们用锋利的小刀，从熊身上割下一小块一小块血淋淋的肉，撒上一些盐巴，就直接在火上烤起来。这时，那个村会计巴查也丟了一把小刀给他，说随意割吧，烤来吃很香的。他试着吃了一块，一股骚臭味。后来他知道，熊身上只有熊掌、熊胆才是上品的山珍和名贵的药材，熊肉是没有什么好吃的。
　　 吃着熊肉时，老队长问他与二个同事怕不怕，他不好意思地点了下头。老队长又说这次共来了三只熊，可能是一家子，给跑了两只。如果有部队那种自动步枪，就一只也跑不了啦。
　　 中午时分，由阿布们把分割成小块的熊肉背回山寨。一路上，明妮一直问着他伤口“还痛不痛？”走路时的确还有些疼，但他硬撑着说“没什么”。回到山寨时，寨子的打谷场上，已舖好了竹席，老队长勐海就在这上面，把熊肉按户平分。据风俗习惯，兽头归打中第一枪的人，并在仓库的木梁上刻上记号，老队长已有三十多个这样的记号了，是村里最多的。
　　 像老队长这样的一些打猎高手若想打几只鸟、几只野鸡，更如囊中取物。一次秦立跟着明妮的阿达“老村长”路过一片油菜田，见几只野鸡正在那里觅食，“老村长”拣了根树枝扔过去，受了惊吓的野鸡飞起朝一个方向逃跑，“老村长”举枪打去，一下掉下了四只。
　　 他不由得大声叫好。
　　
　　 四
　　 明妮的阿达“老村长”腊明，已看出了女儿与秦立有相爱之意，一天他终于问女儿：“你要离开我们吗？”他共有六个女儿，明妮是他的五女儿，前面的四个女儿都已嫁到别的寨子去了。
　　 “阿达，”明妮道，“我不会离开你们的。”这是明妮一惯的态度，她长大后也从不去专供青年们聚会和谈情说爱的“公房”，倒是小时候进去过看过热闹。在爱伲村寨都有专供青年们聚会和谈情说爱的“公房”，未婚男女夜晚可以到“公房”里去唱歌，跳舞、玩乐、相互倾诉爱意与恋情。因此，“老村长”也一直把她当坐家女看待的，一直想为她找一个肯上门的女婿。
　　 “那他会同意留在山寨吗？”“老村长”不相信地问。
　　 “会。”明妮道。“我们知道，他好像也喜欢这里……”
　　 “他不过是一时感到新鲜吧？”“老村长”担忧地道，“这里有什么？除了深山冷岙，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