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作家】高高的山寨(小说)
明妮似乎猜到了父亲要说什么,飞快地去了。
常卫国过来时,明妮的阿达正坐在火塘边,抽着水烟。摊着芭蕉叶的竹编小桌上,烤好的野味正散发着烟熏过的香味。
明妮的阿达道:“我前天手气不错,打到了一只麂子,有三、四十斤重。我今天上山也淋了雨,叫你来,爷俩喝杯苞谷酒,消寒解乏。来,上桌,边吃边聊,秦立,你也来坐。”
三碗酒下肚后,寒乏已散,“老村长”举着酒碗道:“你们几个离开上海,远离父母,来到边疆,又到了我们爱伲山寨,很不容易,边疆生活条件差,什么也没有,来吃苦了。如不嫌弃,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今后我阿达、阿母,就是你们的父母。”接着又对秦立说道,“你来我家快一年了,对我们俩老很尊敬,能吃苦,勤快,憨厚,身体也好,力气大,你看我二女儿明囡,岁数也不小了,快有二十岁了,我们爱伲族的风俗,姑娘二十岁不嫁人,族里人会说闲话。我二姑娘心肠好,善良,舍不得离开我们,不想远嫁,想找个上门女婿。小秦,你看怎样?以我阿达看,你俩相处不错,有缘分!”
对“老村长”的这番话,常卫国当时感到很惊讶:怎么是上门女婿?再看秦立脸涨得通红,低头不语。
“我的态度你们都清楚了,”明妮的阿达又道,“来,干。”
在“赛!赛!赛!”(赛是干了的意思)的干杯声,明妮的阿达“老村长”有点醉了,说要先去睡觉。常卫国也告辞了,并让秦立和明妮随后也快去夜校。在火塘边只留下秦立与明妮俩人时,他们情意绵绵地相视着,秦立既感到高兴,又感到不好办。如果答应了做上门女婿,与明妮的爱是算有了结果,但家里父母反对怎么办?
明妮看到妹妹明多已取出火把,对秦立道:“先去夜校吧。”
秦立苦苦一笑道:“也总算通过了‘考察’!”
六
秦立一直没收到父母的回音,他猜想一定是父母之间思想不统一。心想:要是能在春节时回家一次就好了。但他在来爱伲山寨之前不久,刚回家探亲过,领导怎么还会批他假呢?
在爱伲族人准备过年时,他与同事都有回农场看看的想法。从山寨到连队有几十公里路,走的话要近一天时间。于是他们借了队里仅有的两辆自行车,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出发。
老队长知道了,极力劝说他们留下来,还要他们三个人一起到他家过年。爱伲族过年与汉族过春节是不同的,没有固定日期,由每个村寨自己定,因此各村寨过年不是同一日的。一般都放在口粮分到了各户、余粮进了仓,就准备过年了。
过年第一天清晨,天还没亮,他们就被每家每户老阿妈们的冲米声弄醒了。当他们三人到老队长家时,老队长全家早已忙碌开,大女儿海娥,正背上了竹筒,要去山下小水池去背水,常卫国忙抢过水筒下山去了。
二女儿海英,腰间挂好了鱼篓要到小溪中抓鱼,陈海喜欢抓鱼跟着去了。他帮着两位最小的弟弟抓鸡,散养的土鸡野性十足,被追得满地飞奔。追了半天一只也没抓着,只好取来弓箭射鸡。老队长磨着刀,准备杀年猪。等大儿子的媳妇拾回柴禾支锅烧水时,磨好刀的老队长与大儿子海糯,把一头二、三百斤重的黑毛猪捆住四脚,拖到门板上。这种黑毛猪是专门为过年养的,与普通猪不一样。首先要选健壮灵活、骨架大的猪苗,然后用精饲料喂养,养大后肉香膘肥,肉膘熬的油,存放得当吃上一年也不会坏。
这时,整个山寨都鸡飞狗叫的,尤其是猪的吼叫声此起彼伏,这正是爱伲族过年时的浓浓年味。
等他们围着满满的一桌菜坐下时,已下午一、二点钟了。桌上的白切猪肉、各种内脏,还有爱伲族人过年必吃的第一道菜——生猪血,都是刚才所杀的猪身上的;酸笋鸡汤、烤鱼也是现抓现杀的,是原汁原味的东西;当然也少不了烤牛肉干巴和烤肉饼子,几盆野菜也一如既往地放进了辣椒、蒜、香莱作佐料。老队长全家已穿上民族盛装,特别是姑娘的服装,以五彩缤纷的花边点缀着自织自染的以黑色为主的衣衫,还佩戴着银链、银片、银币、珠贝等饰品,闪闪发光。这时,空气中散发着烤肉、烤鱼的阵阵香味和一股芭蕉叶的清香。
老队长给他们每人面前的酒碗里酙满苞谷酒后,举起酒碗,对他们说:“你们三人来到我们村快一年了,为寨子里做了许多好事,辛苦了!这次在我家过年,我阿达很高兴,这碗酒先敬敬你们!”
他们也激动地站起来,双手捧起酙满酒的碗,用还有点生硬的爱伲话说着“阿达,谢谢!”
接下来就是吃第一道菜——生猪血,当地叫“红生”,被认为是最好吃的,一般只有在过年杀猪时才能吃到。老队长一定让他们三人先尝尝,这也是山寨招待客人的最高礼节。这时,秦立看着这满盆的生猪血,心想这怎么吃啊?他看看常卫国和陈海,陈海也看看他,但他们见常卫国只犹豫了一下就带头吃起来,想到要尊重人家的风俗,那怕吃药也得吃,于是硬着头皮也吃了。
秦立的酒力一直不是最好的,在“赛!赛!赛!”(干、干、干)的干杯声中干了几碗后,他不胜酒力,意识模糊起来。他不知是怎样回到家的,半夜醒来,发觉自己几乎赤身裸体地与明妮睡在一起,他害怕地坐起来,叫着:“明妮,明妮!”
明妮醒来,带着羞涩,又情意绵绵地看着他。明妮脸上的红晕,娇羞的情态,又使他情不自禁地向明妮俯身下去……
(爱伲族)年一过,山寨里又忙碌起来,挖沟、修堤,为来年的春耕作着准备。秦立又给父母写了封信,告诉他们自己已离不开明妮了。但直到完成政治边防任务,回水利建没兵团之前,秦立才收到父母的回信。父母已统一了意见,在信上他们说:“你一定要娶一位少数民族的姑娘做老婆,我们也不反对,但不能做人家的上门女婿。”这真是他所担心的,以后该怎么办?他能不听父母的意见,伤他们心吗?可他又怎么真能与明妮分手?还有已开了头的对爱伲人歌谣(歌谱与传说)的收集,也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阿达、阿妈在信上都说了些什么?”明妮问他。
“你自己去看吧!”他把信给了明妮。
明妮很吃力地把信读完,露出笑容道:“能告诉我阿达吗?”
他想了一下道:“可以啊!”
明妮高高兴兴地走了。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为了不伤明妮心,他改动了信,主要改了两个字:把“不同意”,改了一个字,成为“都同意”;又把“也不能年龄太轻就结婚”,改了一个字,成为“但不能年龄太轻就结婚”。他只是想拖到自己回上海后,再与父母做进一步沟通。其他地方,也作了一些改动。想不到明妮都没看出来。
一天傍晚,秦立和同事陈海正在寨子前那条小溪里洗衣时,老队长找来,说公社来通知让他们明天上午随他去公社开会。到了公社新建的会议室,一看里面已坐满人,后来才知道各村的正、副队长和政治边防组的人员都来了。会议主席桌上坐着县和建设兵团及公社的领导,会议总结了政治边防的经验,并宣布这次政治边防任务的胜利完成。他们心中又高兴,又有一点失落的意味。秦立更有一种别离亲人的伤感。
回到山寨,他把明妮叫到自己房间,但不知道怎么对她说。他们一时间默默地对视着。
“要走了吗?”明妮有点发抖的声音小得几乎让人听不清她在问什么。
他动情地把明妮拥进怀里。
明妮偎依在他胸前,默默地流起泪,他为她擦去后,泪水又出来了,他擦了一遍又一遍。
“你放心,我会回来!”他告诉明妮。
明妮点点头,但泪水更多了。
在以后的一、二天里,明妮一直哼唱着那首爱伲歌谣。
(汉语的歌词大意就是:)
别让我一个人醉
别让我一个人走
寂寞的路上有你相陪
醒来还有梦
别让我一个人醉
别让我一个人守
漫长的午夜有你相随
……
当那天他与同事离开这爱伲山寨回连队时,老队长与“老村长”等许多村民都来送别,还拿来了茶叶、花生、笋干等好多东西,依依不舍地把他们送到村口。老阿妈们还拉着他们手久久不放,反复嘱付他们要经常回“家”看看。年轻的阿力和阿布们替他们拿着行李,一直送到了公社。
明妮也随送行的队伍,到了公社所在的小镇。秦立与明妮依依不捨地道别后,在最后一刻爬上兵团派来的十轮卡(车)。卡车渐渐起动,他席地坐稳后,向送行的人群挥起手,但这时他发现在挥手送别人群中,不见了明妮的身影,这令他非常担心起来。他想到了昨晚、几分钟前明妮都在流泪,仿佛怕他会永远离去。但又说:“随你怎么样,我都不会怪你。”他担心明妮已知道了他父母的意思。
公路边上有一个筑路时没有炸平的小山包,上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年轻阿布的身影。秦立几乎在第一时间看到了那身影,那正是明妮!明妮向他挥着手,另一只手仿佛不住地擦着泪。由于站在高处,当卡车渐行渐远,路边送行的人群散掉后,秦立还能看到明妮越来越模糊不清的挥着手的身影。那身影也仿佛与小山包溶为了一体,将永衡地耸立在那片天地间,更是将永远地镌刻在他心间。
他为了践行自己的诺言,也是为了让明妮相信自己的诺言,只要连队放一天假,他也会朝山寨跑。从天未亮时出发,过午才能赶到山寨。在明妮家吃过饭,稍事休息,有时休息也不休息就往回赶了,常常要到半夜才能赶到连队。一次老队长让他骑自行车回连队,可他想到生产队一共才有两辆车,又不知道何时再能来,就拒絕了老队长的好意。有时运气好,来时他能搭到兵团到小镇的卡车,那么上午就能赶到明妮家了,但这是很难得的。在有时间的情况下,他与明妮会到波糯老阿妈的吊脚楼里,听古老的爱尼族歌谣。
在连队有人开始议论“返城”时,他的心仿佛也动了,并加入了就地取材日夜赶制樟木箱的行列。他为自己做了一大一小两只外,又为不会木工的一些同事做了一只又一只的。在知青正式开始大返城时,连队里除了几个当兵转业来的连干部及家属外,其他人一下都走光了。他也走了,但走的是与“返城潮”相反的方向。他去了爱伲山寨与明妮完婚,永远留在了彩云之南。有人说,明妮的阿达“老村长”腊明虽然不是村寨中过去的巫师,但作为昔日一村之长的“追玛”也是会一些巫术的,是他为了女儿的一生幸福,施了早被丢弃的巫术,把秦立的心留在古老的高高山寨了。
几年前,我的兄弟拿来一份材料,说是他要好朋友写的回忆文章,让我帮他改一改。文章写的是当年上山下乡大潮中,他们在云南水利建设兵时,接受了一桩特殊任务,去边境上的少数民族村寨参加“政治边防”。虽然写得有点零乱,但内容还算丰富;语句也有些问题,也还能看得懂。因此,我接受了下来。我停下了手头其他的写作,把它作为素材资料,理出了主次线索,化了几周时间改写了出来。后来他拿去非正式地出了一本小册子,也赠了我一本。我在整理时,一直觉得,有空时应把其中引起我联想的一些碎片,通过进一步的采访、补充和合理联想,理出另一个故事来。现在我把这故事,叙述在下:(正文)
这就是我“阅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