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这个,车上好解闷。”
　　 她递杂志给我时笑容可掬,我顺然接了下来,一直看着她。三天前我坐车来时是一直扒在车窗上看风景的,如今心情已非当日。
　　 东升的红日流光溢彩。从售票员口中得知前往甲镇的车子要稍后才开动。车下,梁明君问着:
　　 “回去后还来吗?”
　　 “来哟。”
　　 “什么时候?”
　　 “得等到明年的这时才有空了。”
　　 “我和雪芬会在家里候着直到你来为止……实在抱歉,头一回到我们这来就让你闷在屋子里过。”
　　 我妾图能跟雪芬说话,反而她先说了,“昨晚的月色是我见过中最美最难忘的一次了,也请你记得我们曾一起在山上看过昨晚的月色。”
　　 我向她点头,表示无论如何也会记住。她哥哥旁听后粗声粗气地责怨我们:“你们昨晚上山里去了?真是胡来!”
　　 我和雪芬忍不住笑了。
　　 车厢中,我在挨近窗子的位置上落了坐。把行裹放置好我将上半身都给探出了窗外跟他们说话。他们笑容满脸。八点三十五分,车子在发动机悦耳的声浪中启动,驶出了车站。我的心为之一沉,随着车子的前进而悸动得难以忍受。他们在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我再次探身窗外,瞧见他们在与我挥手,随后便一股劲地落回座椅上。
　　 车子提高了车速行驶在路面上。他们的身影也渺不可见了。我收拾一颗零碎的心凝视苍穹,手里的杂志握得紧紧的。我即将面临一年孤寂的日子,我感觉,我无法坦诚以告,只求她能猜透我的心,别无二意。
　　 蔚蓝的天空中,她的笑脸蓦地闯入我的视野,我惊喜万分,湿润的眼眶里因为有着这样的一张面孔而有几滴泪水流落了下来。
　　
　　
　　
　　
　　
　　 结尾
　　 “应该留下来的执意要走，该来的也来了，落得这样个地步，谁来教我该如何才能跟你说个清楚。”
　　 老婆婆话意含糊，领着我往她的屋子里走进去。坐在客厅里的一男一女目不转睛地瞧着我走进来。从岁数上我当即估计出这两个人便是老婆婆的儿子跟媳妇，只是她没有为我们作任何的介绍，领着我一直往屋里面走。
　　 我信守诺言，终于在一年后的今天重返了缘城，而且还为雪芬带来了我的喜讯。在那漫长的十二个月份里我心无旁骛，埋头苦学，饱尝了与她隔绝音讯的痛苦。承蒙雪芬的劝告，如今我已被大学录取了，母亲自是终日喜形于色。我诚诺而来，在不将前来的行期告诉他们的情况之下前来给他们这个惊喜。然而我来到时，那昔日充满朝气的屋子今日已门窗紧锁，显得没有丝毫生气。
　　 老婆婆把我领进一个房间里面，把门关上以后她在衣柜里取出了一封信。房间看起来是她的卧室。
　　 “我手里的这封信，是雪芬托我交给你的。”
　　 老婆婆的声音微弱无力，神色不振。她定定地看着我，同时也把手中的信交到我手上。
　　 “这封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雪芬有她想跟你说的话，又无法面对面地说出来，也应该说是等不到这一天的到来，所以托我把信交给你。”
　　 “她哪去了？”
　　 “半年以前她就离开了缘城。”
　　 我惊愕不动，急性儿问老婆婆：“她因什么事情离开缘城？”
　　 “因为她一直在苦苦追求的生活破灭了。我只能说句抱歉的话，罗翥君，事实上很多事是你可以知道的——关于这兄妹俩的事。但你去年初到这儿来的时候我完全把你当为局外人。”
　　 站着不便详说。坐下以后，老婆婆把一些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要说这兄妹的事情，都得从月的身上说起。月是雪芬的母亲，是一名护士，人长得就跟雪芬一样的动人，而且也是一位脸上时常充满笑容的姑娘，她待病人时的温情体贴，简直跟自己的亲人一样，从而博得无数男子的欢心。我丈夫当年体弱多病，有时不得不住进医院里去，他在医院里每次都会得到月的悉心照顾，就是在那样的情形下，我跟月相识了。直到我的丈夫病好为止。”
　　 “那她跟雪芬的父亲是如何走在一起的？”
　　 “他们的这段恋情我其实一点也不晓得的，包括月嫁到梁家来的往后的日子里我也没有问过她他们之间的爱情是如何发生的。我对人家的这些事情并不感兴趣，我只清楚她嫁入梁家后我们便可以时时地见面了。那时离我丈夫出院也的的确确有很长的一段日子了。而且在那段日子里我们并没有见过面。”
　　 “我和雪芬的奶奶也是很谈得来的，她对自己有这样的媳妇也感到很满意，在那年里头，她就满心期待着抱孙子的日子尽早到来，这是她常跟我说的话。”
　　 “月嫁入梁家不久就怀上了明君，把明君生下以后她整个人都显得很疲累，仿佛她的生育能力比不上普通的女人。她身子羸弱，所以她就把原先的那份工作给辞掉了，只管在家里多些休养身子和照顾孩子做点家务，但在第二年，也就是月怀上雪芬的那年，那年里她怀着雪芬难产，结果是保住了一个，失去了一个。”
　　 我静心地听着，老婆婆的眼睛已开始湿润。
　　 “此事之后，雪芬的奶奶就和她的儿子商量，为了照顾两个孩子，她儿子必须娶个继母进来，同时也为两个孩子的健康成长，孩子们的亲生母亲的事也得瞒住这两个孩子。为了这件事情，雪芬的奶奶也跟我提到，并交代我无论如何也得瞒住他们这些事，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我不加思索就答应了她。雪芬的父亲在那年里就娶了一个叫紫兰的女人。”
　　 “雪芬的继母。”
　　 “雪芬很博得我的怜爱，她很小的时候就喜欢跑到我的屋子里玩，她小时长的那个样子呀，白白胖胖，给人见了就想捏她脸上的肉。别人用手捏她脸上的肉，她也从不作声，也不叫痛，就任人捏个够，捏到他不想捏为止，她也只管坐在地上笑。因为她母亲叫月，我在她年小时就给她取了个小名，叫光。眼里看着她从小长大，对着她的日子长了，我对她的那份喜欢也就难以形容了，也曾想过把她当成自己的孙女呢。她的奶奶，就在她11岁的那年里病死了。”
　　 “雪芬十五岁，在她父亲身上就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这件事情我也不太清楚，由于事出有因，也就只有雪芬一人目睹到而已。据雪芬所说，当年的一个晚上，雪芬在卧房里熟睡的时候突然听到父亲的叫嚷，雪芬给吵醒后立即走出卧室看个究竟，结果发现他的父亲坐在地上神色惊惶，全身抖不停，而且重复地念着他的前妻的名字。就是这么件事情，可是自那一晚后，雪芬的父亲便整天神志不清，对家里的任何事情也不理不睬，终日呆坐，饭也没吃几口。这种怪症，我们也跑了好几家医院寻了名医，但都无济于事。然后又是不久后的一天，她的父亲连信也不留一封财物也不带走一件地突然间失了踪。”
　　 “这一来，就只有他们的继母和两个孩子，所以生活才落得这个地步？”
　　 “不不不，并非如此。紫兰是个心肠毒辣的女人，她见这个家庭已经落败成这个样子，她岂会再管这两个孩子的生死，只顾将一切可以移走的财物瞒着两个孩子偷偷移走，还结了另一个男人逃到国外去了。”
　　 “那一天，两个孩子流着泪跑到我这来哭，说不知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母亲要这样子对他们。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把月的事告诉他们。这件事情，我一直瞒着他们十五年，已经十五年了，非要到那样的地步才说出来，又能挽救得了什么呢，我想。雪芬知道实情后也没有埋怨我。我就无法了解一个自出世就没有了母亲的孩子，她的心情到底是怎样的难受。我没有尝试过这些苦味，我只知道我确实很对不住他们罢了，这两个孩子。”
　　 “还有一件，就是雪芬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月后曾经问过我有没有她母亲的照片。那时，我并没有月的照片，也从没跟她合照过，她的父亲，我想月的照片他恐怕是一张也没保留下来，就为了当初瞒着孩子们亲生母亲的事，所以呀，雪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母亲长个什么样。”
　　 老婆婆沉默了片刻，坚持把话说下去：“自那以后，在那样的家境之下他们不得不面对生活上的种种困难以及迎面而来的问题了，首先就是学业，雪芬在那年里初三未毕业，明君正念高一，他们的学费便是问题。我家的收入当时也很微薄，尽管这样，我跟我儿子商量下来，节省起来的也只够他们当中一人的学费。按雪芬她自己所说，男孩子将来要成家立业，负担很大，赚钱的本事不可没有，知识不可不学，所以几让明君上了学，她自己反倒开始学打工。她十五岁，以她这样的岁数别人并不乐意雇佣她。我和我儿子也就只有把她介绍到熟人的手里，让她到我儿子的朋友家干些清洁工以及教那家人家的孩子一些小学里的数学，直到三年后她满十八，才到了快餐店里当上一名营业员。”
　　 “雪芬是这样长大起来的一个女孩子。在她心灵深处，经过了这些事以后我想她经受的折磨也不少了。她跟我说，她只想自己能过上一些平静的生活就很满足了，可以少些这样那样的事情发生，也就少些折磨心灵的痛苦。记得上一年吧，在雪芬的生活里面有她自己和她哥哥，有我和缤彬，然后有个岩城的到来，再最后就是你，去年的生活对雪芬来说她觉得很满足，大家在一起都是开开心心的有说有笑，这是她一直在努力争取的，可以说，雪芬她是做到了。很好，我们去年都很开心，我也替她开心。在你去年离开这里以后，雪芬私下里对我说起那个夜晚你和她在山里看到的月色，很常说，难以忘怀，而且从她的神情语态，我是看得出她很喜欢你的，罗翥君。”
　　 “我想知道，半年前究竟因何事她要离开缘城。”
　　 “去年你走以后，岩城曾多次跟雪芬谈起要发展两人之间感情的事。感情这事无可勉强，对岩城提出的要求雪芬都一次次地拒绝了。然而明君财迷心窍，被诡计多端的岩城欺骗，让他在雪芬的饮水杯里下了药，雪芬全然不知，糊糊涂涂，结果给岩城糟蹋……”老婆婆的泪水一颗颗地从两颊簌簌落下。
　　 过罢一会，她立起身子在柜里取出了串钥匙。
　　 “这里有那间屋子的钥匙，你是否要进去看看？”
　　 我没有接，定定地望着老婆婆手中的钥匙。
　　 走出屋子后我仰望蓝天，倏忽觉得这一切都在变，变得不可名状，变得不可挽回。
　　 “罗翥君——罗翥君——”喊声中，老婆婆踉跄着脚步走出了屋子，“雪芬原本是想等着你的到来的，但，天不遂人意，偏偏这样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落到她的身上，”她的眼泪又来了，“我本想把岩城告上去，这场官司真要打起来赢的必定是我们，但雪芬怕这样的丑事传出来，她自己就坚决要走，她一走，人不在这儿，什么事也办不成了。”
　　 至于什么店铺呀乐队呀之类，自然是欺骗明君的一种手段，搞了这么多的把戏，到头来无非是想将一位不情愿跟他在一起的少女弄到手。在这样的世道上，人心竟丑恶至这般地步！
　　 梁明君已经被骗吸上了白粉，如今囚身在戒毒所。
　　 “罗翥君以后再也不到这儿来了？”
　　 我回转过身子望着她。我的眼眶噙满了泪花，鼻子酸涩难受。眼里的老婆婆，她的样子模糊不清。
　　 “对不起，请老婆婆你保重身子！”
　　
　　
　　
　　 信的内容
　　 这封信惟有让婆婆交给你了。信到你手上时我也离开缘城有半年的时间了。很对不起，我就这样匆匆地走了。有关我的事，我想婆婆会跟你说到一些的。
　　 关于我自己，我实在说不准自己的心里尝受到的到底是些什么滋味。在经历过这许多事以后，我曾经有想过，也常常地想到底是不是我自己自一出生就把一种厄运带到这个家才使这家庭频频地发生这许多令人悲怆的事情：妈妈产后早死，爸爸再娶，爸爸的失踪，还有那狠毒的紫兰，这些都与我不无关系。虽说人的生离死别是天命，但我认为不尽合理。如果有轮回，那么，我觉得应该让妈妈好好地活下来，让我永远也别生存在这世上，这样，我们梁家里的人在一开始就可以很幸福地生活下来。
　　 罗翥君，我有时很想跟你说，我好累！很多时候我就只想一个人静心地休养一下，避开一切的烦恼，什么也不去想，努力让自己做到这点，但到了后来，我发现连要做到这点也很困难。
　　 我一直都认为哥哥是我最值得信任的人了。当时家里发生这许多事以后我只知道自己该好好地去弥补，在哥哥身上弥补。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说什么这家日后都得靠他，正因为这样，我对他抱有希望，也为他付出辛勤，希望他学业有成，他所交的朋友我都是置以信任的态度的，没料到，他却……
　　 那时我才晓得在他的眼里根本就是钱比情重，全然不顾我的感受。
　　 罗翥君，你拿到这封信，也正说明你被大学录取了，你果真不会让我失望，我很高兴。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不会忘记的。本说好会盼着你来，但我还是违背诺言了，我无法再在家里等着你的到来。我已是个不洁的女孩子了。
　　 这一走后，婆婆和缤彬我也不得不跟她们告别了，我不愿再回到缘城，不想再见到哥哥。只是婆婆，她是位不堪寂寞的老人，我也怕她会想起一些不开心的事情，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有空能回到缘城看看她。
　　 最后，也希望你坚持走自己当初的路，写出更成功的作品。我也不会感到孤寂，因为你的《萤火》会一直陪在我身边。
　　
　　
　　 梁雪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