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我的生活故事”征文】烟(中篇小说)
在静寂的夜晚,回忆深深地伤害着她。她为了对付这样的夜晚,借助香烟来麻醉自己。当然,那是夜晚。在人前人后,她还是很好地掩藏了自己。
生病的日子,她更是烟不离手。
那间小小的屋子里,被烟雾塞满了,像要把整个屋子都烧起来。从外面看,一直是炊烟袅袅,还以为梅燕琴成天都在做什么好吃的。
梅燕琴被烟熏得又黑又瘦。我刚上班那几年,梅燕琴比较瘦,脸上比较黄,我以为的“丑”,都是烟熏得结果。
我当初怀疑那些关于她的流言也是有道理的。美丽被烟雾缭绕,我看不到真实的梅燕琴。那些日子,梅燕琴在静夜里靠烟滋润着,无可奈何地生活着。她的孤独,在袅袅的烟雾中蒸腾着。
那些流言,是真实的。
她失去了最心爱的男人,她失去了依靠。有一个坚强的臂膀,即使这个臂膀是“卑鄙”的,她也无奈地选择了依靠。这种依靠,是痛苦的,也是无奈的。她逐渐形销骨立以后,那个渴望她的青春美丽的“权势”,早已经远离了她。
被生活洪流所裹挟的人,都不应该被指责。
如何更好地生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沙志飞给梅燕琴带去了几条烟。他们坐在一起,抽着烟。烟雾将两人分割开。他们眼前的人影,是婆娑迷离的,都无法看清对方。
烟,也是一种媒介。烟在空中腾挪,扭曲,旋转,绞缠,拥抱,分离,升腾,然后慢慢消失。
烟,是一种交流的媒介,也是一种强大的阻碍。
烟越抽越多,黄色的烟屁股铺满了地面。他们在烟里,咳嗽,喘气,吐着浓浓的口痰。
“真恶心。”
有一天,沙志飞说。
“为什么?”
“满地的烟,满地的口痰。”
“你可以清扫。”
沙志飞拿起扫把,开始清理地上的烟头,口痰。烟头上面缠绕着口痰,口痰将烟头黏结在地上,扫把的作用也不大。
扫了一阵,沙志飞变得很丧气。
“为什么要抽这么多烟?”
“你买来了,不抽,浪费了。”
“我为什么要买烟?”
“你要抽,我要抽。”
“我们不可以戒烟吗?”
“不可以。”
两人都是多年的老资格烟民,或者说“烟鬼”,说戒烟,能戒掉吗?
这个很难,真的很难。戒掉了,又会反复。心中有个魔鬼,不断地诱惑着。嘴唇上盘踞着一条毒蛇,忍不住,真的忍不住。
沙志飞就忍住了。他的毅力非常强大,而且他的想法也办到了。他不再抽烟,眼前变得很清楚明了。
“你也戒掉吧!”他说。
“太难。”
“无论多难,都要戒。”
沙志飞几乎是强迫着梅燕琴做这件事。他们为此进行辩论,生着闷气,还发生很激烈的争吵。他们为戒烟而反复争斗,甚至还打架,争夺一根香烟。
一切都过去了,他们成功戒烟。
然后,从乡村走出来。
沙志飞原来的一切,都没有了,他们不能回到过去的地方了。他们到贵阳,租了一套很小的旧楼房的二居室。房子是过去一个同事,也是沙志飞同学的侄儿的,七八十年代铁路单位分的房子。
虽然房子很小,他们很满足。
两人的工资加在一起,也不少。他们不想再买房子了,他们把节约出来的钱,到外面去看看世界。
梅燕琴的病,只有一些缓解,没有完全治愈,在行动上还不自由。这都不是问题,沙志飞的双腿是健康的,他就背着梅燕琴到处走。
“好累啊!”我说,“背着一个人,能走多远?”
“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我们没有具体的目标。短期的终点,就是口袋里那一点钱。”
“钱用得差不多了,旅程也就结束了。真好啊!”
十八
当我和沙志飞聊着天的时候,梅燕琴不时伸长了身子过来看。我想谈的,是跟她相关的故事,所以不断地用眼神,用脸上的表情向她表达“稍等,稍等”的意思。
越到后来,梅燕琴越觉得有些不安了,我的微笑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了。沙志飞的谈兴正浓,我想拦也拦不下来了。
车在继续前行。我们谈着过往,聊着生活,脚下的时空转移根本没有注意到。当车缓缓地进到都匀东站,身后众多的人挤过来,从我们身边挤下车去。
我们的站位发生了变化,不得不侧着身体,避让着。沙志飞还在滔滔不绝,我已经没有心思听他的那些“故事”了。
人。还是人。挤过去,再挤过去。下车的,上车的,从我们的身边挤过去,擦过去,身体难免受到一些碰撞。
我无所谓,稍微觉得有些不舒服。
沙志飞可能年龄大了,受到这样的挤碰就有些不高兴,脸上的皮肤皱在一起,脸色也不好看了。
下车的,上车的,都在忙着抢占自己的空间。那些下车的,有些是到站了,忙着出站,往自己的目的地跑。有几个人是急着跑到站台上,抽上几口烟。
我和沙志飞聊天的时候,站在车门另一边的那位焦躁的男子,也是急着下车的人之一。但他的位置太靠另一边车门,他被挤到了后面,没能更早踩到站台上。等他挤到我们身边,上车的人又急着往上挤。一时之间,在我和沙志飞身边,形成了一个人流的“肠梗阻”。
那个男子对于我们的存在,有些不满,身体的动作幅度就大了很多,手肘就顶到沙志飞的胸口,顶得沙志飞心里的火腾腾地燃烧。
那个男子从人群中挤下去了,站在站台上急慌慌地将手里有些折断的烟咬在嘴上,点燃,狠狠地吸上一口。
烟从嘴里,鼻子里,兴奋地喷出来,他还不忘用眼神往我们这边狠狠地“剜”一眼,表达他的不满。
上车的人基本上都上车了,车站上显得很空。我们这一个车门没有列车员,隐约听到前面车门的列车员在提醒旅客该上车了。抽烟的人急急狠吸几口,也不管烟的长短,丢在地上就往车上走。
那个男子最后下车,烟仅仅吸了两口,丢掉非常不甘。他拖拖拉拉地走在最后,手里的烟舍不得丢掉,掩掩藏藏地在手指之间。
他的脚踏到车门处,我以为他会狠抽一口,然后在车门关闭那一瞬,将烟头弹出车门。对于抽烟的人来说,每一口烟都是美味,都是舍不得的“心头爱”。但是,烟却会让动车产生报警。
沙志飞的讲述被撕扯得零零散散,他试图找到讲述的头绪和思路。我已经没有心情听他的故事了。我的眼神漂浮着,四处晃悠着。
突然,我发现梅燕琴站到了沙志飞的身边。看来,梅燕琴“害怕”沙志飞跑了,不顾自己的腿脚不便,还是过来了,守在沙志飞的身边。
我心里有些不安,觉得站在车门边有些不妥,应该回到沙志飞和梅燕琴的座位上去。而且,我也该去看看,会不会有一些旅客下车后留下来的空位置。
梅燕琴的一只手撑在车厢壁上,一只手搭到沙志飞的肩上。沙志飞的头快速地扭转一下,冲梅燕琴笑了笑,继续用言语“挽留”我这个听众。
沙志飞的故事,大体我已经知道了。那些细节的魅力,于我而言,也没有了最初的吸引力。
沙志飞和梅燕琴紧紧地靠在一起,这幅幸福甜蜜的镜头,像一对多年的老夫妻。动车提示车门关闭的声音过后,车门嘟嘟地响着,缓缓地关合着。
我脑海中晃动的那个镜头,没有出现。这个站在我们身边的男子,随着车门的关闭,准确、潇洒而快捷地用指头一弹,烟头拖着烟雾,贴着门缝飞出去。这只是我的一个想象,是一个幻影。
烟头没有飞出去,还藏在手上。
烟味淡淡的,梅燕琴咳起来。她咳的声音比较大,手撑在沙志飞肩上的力量也大。
那个男子在冒险。
我等候着,灵敏的动车尖叫起来,然后警察过来,威严地处罚那个男子。
“动车上不准抽烟!”沙志飞不满地说。
“关你屁事!”
男子手中的烟落下来,他的脚踩上去,狠狠地搓几下,然后往前走。在走的时候,动作的幅度比较大,手肘撞到了梅燕琴的身上。梅燕琴“哎呦”地叫着,往后躲。
后面是车厢墙壁,再加上对自己身体的掌控能力弱,梅燕琴身体晃动着,差点摔倒地上。沙志飞脸色变得很阴沉,一只手拉住梅燕琴,另一只手就挥出去了。
我的脑袋里,依然是一团雾。
“噼噼啪啪”肌肉相互接触,骨头顶撞着骨头。还有夸张的喊叫,以及各种各样难听的骂声。
旅客都进入车厢了。即使是车门的位置,也不拥挤。但我觉得逼窄无比,逃无可逃。这时他们都站起来,挤在过道上或者伸长脖子从座位上看。
让我感觉羞愧的是,我居然摔倒在地了。还痛,鼻子还流血了。梅燕琴也摔倒在地,但她是一个老年妇女。
沙志飞站着的。那个男子也摔倒在地,但他是一个个子比我还高的男子。真是奇怪的事。
警察来了。然后是一段不愿意再回想的时光。
因为鼻子流血,我受伤了。我算不算工伤呢?
回到单位,我找主管工伤的同事,提出我心里所想的关于工伤的要求。
他抽着烟。烟雾从鼻孔里喷出来,缭绕到我的脸上。
“你的资料呢?”
“需要什么资料和证明?”
“你当时的岗位,在驾驶室里。你受伤的地方,在车门的地方……脱岗……意味着……你还……”
于是,我放弃了申报工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