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志飞这群年轻人，对郭志刚是羡慕的，也是嫉妒的。沙志飞们在暗地里，都期望郭志刚某一天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被机车带到渺茫的地方去。
　　 心里这样想，有些阴暗的感觉，大家还是忍不住这样想。
　　 郭志刚是个英俊小伙子，而且非常聪明，勤快。在那帮当副司机的同学里，他最让领导满意，对他的未来也充满了期望。
　　 但是，天妒英才。
　　 郭志刚刚考上司机，还没有来得及单独操纵机车。梅燕琴和郭志刚刚分了一套两间的平房，他们置办了一些物件，准备在五一节结婚。
　　 郭志刚正常出车，早上八点钟和梅燕琴一起出门的。郭志刚跑到安顺是下午四点过，换班到公寓休息。
　　 洗个澡，去食堂吃了一份回锅肉，一份麻婆豆腐。到娱乐室看了一会电视，跟人下了两盘象棋，一局胜，一局负。
　　 回到房间，关灯，睡觉。
　　 第二天八点过，公寓叫班员来敲门。司机起床，穿衣，洗漱，拿上行李。奇怪的是，对面床上没有一点声息。司机扭头看了一眼，喊，“还不快一点？车要飞了。”
　　 司机走出门，背后还是没有动静。司机生气了，“你怎么啦？还要我背着你上车吗？快一点。”
　　 司机准备揭开被子，冲床上的郭志刚啐一口。揭开被子，他愣住了。
　　 郭志刚在公寓的床上，静静地失去了呼吸。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没有人知道。只有老天爷知道。
　　 那是一场呼天抢地的痛哭。
　　 悲伤像河一样流淌。
　　 在处理这件事的时候，有一个关键的地方，很多人都遗忘了。郭志刚的死亡，是正常的病亡，还是工亡？
　　 结论是，正常病亡，而非工亡。
　　 都忙着办丧事，也没有关注这个事。当悲伤还像烟一样弥漫，而身边的喧嚣开始慢慢升腾。
　　 这个事，多么奇怪，为什么不是工亡？
　　 在公寓里，虽然是休息，但完全处于工作的持续过程中。这一点，是大家争论的焦点。是休息，还是工作？奇诡的现象。
　　 不少人为梅燕琴进言，不能承认这样的结果。
　　 沙志飞心里期望实现了。在他丝丝窃喜里，也极力对梅燕琴施加影响，不能承认这样的结果。
　　 工亡，或者正常的病亡，对于梅燕琴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还没有结婚。他们的新房现处于等待的状态中。她从工亡结果中，得不到什么好处。没有好处，只是心里觉得憋屈，总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
　　 有清醒的人，他们看到了事情的根源。如果上报工亡，领导会挨批评，会影响升迁，会影响奖金，会……
　　 梅燕琴在这些鼓动言语的帮助下，做出决定，到贵阳去找分局领导。
　　 沙志飞陪同梅燕琴一起去的。他们坐的火车，在半途发生了火灾。在机车上的司机，没有积极救援，而是张皇失措，然后躲起来了。
　　 当沙志飞和那些见义勇为的人冲上机车，帮着灭火。司机是等到火灭了以后，才跑出来。他抹了一脸的油污，上蹿下跳地表现着。至于沙志飞摔下来的事实，他们不可能去当证人。
　　 沙志飞摔伤了。
　　 那趟火车，因为意外，晚点了很长时间。
　　 梅燕琴没有跟着晚点的火车继续往贵阳去。
　　 这个事，沙志飞过了几天才知道。
　　 沙志飞带着一张工伤的诊断证明书，要求承认他扑灭机车火灾的事实。当他知道，梅燕琴放弃了“上访”，并且被收编以后，他觉得自己的工伤证明书，没有了任何价值。
　　 当时的段长，升迁到分局去当机务处长了。主管安全的副段长转正了。郭志刚那个车间的主任当上了副段长。车间的副主任……
　　 一系列的变动，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候发生了。
　　 工伤。是一个指标。工亡是工伤里最严重的一种。“工亡”两个字，影响的是一系列人员的变动。
　　 梅燕琴妥协了。
　　 她离开了油漆组。到车间去当记工员了。
　　 梅燕琴当了三十年的记工员，一直到退休。梅燕琴后来再也没有结过婚。她没有孩子，退休以后回农村老家去了，听说跟自己的内侄女住在一起。她的收入，在农村还是有一定吸引力的。
　　 车间的记工员，是干部，很适合女职工干的工作。
　　
　　 十
　　
　　 我认识梅燕琴。
　　 我上班的时候，梅燕琴就是车间的记工员。穿着干净的衣服，坐在办公室里，高高在上的感觉。我们对她最大的期待，是她什么时候能给我们带来工资和奖金。
　　 我所看到的梅燕琴，不漂亮。有些干瘪，像蔫巴的干豇豆，纤细的，欣长的，但没有水分。我知道她是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有些神秘的女人。在车间，很多人讲过她的过去，或者跟她相关的流言。我觉得很奇怪，一个丑女人，不该缠绕着风流韵事。
　　 今天听沙志飞讲来，感觉又不一样。
　　 在有一种版本的流言里，梅燕琴是一个忠贞爱情的主角。她和郭志刚的青梅竹马。她和郭志刚郎才女貌。她和郭志刚的命运捉弄。她这么多年像“烈女”一样的坚守。“烈女”是带引号的，引号之下，藏着一种低俗的暗示。
　　 我在检修车间工作了两年，还没来得及领会引号之下的含义。后来调到运用车间，关于引号之下更多的信息逐渐传进耳朵里。
　　 生活的复杂化，让我觉得生活真是扯淡！同时，也让我对生活的理想化逐渐转为现实。在现实里，一切的龌龊和卑劣，都像潺潺溪流，不急不躁地流淌着。
　　 隐约的，有人说梅燕琴和段长赵顺章的故事。
　　 我觉得很奇怪。赵顺章是一个好色之徒，跟很多女人有染。想到像熊一样的赵顺章抱着一个个温柔的身体，牙痒痒的。
　　 唯一觉得欣慰的是，赵顺章好“色”的是这样一个“老太婆”。
　　 赵顺章多年以前，当过车间的副主任、主任、副段长，然后是段长。在他职位升迁的过程中，身体逐渐肥壮，变得像一头熊一样。
　　 沙志飞讲完他放弃“工伤”的原因。我猜想，赵顺章也是多年前，因为梅燕琴妥协而升迁了关键的一步。
　　 这样的故事，没有什么意思。
　　 沙志飞有些灰心，感觉生活变成了灰色，我能够理解。在生活中，工作中，谁不会受一些挫折呢？
　　 问题是，沙志飞完全没有找到问题的关键。郭志刚是不是“工伤”而亡，对他没有任何价值。他应该集中力量，将郭志刚空缺出来的位置填补上。
　　 “你不是说你喜欢梅燕琴吗？为什么还让她孤独终老呢？”
　　 “我配不上她了。”
　　 “配不上她？”我说，“你们之间有差距啦？她穿干净衣服，你还裹在油漆里？在班组里就是地位上的差距吗？”
　　 “阻隔我们的，是那些风言风语。”
　　 “既然爱她，就应该连那些风言风语一起爱才对呀！”
　　 “我也是这样想的。”沙志飞的眼神盯着门外，门外的雨已经小了，门口的人都走了，变得很空旷。
　　 因为下雨，人都忙着回家，出来买东西的人也少。小超市里空空荡荡的。
　　 超市老板一直不怀好意地盯着我们看。我们的注意力在说话上，没有注意超市老板的目光。
　　 “不过，你后来找一个那么年轻的，比梅燕琴好太多了。”我笑起来，“老婆娘有什么意思，男人还是喜欢年轻的。你的爱非常专一，始终喜欢十八岁的。”
　　 我想幽默一下。沙志飞没有领悟我的幽默。
　　 “你不知道，”沙志飞摇着头，苦笑了起来，“在我眼里，梅燕琴一直都不老。我那个婆娘，比梅燕琴差太远了。”
　　 “你的爱情，埋得够深的……”
　　 “你们还想买什么？”身后的声音打断了我们。我们一愣，转过身，看到超市老板那疑虑重重的眼神。我们立即释然一笑，往外走去。
　　
　　 十一
　　
　　 如果能在那个宽旷的办公室里，一直坐到退休，我可能会写出无数的“垃圾”文字。
　　 这些垃圾文字，只是电子的，没有出版，没有变成铅字，对社会，对他人都没有什么影响。对于我，却是一件好事。我在敲打键盘的时光里，耗费了生命。
　　 一个月以后，领导来了一个电话，“明天到贵阳来报道。”
　　 “贵阳？为什么？”
　　 电话挂上了。
　　 我去了贵阳。那个空旷的办公室，留给了岁月的尘土。我的电脑，我的资料，我的私人物品，我的那些电子稿件，暂时都丢弃了。
　　 过了两个月，我才利用出差的机会，简单收拾了一下。把电子文档，拷在优盘上带走。到了贵阳，我被塞进一间很挤的办公室里，跟二十多个人一起办公室。
　　 办公室的大小，跟以前的一样，只是坐的人很多。在办公室里，除了人，还有各种各样的声音。电脑键盘的。打电话的。相互谈论的。争吵的。空调机的……
　　 被人遗忘，是一件好事。偏偏不会得到真的遗忘。
　　 遗忘，那是短暂的。我没有被人遗忘。我离开了老婆和孩子，被生硬地塞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去继续领略人生的冷暖悲喜。
　　 人多了，事也多了。
　　 我独自处理一两千人的事。集合到一起以后，二十多个人处理四五千人的事。我觉得非常奇怪。
　　 我们二十多个人都在忙碌着。事情多得像九八年的洪水，都成灾了。
　　 我分管的是工资分配。工伤的事，跟我不沾边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沙志飞的工伤问题，我渐渐忘记了。
　　 我不知道沙志飞找没找过负责工伤管理的同志。这个段很大，人很多，历史问题纷繁交错。负责工伤管理的同志，肯定不愿意听到沙志飞关于工伤的诉求。即使是故事，他也会捂着耳朵，拼命地摇头，“不要听，不要听。”
　　 从水城到贵阳，坐火车需要四个多小时。这就意味着，每天下班，我不可能回家，只能守在单身宿舍里，跟老婆隔空“煲”电话。
　　 日子再难，也要熬下去。
　　 不。是要“过”下去。
　　 不知不觉间，我和老婆分居两地五年了。儿子从读小学二年级到读初中快毕业了。我最好的年华也流逝了。
　　 我的爱好，在键盘上敲打文字的爱好，也失去了。那些粗糙的，稚嫩的文字，也没有了继续发展成熟的机会了。
　　 作为个人，总是普通的，是不值一提的。个人的悲欢，影响不了社会的发展。我们有着数不清的工作，说明我们的“事业”在发展。贵广高铁是我们第一次接触高铁工作。当线路开通以后，我们心里也有着一种自豪。
　　 这条线开通以后，我常去添乘。
　　 添乘的时候，都是坐在司机驾驶室与速度一起“飞”，不知疲倦地看着前方，很少到车厢里。有一次，机车上有几个路局添乘的领导，驾驶室里容不下我，我就到后面的车厢里去。穿过几节车厢，我的眼睛在人群里寻找着空位。
　　 坐车的人很多，我眼睛里每一个空位都被人头填满了。我有些懊丧，身体软绵绵的，走得懒懒的。
　　 “嗨，去哪？”
　　 我一愣，站住了，眼睛往声音的地方看。
　　 在我身侧的一个位置上缓慢地立起一个人头，我有些迷惑。人头有些苍老，有些久远的感觉。我张张嘴，一时没有想起这个脑袋所代表的“名字”。
　　 “来，坐，这儿有个空位。”
　　 我茫然地看了看车厢里漂浮着的黑色的头顶，有些木然地坐下了。我的脑袋在旋转，在搜索着，这个人很面熟，在记忆里的对应的名字是哪一个？时间像一股淡淡的烟，缓缓地缭绕在我的头顶上。
　　 “你要去桂林还是广州？”
　　 “桂林。”
　　 “我去广州。”
　　 “……”
　　 我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了。我还没有搜索到对应的名字。很熟悉的面容，声音，曾经有过多次交往。但名字始终从记忆里挤不出来。
　　 有“烟”吗？我的眼里看到的都是很清楚明白的空气，没有漂浮缭绕的烟雾。似乎又有烟，在我的脑袋里旋转。我想起几个成语，“世事如烟”、“过眼云烟”、“灰飞烟灭”……
　　 我的思路已经跑偏了。在我的眼前，没有任何烟雾，但脑海里总是云遮雾罩。
　　 “去桂林有事？去旅游？”
　　 “添乘。”
　　 “添乘？怎么到车厢里来了？”
　　 “机车里的人太多。挤不下。”
　　 “哦！坐在机车里，看着迅速往后奔跑的景物，一定非常有意思。爽到爆，是吗？”
　　 “当然。”我沉默了一下，突然冒出一句俏皮话，“看久了，眼睛会得工伤。”
　　 我觉得这个俏皮话有意思，开心地笑起来。对方也跟着我笑。笑了一会，停下来，“我的工伤，后来怎么样啦？”
　　 “工伤？”我的脑海一下子被撞了一下，我的记忆开始豁然开朗起来，“你是沙志飞？在这里遇见你？”
　　 “是啊？我是沙志飞。我的工伤你还是没有帮我弄清楚。”沙志飞笑了。
　　 “这事，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搓搓手，“我现在完全不管那个事了。”
　　 “你接手的事，没有处理好，不能拍屁股说这种话呀！”
　　 我心中有些不快，难道又要像口香糖一样，黏在鞋底，甩都甩不掉？“我，不是。这个事，我已经给您解释过很多次了。”
　　 “哈哈，哈哈，不怪你，不怪你。”沙志飞笑起来，拍了一下我的肩，“你还是很认真的，没有认定工伤，不怪你。”
　　 “肯定。”我嘟着嘴，还有一些气没有顺完。
　　 “给我讲讲，在机车上的感觉。看着外面，像风一样奔驰，窗外的景物，迅速地切割着眼睛，眼睛里的每一个视网膜的线都在颤抖。整个神经，每一个细胞，每一秒钟都要爽到极高极高的地方……”
　　 “你是空头文学家吧？尽是一些虚词假话。我觉得也很普通，要不，我带你也上机车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