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我的生活故事”征文】烟(中篇小说)
我看到他的笑,马上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我的脸微微发烧,恍然明白了“工伤”的含义。
我早上跟沙志飞吹嘘过眼睛“工伤”的事,我让他进司机室里,他的眼睛受到“工伤”了。
“你的这个工伤,我更没有办法赔偿你啰!”
“这个你怎么赔偿?”沙志飞仍旧笑着,只是笑声小了很多,“我不仅不要你赔偿,还请你吃饭。这个工伤,我要感谢你!我眼睛真的受伤了,还伤得很深,伤得很重。在速度里飞奔,真的太爽了。”
“算不上什么,算不上什么。”我的心情轻松下来。这毕竟只是一个玩笑。事实上,我所做的事,是严重违章。如果让人发现,将会很严重。
为了过去没有帮沙志飞解决问题的一点补偿,我心一软,也是冒了很大的风险。嘴上说着“不算什么”,心里却觉得后怕。
“这一生,我觉得值了。”沙志飞将头转了一点,看着梅燕琴,“我们这一辈子,也值了。终于看到了最美的速度。”
“最美的速度?”我觉得这个词有意思,“比所有的风景都美丽。你们这一对‘老’情人,该知足了。”
“知足。知足,非常知足。”沙志飞说,“我的理想,就是当一个火车司机,没考上司机就离开了机车。修修火车,也可以。后来的一些事,情绪低落了,离开了原来的工作。挺遗憾的。”
“很可惜,要不然你会是一个很好的司机。”
“也不一定。人生有很多变化。”沙志飞淡淡地笑了笑,两个手指比成“八”字形,在下巴上摩挲着。
这个动作有些奇怪。手上的动作,有些空荡荡的感觉。我觉得那只手上,应该有东西才对。是什么,一时想不起来。
“是啊!能把控自己人生命运的,实在太少。”
“唯一的,就是积极去应对。”
“是啊!除了积极应对,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
“所以,我总是受伤。一次一次的。”沙志飞哈哈地笑起来,“我是因为工作的不如意,才受的伤。我的伤,最符合工伤的概念,但没有人会真正承认。”
“又回到工伤来了。”我尴尬地笑了,随着沙志飞爽朗的笑声脸微微发烧。
十五
吃过饭。服务员倒了三杯茶来,我们喝着茶,服务员收拾着桌子上的碗碟。
饭和菜,我吃得都很多。相当于沙志飞和梅燕琴两个人的量。
毕竟,我年轻。沙志飞和梅燕琴都老了。
一对老人,坐得很近,也很和谐,温馨。当沙志飞说话的时候,梅燕琴很淡然地坐着,看着沙志飞,听着他的话语。
安静。这是我对梅燕琴的印象。
我心里,还有问题,非常想问梅燕琴。问题压在舌尖,顶得舌头都有些酸涩了。
梅燕琴这些年都怎么啦?为什么又跟沙志飞在一起了。我心里压着问题,眼神就总往梅燕琴的身上瞟过去。
“我身体不行。”梅燕琴淡淡地笑着。她似乎看穿了我心里的问题。“老啦,不中用啦!活着就是受罪。”
“机车用久了,也会有故障。我们不就修了那么多年的机车吗?”沙志飞笑着,“人和机车是一样的,不停地用,不停地修。只要还能用,也就还能修。只要还能修,就还能用。”
“尽是废话。”梅燕琴娇嗔地“恨”了沙志飞一眼,还捏拳头去捶沙志飞的胸口。
我觉得脑袋上泛着明亮的光辉,我的脑袋变成了一个灯泡。我有些难堪,脸上热辣辣的。为了掩饰自己,我慌忙插话道,“你吃得太少了。”
“两三年前,我吃得更少。每顿饭都是数着米粒吃。”
“要多吃一点。只有吃得,身体才会好。”
“我也知道。但吃不下。”
“慢慢来。”沙志飞身子侧过去,看着梅燕琴。在沙志飞眼里,满满都是柔情,“今天比昨天好。明天又会比今天好。”
“我们明天,还去广州?”梅燕琴问沙志飞。
“对呀,还去广州。”沙志飞将头转过来,对着我笑起来,“我们今天受伤了,非常享受地受伤了。为了这个,我们在桂林下车了,然后等来了你。这一生,我受了无数的伤,这一次是我们最愉快的受伤了。”
“所以,明天继续接下来的旅程?让人生继续快乐下去——”
“是啊!”沙志飞笑了笑,“世界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生活里还有很多有趣的伤没有去受。”
沙志飞是乐观的,甚至散发着小幽默的。
“世界那么大,跟着动车都去看看。”我说,“好像梅阿姨的身体状况,堪忧啊!”
“是啊!”梅燕琴微微皱着眉头,“退休回去两年,身体就慢慢垮了,得了类风湿性关节炎。关节肿痛,双腿活动僵硬,走路都困难。我住在内侄女那里,他们忙得很,谁会关心我呀。我就成天的躺在床上,毕竟不是亲生的,眼睛里都是我那点退休工资。人情冷暖,真是受罪呀!觉得不如死了好。”
“我有次去帮刘魁修电冰箱。刘奎知道吗?”沙志飞问我,“就是退管办的主任,专门管我们退休工人的。他告诉我的。”
“每年不是要对我们退休工人年检吗?要去村委会开证明。”梅燕琴解释,“我那几天真的痛得不行,侄女两口子也不照面。我就想,我不开证明去,让单位的人以为我死了。谁知,刘主任打电话到村里,才知道我的情况。”
“我听刘魁说了这个情况以后,丢下工具包就跑了。”沙志飞抠抠后脑勺,有些憨厚地笑着,“刘主任后来打电话给我,说我太不地道。把他的冰箱敞开肚子,就丢在那里了。”
“后来怎么办?”我着急地问。
“后来不知道怎么办?”沙志飞依然笑着,“我的手机,后来换了。我的店子,后来也换人了。一台电冰箱敞开有什么关系,接接地气!当然,用来装装土豆苞谷还是可以的。”
“我听说以前在铁路沿线,有些农民在火车上偷了冰箱,扛回家没有电,只能装土豆和苞谷。那东西,还没有一个背箩好用。”
“呵呵。”沙志飞笑着,两个手指又比划着“八”字在下巴上摩挲。大拇指是浅黄色的,而食指上则有一块黄色的斑。很黄,很陈旧的黄色,我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词,“烟”!
“你不抽烟啦?”我奇怪地问,“忘记买烟啦?”
“抽烟?”沙志飞摇摇头。
“为什么?”我很奇怪。在我的眼前,似乎又缭绕起淡淡的烟雾,“这里是饭馆,不是动车上,可以抽烟。”
“我知道。”沙志飞的头微微转过去,看了一下梅燕琴。
梅燕琴说,“我也不抽。”
“女人不抽烟,很正常。”我说。
“现在女人抽烟的也多。”沙志飞说,“梅燕琴就抽烟。”
“你抽烟?”我奇怪极了,“你怎么会抽烟?”
“我怎么就不能抽烟?”梅燕琴淡淡地笑着,“我是很多年,很多年的‘老烟鬼’啦!”
“老烟鬼?”
十六
过了几天,我又去添乘。
这一次,原本不该轮到我。我们科室的一位同事临时有事,请我帮忙。我手头一堆工作。但我比较心软,禁不住对方的一阵软磨硬泡,我同意了。
还是早上到桂林,休息几个小时,傍晚的车。这一次比较晚一些,吃了晚饭才上车。上车一看,其他部门添乘的好几个人,他们说高铁设备有问题,需要进行排查。
我也乐得这种局面,就不挤在司机驾驶室里了。
从司机驾驶室里出来,我到车厢去找位置。车厢里都满了,走了三四节车厢,都是这种情况。没办法,就在车厢接头的位置站了。时间也不长,属于可以接受的范围。我站一边,另一边也站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白白净净的,但神情有些慌乱。在普速铁路上,车门处站的人,都是吸烟的瘾君子。看来,这个人也想吸烟?高铁上,任何地方都不能吸。
我靠在车门的墙壁上,拿出手机来看。我浏览着新闻,等待着车轮将距离缩短,将时间碾压。
“咦,没有座位?”
我抬头一看,沙志飞站在我的面前。
怎么这么巧?又遇上他啦?
我点点头,“我站一会。一会就到。”
“站一两个小时,受得了吗?”沙志飞问。
“没事。”我说,“以前坐火车,站十来个小时都站过,现在站一两个小时,小意思。”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沙志飞有些关切地说,“我有座位,我们换着坐。”
沙志飞用眼神往车厢里暗示了一下。我往那边看,就看到梅燕琴伸长了脖子,也在往这边看。我觉得不好意思了,就冲着梅燕琴笑笑。
我不想过去坐,我有些不明白的问题,想趁机私下里问问沙志飞。
“你是为了梅燕琴才舍弃你原来的一切?”
“是啊!”沙志飞有些奇怪,“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你觉得值得吗?”
“有什么不值得的?”沙志飞淡淡地笑了笑,“人生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想法,也会做很多莫名其妙的事。你年龄还小,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你会理解的。”
“我怎么会不理解?你是为了爱情!”
“爱情!”
沙志飞缓慢地说出这两个字。“爱情”这两个字,像一口不错的吃食,在嘴里慢慢咀嚼,慢慢品尝着味道。
“可是,梅燕琴老了,还病了。你原来的老婆,可是一捧嫩草啊!”我心头总觉得这个答案不是那么可靠。话语中,有些调侃的味道。
“爱情嘛!”沙志飞抬起头,非常率真地看着我,“因为爱情,所以会在她生病了,无依靠的情况下,义无反顾。”
“哦!”我有些愣住了。
“过去,她有‘依靠’,我懦弱地妥协了。退休了,她回去找亲戚依靠。我还是妥协了。她病了,没有依靠了,我才成为她的依靠。是不是很莫名其妙?”
“很伟大。”
“不,不是伟大,而是真实。”沙志飞呵呵呵地笑了,“你没有觉得,我也变了?”
“对,变了,肯定变了。”我看着沙志飞,想从他的身上,看到变化。这种变化,是模糊的。因为,沙志飞的过去,也是模糊的,笼罩在一团雾里。我笑起来,“你过去,总是云遮雾罩,现在则是云开雾散。”
用这两个成语,我觉得很妙,自己的笑更真诚了。
“不好笑。”沙志飞的脸色慢慢拉长了,“那段时间,真是痛苦。她在痛苦中煎熬,还顽固地拒绝着这个世界。我们之间,是一场拉锯战。她不接受我,拒绝见我。她抽烟,抽得很厉害。”
“给我讲讲你们的爱情故事。”我兴趣大增。
“我风尘仆仆地赶过去,走进她的屋子里,非常昏暗,弥漫着呛人的烟雾。我只能看到隐约的人影。我刚一说话,她就朝我吼,朝我喊。领我去见她的是她的一个远方堂姐,她都不理解为什么梅燕琴见了我会有那么强烈的反应。那个堂姐说什么话,梅燕琴也不愿意听,气得她堂姐也走了。”
“哦,这个样子,为什么呢?”
“我也不理解。她依靠的侄女,几乎不再管她了,她的生活变得很艰难。行动不便,还得摸索起床,煮一点简单的东西吃。有时候她的其他亲戚帮她挑点水,帮她洗洗衣服。毕竟各人有各人的事,谁又能帮到多少呢?”
“对呀,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只是内侄女。”我摇着头,微微地叹息一下,“人老了,真的没意思。”
“我理解她,不会对她的不近人情的吼叫生气。我坚持留在村里,每天去看她。帮她煮饭,洗洗涮涮。她骂骂咧咧一个星期,后来就好了,变乖了。哈哈哈——”
“你的乖乖,喊你回去了。”
我用眼神示意沙志飞。沙志飞转过头去看看。梅燕琴伸长脖子,很关切地往这边看。我和沙志飞都冲梅燕琴笑了笑。梅燕琴似乎安心了,又缓缓地将伸长的身体缩下去。
“还好,我们都有退休工资。我们可以节约几个月,然后到外面的世界到处走一走。”沙志飞对我感叹,“生活还真好。”
“包括你放弃的一切,也很好?”
“放弃?要不了几年,我们所有的一切,都会放弃的。”沙志飞很坦然地说,“我觉得,现在很真实,所以觉得好,很好。背着一个女人,一起去看世界,那是一种浪漫的伤!世间的好,超过了就是伤啊!”
“伤不起啊!没有工伤的生活,”我笑着说,“更好。”
“工伤。是一种历史的伤疤。你何必总是揭开?”
“不揭开,看不到伤疤下面流着鲜红的血。”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你过去抽烟,现在不抽啦?”
“动车上,能抽烟吗?”沙志飞的眼睛转了转。
我看到,在车门的另一边,站着一个人。这个人很焦躁的样子,侧着身子,看着外面。我从最初站在这里就注意到这个人,我判断,他想吸烟。
车到一个站,停下来。车门开启,门边过来一些下车的人。站在门边那个男人最先下车。我从人的缝隙里看出去,那个男人急切地将烟咬在嘴上,点燃了。
“你过去烟瘾很大哦!”我说,“车停了,要不赶紧下去抽几口?”
“我戒烟了。”
“好啊!不过,戒烟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啰!”
“无论多么痛苦,我也要戒。”沙志飞有些坚定地说。
站停的时间很短。在站台上享受了短暂香烟愉快的人匆匆上车。动车继续前进。
十七
沙志飞戒烟的原因,不是意识到香烟对自己身体的影响和伤害,而是让梅燕琴振作起来。
梅燕琴也抽了很多年的烟。应该说,是从她丈夫意外去世以后的事。在漫长的岁月里,梅燕琴都生活在回忆里。即使后来离开了油漆组,到车间办公室,成为人们流言蜚语的“主角”,她都没有从回忆中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