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骚动的古驿(小说)
野灰烧好后,并不算完结,还得把大土墩重新扒开,刨去四边的浮土,及前后左右和顶端没有完全燃烧的土块,仅挑已烧红了的土块,全部用榔头砸成细细的粉末,用背篼运送到地里,均匀地撒开,和着作物种子一起翻耕进泥土里,才算最后大功告成。
农历二、三月份,正是古驿村及周边地区的春播季节,由于分散经营,土地耕种完全由各家各户自行进行,所以灌溉农业极不发达,平安驿附近的农民虽然枕河而居,但没有官修的水渠,眼睁睁看着奔腾的湟水就在身边白白流淌,没有办法把河水引进地里,除了紧挨河边的少数地块外,大部分地都不浇灌,种地基本靠天吃饭,指望着老天爷普降甘霖。
今年的春旱比较严重,都到二月底了,老天爷一直没降一粒半星雨雪,农民们怕地里太旱,种子埋进干土里发不了芽,只好焦急地等待着天公作美,下一场透雨或大雪。就在马家军于万人坑活埋红军的那天前后,连着降了两天雨雪,起初是小雨,下着下着,就变成了雪花,虽然降水量并不算多,但对缓解春旱很有作用,所以许多农民都趁着土地潮湿,抢着耕种。
王掌柜家里开着一个小杂货店,还经营着六十多亩土地,除去租出去的十多亩,自己耕种的土地有五十亩,其中山地将近二十亩,滩地三十余亩,滩地中有一半紧挨着河边。由于王掌柜为人精明,脑子活络,善于谋划,又特别能吃苦,虽然富甲一方,但一点没有有钱富户的矜持和架子,无论什么脏活累活苦活重活,他都不计身份地亲自去做。就在很早的时候,他靠自己的力量,为邻近河边的那些耕地,修筑了简单的水渠,能够引来河水进行浇灌。由于王掌柜家里养的骡马多,还雇佣有几名长工短工,所以能浇水的那十几亩滩地,早在十几天前就已经耕种完毕,另外的滩地,也趁下雪后地面潮湿的时机抢种上了,现在只剩下二十亩山地没有耕种。
因为小麦、青稞、洋芋、扁豆等大田作物都种在滩地,山地种的是燕麦、豌豆、胡麻等晚田作物,所以耕种的事可以暂时告一段落,用不着特别着急,俗话说一年的庄稼两年的苦,虽然山地不需要现在就耕种,但运粪送土、打胡墼、背野灰等准备工作,必须提前做好。
但今天因意外地多出了一件事来,家里有个“共产娃”需要照料,如果单单依靠妻子何桂兰和女儿丫毛,给人喂药擦身的,男女有别,毕竟不太方便,加之她们还要给地里干活的人做饭送饭,所以地里的活,王掌柜只吩咐爽快和赵富贵去做,留下憨人在家里专门照料“共产娃”。
憨人给“共产娃”连着熬了两剂柴胡汤,又灌了大半碗姜汤,“共产娃”的烧还是没有退下来。王掌柜有些着急,让憨人背了个背篼,从山沟深处的溪流边,敲了些尚未溶化的残冰回来,把冰块包在毛巾里,放到“共产娃”的额头上进行冷敷,但也好像没有明显的效果。
按照王掌柜的意思,这天晚饭吃的是豆面搅团,何桂兰和丫毛忙活了半下午,她俩从地窖里取出一些洋芋、白萝卜、蔓菁,拣大的好的用清水洗干净了,都用铁镲子镲成细丝儿,洋芋丝先放进滚水里汆至八成熟,分别盛在三个大盘子里,洒上盐末,炝上胡麻油,做成素拌三丝。又取出一小捆年前存储的羊角葱,剥皮洗净剁碎,炝了一大碗香喷喷的葱花。何桂兰把平素舍不得吃,过年仅剩下的一块盐醃猪肉也拿出来,与自家磨制的豌豆粉条炒了一盘荦菜,还烙了一叠油汪汪的狗浇尿油饼,炝了油泼辣子,准备了醋和蒜泥,一起摆到东屋主炕的炕桌上,让憨人和爽快把“共产娃”也从北屋抬了过来,用被子拥住,坐到桌子前,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不分尊卑贵贱东家雇工,共进晚餐。
憨人、爽快和赵富贵不明白非节非庆的,掌柜为什么要犒劳大家,但见这么多美食摆在桌上,都是平素很难吃到的,非常高兴,敞开肚皮大吃,每人端着个大海碗,就着三丝,夹着粉条炒肉,手里攥着狗浇尿油饼,吃得不亦乐乎。“共产娃”由于高烧依然如故,勉强吃了几口搅团后,又睡倒了。
饭后,王掌柜把雇工,还有妻子女儿召集到一块,对大家说,今天这顿饭,主要是做给这个拉猴儿娃吃的,当然也有慰劳各位雇工的意思,因为我家的滩地已经全部播种完了,这期间大家非常辛苦,我在此表示感谢。你们都看见了,就在昨天夜里,我出于好心,收留了一个饿倒在门外的流浪汉,就是现在睡在北房里的那个拉猴儿娃,原想着把他抬进家来,给点吃的,让他在热炕上好好睡一觉,发发汗,就会没事的,但看现在的情形,他的病好像更重了,能够还阳来的可能性似乎不大,我不能把一个生了病的娃娃抬进家来,又让他在我手上瞎了,所以就给他做了这顿好吃的,也算是送行的意思,今后他要是有个好歹,也算是尽了我的心意了。我知道大家都听说了,现在外面乱哄哄的,共产党从四川杀到我们这儿来了,马主席抓了许多壮丁,与共产党在一条山打仗,据说打得很砝码,也死了好多人,仅我知道和听说的,光我们周达沿圈,战死了的民团团丁就不下七、八个,听说前两天马主席还在万人坑活埋了好几百“共产娃”。要和谁打仗,那是马主席自己的事,和我们老百姓没关系,我们这些小人物也管不了,但那些沙场上战死的,大都是百姓家的娃娃,年纪轻轻的就没了,怪可惜的。这个娃娃流落到我的门上,我不能见死不救,但现在还不知道他到底是叫化子,还是“红军共产娃”,所以,我家中收留了个外来人拉猴儿娃的事,你们都不要向外宣扬,免得惹来麻烦。
爽快听了大声说,这个不用东家吩咐,我们都明白。这方圆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东家心善,一生行善积德,是个大好人。
憨人和赵富贵也随声附和,表示不会向外说出去。王掌柜听了很欣慰,挥挥手说,大家都去睡罢,明天还要干活哩。
进屋后,何桂兰对王掌柜说,我看娃娃这病有点蹊跷,光喝药好像不起作用,病急乱投医,要不要另外想想办法,家里不是有本《玉匣记》吗,你翻开看看,按上面说的给娃娃蘸一蘸,也许能顶用。
王掌柜听了,从炕柜上的沙毡下面,抽出一本卷了边的手抄小册子,指头蘸了唾沫翻看了一阵后,指着小册子上几行黑字对夫人说,这上面说,这娃娃半夜里走路,遇到阴人,跟上来了。因此得捏三个面老虎,另外用红纸剪八个小人,祷祝着用黄表纸蘸过病人后,由一个属虎或属龙的男性,把面老虎和纸人扔至三百步外的水沟边,化了黄表纸,病人就没事了。
何桂兰合好面,按《玉匣记》上的要求,捏了老虎,用锅墨给老虎画上眉毛胡子眼睛。又从针线篮子里,翻出一片写春联剩下的联红纸,剪了八个小纸人,辟开一根红筷子,削作十多根小小的竹签,在每个纸人的额头和心窝处,各扎上一根小竹针,送到北屋。正好爽快的生肖是龙,就让爽快捏着黄表纸,口中念念有词,在“共产娃”头顶绕了几圈,拿了老虎纸人,扔到门外远远的地方,化了黄表纸回家。
9
“共产娃”在火炕上半死不活地躺了三天后,终于缓过来了。王掌柜悬在心上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就在“共产娃”病情有了好转的那天早上,丫毛拿来两张狗浇尿油饼,掰得碎碎的,用开水泡给“共产娃”吃。原来王掌柜犒赏大家那天,丫毛见“共产娃”病得非常重,不能吃东西,就把剩下的几张饼子偷偷藏起来,现在看“共产娃”精神好多了,就拿给他吃。
吃过饭,“共产娃”磕谢了王掌柜的救命之恩,说要回老家去。
王掌柜听了皱皱眉头说,你现在刚恢复一点点,伤病都没有好利落,还不能回去,再说离我们庄子不远处,就是小峡口,那儿有马主席设的盘查共产党的卡子,你一个来路不明的下边人,一口鸟语,人家一听就怀疑,说不准还没走到那关卡前,就让人家抓住当红军“共产娃”给砍了。
“共产娃”听如此说,只得打消了回去的念头,答应暂时住下来,等待伤养好了,再回去。
王掌柜趁憨人等去田中干活,装做漫不经心地问“共产娃”,尕姑舅,我想问问你,你老家是哪儿的,怎么流落到了这里,你身上的那些伤是从那儿来的?
“共产娃”一怔,眼里闪过一丝紧张,掩饰地咳嗽了一声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回答说,我叫刘石头,河南延津人氏,因家乡遭受百年不遇的大旱,庄稼颗粒无收,父母和弟弟妹妹都饿死了,我跟随舅舅,挑了担花椒,半逃荒半做买卖地一路向西,谁料半路上遇到部队打仗,我和舅舅走散了,我只好一个人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闯,闯到了青海,不想屋漏偏逢连阴雨,就在前几天,又遇上土匪劫道,要抢我的花椒,我不给,挑着担子逃跑,不想让人家赶上了,抢去了花椒不说,还用马鞭死命抽我,又唆使一只恶狗咬我,我被打晕死了,醒来后不想再流浪了,只想尽快回老家去,就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没日没夜地慢慢走,走到您家草垛前时,因为几天没吃东西,加上生病,就晕倒了,幸亏你们搭救,才保住了一条命。
王掌柜摇摇头说,娃娃,你别骗我老汉,我虽然是个庄稼人土老财,没有你走南闯北的人见过的世面多,但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既然你是个做小买卖的,那么我问你,你身上怎么穿着军装,领子边还有两个红印印呢?
“共产娃”紧张地低头看了看身上,才想起自己的衣服被人家换过了,但他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沉吟了一下才说,那是因为我身上的衣服穿破了,又折了本,没钱买衣服,恰好遇到个死人,就从他身上随便扒了件衣服下后,穿到自己身上的。
王掌柜说,你这样说,勉强也解释得通,但一个半做买卖半乞讨的人,怎么会在睡梦里大喊杀敌呢?我看你根本不是落难的乞丐,而是吃粮当兵的,我相信我的眼睛,也知道我没有看错你。
“共产娃”听了,无言以对,只好一言不发。
王掌柜说,娃娃,你太嫩了,还只是个娃娃芽芽儿,你撒得那点尕谎儿,根本就骗不了我,不过请你放心好了,我没想着要害你,要是我有半点伤害你之意,不仅不会救你,还有可能把你绑起来,解到小峡卡子那儿,领赏钱去。
“共产娃”问,既然您老早就识破了我的身份,为什么还要救我,难道您就不怕被马步芳砍头吗?
王掌柜说,我活了一把年纪,经见的事儿虽然不多,但也不算少,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至于砍头不砍头的,我倒没有多考虑,再说,我只是救了一个昏倒在我家门口的乞丐,并不知道你就是红军“共产娃”,即便他马主席知道了,也不好就让我的脑袋搬家。
“共产娃”说,掌柜的,我知道你是个大好人,是个难得的开明绅士,但你还是让我走吧,我不想连累您及您的家人。
王掌柜说,你这个娃娃,怎么性子这么急,还是个犟板筋,我不让你走,自然有不让你走的理由,人家的网早就张好在那儿了,正等着你去钻呢。你现在出去,明知就是送死,为什么还要硬走呢?
“共产娃”说,我只是不想连累您,马步芳太狠毒,如果让他知道您收留过红军,一定不会放过您。
王掌柜说,我原本没想着多管闲事,谁都不会把好好的手往火焰上烤,但正因为马主席太毒,我才要救你。我虽然没有和你们红军共产党打过交道,但我对你们的印象并不坏,因为我们这里有许多人,被马主席抓了壮丁,送到前线堵你们共产党,据有些后来逃回来的人说,他们本来被你们俘虏了,不仅没有伤害,而且放了回来,还发给回家的盘缠。但你们的人被抓住后,让马主席就活埋的活埋,砍头的砍头,抽肠扒肚,极其残酷。自古两军交战,不斩放下武器之人,这是人间公理,将心比心,人不能做太坏天良之事。你们善待俘虏这个天大的人情,他们作官当老爷的人不还,就让我们毛草百姓来还吧,谁让被你们放回来的,都是我们这些黑头人家的娃娃呢?
“共产娃”说,既然王掌柜您如此坦诚,我也就不再昧着您了,您说的不错,我不但是红军,还是一名共产党员,就是您所说的“共产娃”,名叫钟红雄,在祁连山和马家军骑兵交战,受伤被俘,解送到西宁,被马步芳关押了一阵子,变着法子折磨,然后押到万人坑活埋,谁想命大没有死,让野狗从死人堆里刨了出来,咬伤了胳膊大腿,慢慢爬到这儿的。优待俘虏是我们红军纪律,我们红军从来不滥杀无辜。
王掌柜说,你能以实相告,这很好,我一直盼望着你跟我说实话,只有你对我说了实话,我们的口径一致了,我才好救你,否则,东拉羊皮西扯布的,容易穿帮。当然,在没有取得相互信任之前,我知道你思想上有顾虑,毕竟是杀头的事,岂有随便就承认的。这一阵外边闹腾的正厉害,马主席手下那些吃粮的,抓“共产娃”抓上瘾了,疯了般满天下搜查打散的红军“共产娃”,所以,你只能暂时在我家住下来,等风头过去了,我再想办法送你出去。
钟红雄说,您老能搭救我,我十分感谢,但您这么做,得冒着非常大的风险,很可能会给您引来祸患。
王掌柜说,所以我们得想个万全之策。我看这样吧,我夫人有个弟弟,在十七、八岁的时候,就跟着别人到山西学做买卖,在一家店铺当了学徒,那掌柜的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因见我妻舅为人忠厚,勤谨可靠,且精于术算,是把管家理财的好手,就将女儿许配给我妻舅,招赘他做了女婿,说好生了孩子,一半随父姓,一半随母姓,于是我那妻舅就在那儿安家定居了。碰巧的是,我岳父也只我妻舅一个儿子,见儿子丢下老子不管,却跑到很遥远的地方,替人家做了上门女婿,非常生气,两口子连忧带愁,很早就过世了,留下三个闺女,都已经出了嫁。多年来,虽然我妻舅和亲姐妹们一直有书信来往,但因路途遥远,相互间都没有探望走动过,这事我们庄子里的人都知道。现在,我妻舅已近知天命之年纪,他的老大男娃,年纪与你差不了多少,今后你就说是我夫人的娘家侄子,是丫毛的表哥,特意从山西过来探望姑妈姑夫的。对了,我妻舅的岳父姓崇,是个很稀少的姓,与你的姓氏钟读音很接近,所以你的名字就不用改,依旧叫钟红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