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骚动的古驿(小说)
钟红雄说,改不改名字,这倒没啥,在我们红军队伍里,有许多人为了保密,为了革命工作的需要,经常改名字,并不姓原来的姓。只是您家的那些雇工,他们都可靠吗,能保好密吗,千万别因此给您惹来麻烦才好。
王掌柜说,这个你不用担心,他们都是些忠厚老实的庄稼人,而且口风很紧,只要我给他们通传到,他们就不会到处混说。
王掌柜和钟红雄商量好以后,王掌柜把妻子和女儿都叫来,向她们说了认钟红雄为亲戚之事,要两人都记牢了,今后不许在外人面前露出破绽,并要丫毛从今往后就改口,称钟红雄为哥哥。丫毛好像很乐意认这个陌生人为哥哥,当面非常响亮地叫了一声哥哥,反把钟红雄闹了个大红脸。
晚上爽快等收工回来后,王掌柜又向他们吩咐了这件事,大家都应承了,答应绝不外传。
10
转眼间,钟红雄住在古驿村王掌柜家已经十多天了,身上的伤基本痊愈,只是左腿和右臂上被野狗咬伤的地方,由于疮口很深,还未完全长好外,其它部位伤口上结的痂,均已脱落,长出了鲜润的新肉。
其实钟红雄受的伤并不重,他在关押期间虽然受尽折磨,但留下的都是皮外伤,看着遍体鳞伤,但没有危及性命的内伤,其实并无大碍。他之所以多次晕倒,主要是缘于虚弱、饥饿,又连续几天冒寒奔波,受了风寒,转成了疟疾,后来有了王掌柜一家的精心照料,服了些草药,调养了几日,很快便康复了。
耕种山地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做好了,只剩老天下雨时,如期播种。这天难得闲着无事,王掌柜便给雇工们放了几天假,让他们都回家去看看。自春节后,因为农事催着,雇工们都非常忙碌,连元宵节都没过成,所以放假后,佃户赵富贵和憨人都回家了。
赵富贵除给王掌柜家当长工外,他家里还租了王掌柜家的十亩地,此外自己家里也有七、八亩地,但无论是租的,还是自家的,都是山旱地,由他父亲和弟弟耕种。因为家里穷,自然置不起好地,而滩地收益好,掌柜们也不愿租给别人种。赵富贵回去,是要帮助父亲和弟弟做好备耕工作。
憨人回家主要是拜望父母,他的父母亲都是盲人,因为残疾,无法像正常人那样从事生产活动,但他们学了一些简单的曲艺,平素拿着板胡和笛子,走村串巷乞讨为生,有时也赶庙会,表演点小才艺,换点赏钱,作为日常开支。
爽快还没有成家,是条四海为家的光棍汉,四处揽活计给人打短工,因为脾性耿直,受不得别人之气,也忍受不了别人盘剥,所以给别人做活的时间都比较短,不是他辞了东家,就是东家辞了他,一直没有固定的东家,再说他喜欢过这种自由散漫的日子,不想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给某个财主,终生受其驱使。爽快为人豪放,身壮力强,做活舍得下力气,不挑肥拣瘦嫌苦嫌累,王掌柜雇佣他一次后,就看上了他,每值农忙,都会雇用爽快。爽快因为王掌柜性情随和,对待雇工和气诚信,工钱开得也公道,所以一旦王掌柜有邀,就招之即来。王掌柜原想辞了赵富贵,让爽快给自己家做长工,但因赵富贵家几代都是王家的佃户,王掌柜抹不开面子,另外爽快本人没有长久要干下去的打算,才没有辞退赵富贵。
爽快的祖上据说很有钱,虽说不是大富大贵,但也算小康之家,但传到他爷爷时,由于先迷上了赌博,继而又抽起了大烟,所以万贯家财很快就挥霍光了,至爽快这一代,基本家徒四壁,仅剩下几亩拉羊皮不沾草的山地,因投入产出不成比例,爽快就弃而不耕,让给一位本家叔叔代耕。爽快有一个妹妹,嫁到了碾伯,夫家家境比较殷实,因此瞧不起穷困潦倒的爽快,爽快也不想仰人鼻息,看别人的冷脸,就很少来往,虽然他妹妹很想周济他,但一来爽快不想让妹妹在夫家为难,二则不愿吃嗟来之食,三则自己一介光棍汉能自己养活自己,所以坚辞不受妹妹的馈赠,一个人倒也过得自由自在。
钟红雄和爽快坐在东家的台地上,边晒太阳边聊闲天,王掌柜家几个雇工的家事,钟红雄都是从爽快口里了解到的。爽快是个闲不住的人,聊了一会天,他的筋骨就不好受了,去厕所撒尿,看见厕所里的大小便已积攒多了,就拿了镢头,提了背篼去屋后崖沿下,钟红雄便跟随过去,两人从崖壁上刨了许多干土块,用榔头打成细末,背到厕所内仔细地垫了一层,然后又在马圈里也铺上了干土。吃过午饭,爽快又拉上钟红雄,来到专门储存柴草的草房,从草垛上撕下许多麦秸杆,用铡刀铡为三寸来长的草料,替骡马们备好了够食用几天的口粮。
做完这些,天早就黑了,因为中午已经吃过面了,晚饭便简单一点,大家干粮就开水,将凑着吃饱了肚子。饭后,爽快挑起水桶去大泉儿担水。大泉儿是古驿村人对河边一口泉眼的称呼,那泉眼紧挨着湟水,是一方天然的甜水泉,离河水只有二十来步远近,泉水从几方大石头下面冒出来,溅起一股橼头来粗尺把来高的洁白水柱,冬不溢,夏不枯,四季清凉,非常甘甜,古驿村的村民在泉眼周围,用石头砌了个大圆圈,以防脏水及其它不洁之物混入泉水,全村五百多人口及所有家畜的饮用水,都靠这眼泉水提供。钟红雄从爽快肩上抢了扁担水桶,要代爽快去挑水,但爽快死活不肯,以钟红雄的病还没好利索为由,又把扁担水桶抢走了。钟红雄闲着有点不自在,只好去帮掌柜夫人喂猪,然后赶着三匹马,两头骡子,一头牛还有二、三十只羊,去河边饮水。
当钟红雄饮完牲口,赶着骡马们回来时,见丫毛倚在门首向巷道里眺望,他有点奇怪,就问丫毛,天都要黑了,牛羊进圈鸡上架,星星月亮都出来了,你不进门,站在这里看什么,小心着凉!
丫毛有些焦急地说,你从巷道里回来,难道没听见货郎儿的叫卖声吗,一定是老陕又回来了,我绣花用的丝线都快用完了,我想从老陕那里挑几股丝线,还要买个绾发的簪子,木梳、篦子的齿也折了好几根,梳头时老刮头发,另外我弟弟福寿把阿大的鞋楦头摔成了好几牙儿,得从新买一个,所以我在这儿等待老陕呢,都好半天了,还不见他出来,也不知钻进谁家了,如果这次旷过了,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来呢!
钟红雄说,你不要急,等我把牲口赶进圈里,就出去寻找,如果找不见,就在巷道口死等着,一定把货郎给你截回来。只是我不认识货郎,不知道这货郎长成个啥样子?
丫毛说,那太好办了,老陕肩上挑个货郎担子,担子上挂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手里拿着个泼郎鼓,不停地摇晃着,一口酸倒牙的陕西话,高喊着“买针买线买颜色”,不要说你一个大活人,就是长两只眼睛的猫儿狗儿,都能认出他。
钟红雄在自个头上捣了一拳说,你看我,笨的,简直就是个猪脑子。
丫毛说,谁说不是猪脑子呢,我看就是个猪脑子,都说拉猴儿聪明,奸得像猴儿,没想到也有笨的,笨得碰上柱子不回头,说罢掩口嗤嗤而笑。
钟红雄对丫毛说,外面太冷,你还是回家去等吧,你放心,我一定会把那个货郎给你带回来。说罢急步向巷道里跑去,还没走几步,就见爽快肩上挑着水桶,身后跟着个人回来,那人肩上也挑着担子,只是因为和爽快说着话,好像忘记了摇手里的泼郎鼓。钟红雄心想,这人如果不是货郎,那还能是是谁呢?
货郎跟着爽快进了院子,将肩上的担子歇在屋檐下,丫毛迫不及待地扑到担子前,认真地挑选起了丝线,那些五颜六色的鲜艳丝线,几乎耀花了丫毛的眼,她拿起这股看看,又拿起那股捏捏,然后另拿起一股放到鼻子下嗅嗅,不知道选那股才好。
王掌柜和夫人何桂兰听说老陕来了,都从屋里走出来。王掌柜冲货郎抱了抱拳头说,老陕久违了,一向可好?
老陕急忙向王掌柜鞠了个躬说,王掌柜好,托您的福,穷光阴儿穷着过,好算不上,但凑合着能活下去。
王掌柜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只要人平安着,有吃有喝的,就算烧高香了,哪里还敢指望有好事落到自己头上哩!
老陕说,掌柜说得有理,我们小百姓,没有太大的心愿,就盼个平安罢了。
王掌柜说,你怎么好长时间没来了,是不是家里遇上什么事耽搁了?
老陕说,家里倒没啥大事,只是这一阵子打仗,路上不好走,不敢出门。我的几个朋友,前阵子出来做买卖,在民和川口遇上一队当兵的,被抓了壮丁,听说送到河西走廊打红军去了,至今没个音信,也不知是死是活,为此家里人都快急疯了。
王掌柜在膝盖上拍了一掌说,你不说,我还忘了这茬哩,我有个亲戚从山西来走亲,逢上打仗,一直没敢回去。现在他放心不下家里,想回去看看,虽然是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没啥可顾虑的,但听说这一路上盘查的很紧,那些吃粮的借机敲诈勒索,往往诬赖好人当“共产娃”,有时看着某个人不顺眼,就平白无故把人抓起来,往死里打,公开要钱,不达满意不放人,不知现在路上好走点了没有?
老陕说,如果家里没啥急事,依我看,还是在这里暂时住一阵比较稳妥,那些当兵的,蛮不讲理,秀才遇上兵,有理扯不清,他们抓人诈钱的名堂多了去了,管你好人不好人,只要他们想抓,满口都是理由,如果三句话不对头,先把你揍个半死,你能找谁说理去,找马主席,还不一顿大马棒给轰出来?
王掌柜说,你看光顾着说话,也没问你吃饭了没有?
老陕说,不瞒掌柜的,还没吃哩。
王掌柜说,我们已经吃过饭了。我看这样吧,饭就不给你另做了,家里刚好有新磨下的炒面,前一阵子我有个亲戚,从玉树捎来了一些酥油,你就拌两碗酥油炒面,将凑一下。
老陕说,这可是至亲好友的待遇,谢谢掌柜的,只是又麻烦您了。
王掌柜说,你这样可就见外了。
说话间,丫毛已经选好了自己所要的物件,何桂兰也挑了几张纸剪的鞋样,还有顶针手帕之类的小东西。王掌柜要给钱,老陕死活不收,两人谦让了半天,老陕见推辞不过,最后以半价收了。
11
晚上老陕就留宿在了古驿村王掌柜家。
王掌柜让老陕跟爽快去北屋住,老陕不肯。他说他一个四海为家的货郎子,身子骨贱,走哪儿住哪儿,古庙、草垛、大树下都是家,睡不习惯热炕,只求掌柜家的草房歇一晚即可,用不着那么讲究。掌柜见拗不过,只得依允了。
爽快多次见过老陕,两人非常说得来,见老陕不肯住北屋,便对钟红雄说,今晚这炕就留给你一个人住,我去陪陪那货郎子,有几句话想跟他说说,好久没见他了,怪想念的,爽快说着轻轻拉开门出去。钟红雄因为白天跟着爽快干了许多活,有点累,便早早睡了。
夜间,钟红雄睡得迷迷糊糊的,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忽觉有什么东西轻轻触他的腰肢,睁眼一看,原来是爽快。钟红雄正要问有什么事,爽快俯着他的耳朵轻声说,别出声,跟我走。
钟红雄跟着爽快来到草房,两人躺倒在草垛上,由于没有点灯,草房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瞧不大清楚,只见一对眼睛亮晶晶的,在黑暗里闪着润泽的光。
爽快指着那双亮亮的眼睛,对钟红雄说,这是货郎,我们都叫他老陕,听说你是山西人,他想跟你到山西去看看,不知你能不能带他去?
钟红雄说,这有什么能不能的,如果你真想去,到时候跟我一块回去就是了,这么个小事,没必要弄得这么神秘。
老陕说,主要是考虑到掌柜一家都睡了,我不想吵醒他们,影响他们休息。
钟红雄说,说得也是。
老陕说,我担着个货郎担子,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但还没有去过你们山西呢,不知贵邑是山西哪儿?
钟红雄说,山西晋城。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其实是青海人,因为年轻时跟随别人在山西做买卖,后来就定居在了那儿。
老陕说,虽说我们陕西和你们山西隔河相望,紧挨着,但我主要跑青海甘肃新疆这块,也跑过云贵川,还没去过你们山西。我听你说话的口音,好像带点南方人的味道?
钟红雄说,我岳父岳母祖籍都是湖北黄陂的,他们在家中一直都讲湖北话,他们的孩子在家中也讲家乡话,我跟他们生活的时间久了,也许说话时不知不觉有了他们的口音。其实,一个经常在外面跑的人,说话时夹杂些家乡话以外的口音,这很正常,听你的口音,好像也不是纯正的陕西官话呀?
老陕哈哈大笑,蓦然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压低声音说,你看我,刚才还说不影响掌柜一家休息,现在又高声大嗓的了。不过看你年纪轻轻的,没想到挺会拿话堵话,几句话,就把我驳得无言以对。说着话锋一转,问钟红雄,听说黄陂那儿闹红闹得挺厉害,你听说过吗?
钟红雄心头一凛,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和岳父一直在山西开店铺,从没去过岳父他老家,也不知道闹红是个啥!
老陕突然说,你听说过徐向前陈昌浩吗?
钟红雄听了,心里五味杂陈,徐向前陈昌浩,不就是红四方面军总指挥和政委吗,这人一个货郎,怎么会知道这些?他极想了解二位首长的情况,但担心这货郎是国民党的探子,便非常漠然地说,不知道!
老陕又问他,孙玉清、董振堂也没听说过?
钟红雄心想,孙玉清不是自己的军长吗,他怎么也知道?看来这个人来者不善,得小心提防才是,便说,没听说过,是不是也和你一样的货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