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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穿铠甲的人(小说)


作者:姚鄂梅 举人,3119.2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9233发表时间:2018-02-28 23:10:10


   我磨蹭了一阵说,我并不是个好打架的人,信不信由你,今天是我第一次和人打架。
   我知道,我一看你当时的样子就知道,我赶到那里去的时候,你浑身发抖,嘴唇都是乌黑的,我想抱你一抱,又怕人家说我太袒护你。
   我当时真是气急了,他打我,骂我,怎么样对我都不要紧,但他不该那样说我妈。
   你做得对,虽然打架是不光彩的,但你是为了你母亲的名誉而战,这就另当别论了。
   你真的不准备去找回我妈?我又想起了关于我妈的那些传言。我想,如果我妈真的犯了那个错误,那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她属于那种没有多少主见的人,有时,连尚姨都可以左右她。
   现在去把她叫回来,不正好验证了那些流言么?
   你相信那些流言吗?
   当然不信!他们说她是什么她就是什么呀,以前还有人说我是疯子呢,你看我像疯子吗?我知道那些人,他们就有那个毛病,总想在别人身上找出一点短处来,实在找不出来就无中生有,他们就是不能容忍别人强过他们,一个女人生得漂亮,他们就认为她一定水性杨花,一个男人稍稍有点思想,他们就认为他不正常,是神经病。杨青春越说越气愤,咚地一声,将手里的笔扔到桌上。
   可我却想起了一件事来,我并不是不相信我妈,我只是觉得,我妈有时候也并不是完全可以信任的。有一年,我们家来了个亲戚,那个亲戚是外地口音,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妈让我喊他叔叔。当天晚上,我和叔叔睡一张床,半夜起来撒尿的时候,我发现叔叔不见了,我想去告诉我妈,结果,我发现叔叔竟睡在我妈床上。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妈有时候也是会撒谎的,虽然她坚决不许我撒谎。
   我当然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杨青春。我想了想说,我也不信,但我觉得,也许真的该把我妈找回来,在外面打工很辛苦的。
   是啊,我也很想让她回来,就快过年了,也不知她在外面过得怎么样,可我连她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去找呢?
   我突然有了个主意,但我暂时不想告诉杨青春。
   放寒假了,我对杨青春说,我想去看看我的舅舅。杨青春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其实我并没去舅舅家,自从外婆死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舅舅家了,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我来到火车站,混上了火车,因为铁轨从我们村子里穿过,我们这一带的人都学会了怎样蹭火车。我要坐火车到省城去,我要去那个公园门口找一家餐馆,我还记得尚姨那个相好的模样,我可以通过他找到尚姨,再通过尚姨找到我妈。我一定要把她拖回去。
   我很顺利地找到了那个男人。见到我,他吓了一大跳:是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说我来找尚姨。他叉开手指在头上梳了梳,说我也在找她呢,鬼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你找她干吗?
   我说我在找我妈,找到尚姨就可以找到我妈了。
   他望着我怪怪地一笑,说你很聪明。他先将我安顿在餐馆里,说有时间的话,就去帮我试试看。他说完就去忙他的事情,一点都不把我的着急放在眼里。
   在餐馆里待了整整一天,尚姨终于出现了。她看上去变化很大,大冷的天,却穿着短短的裙子,高统靴子上挂着各种闪亮的玩意儿,头发染得红红的,还化着浓浓的妆,一看见我就大惊小怪地说,你不好好待在家里,跑到这里来干吗?谁叫你来的?
   我说尚姨,我妈跟你在一起吗?你快带我去找她吧。
   她在工作,我怎么找?你以为都像你一样没事干呀,要找你自己去找,讨厌鬼。她说话总是这样冲,总说我是我妈的讨债鬼,总是催促我妈,让她把我送到孤儿院去,尽管如此,每到过年,她却是惟一一个给我压岁钱的人。我知道她肯定会帮我找到我妈的。
   一会儿,她的手机响了,她居然有手机了。我记得她最初是在服装厂打工,可她现在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个趴在缝纫机上的小车工。她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和谁说着什么,我紧跟在她后面,弯进一条小巷子,七拐八拐进了一间黑洞洞的小屋。她终于挂了电话,说到啦。
   这是一间极小的房子,两个简易衣柜,将两张床分隔开来。尚姨指着一张床说,这就是你妈妈的,她今天要很晚才能回来。
   我说尚姨,你和我妈在一个地方工作吗?你们都做些什么呢?
   啊?我们……在酒店工作。尚姨接着问我,杨青春对你好吗?我点点头。
   那你跑来干什么?我还以为杨青春在家欺负你了,你才跑出来的呢。
   我放寒假了。
   杨青春真的帮你转学了?真的让你读书了?我的天哪,你的命真好啊!我还以为又是说说而已呢。尚姨的眼睛瞪得有鸡蛋那么大,两个画上去的黑黑的眼眶看起来特别吓人。
   我是来接我妈回去的,他们都希望她回去。我想了想,还是没说出村里的流言,我说不出口。
   回去?回去干什么?出来才几天呀就要回去,既然出来了,就不要轻易回去。
   你妈说你过年一定会回去的。
   谁说我要回去过年啦?只知道过年,越穷越喜欢过年,城里好多人都不回去过年的,难道这些人都没有家的吗?老脑筋!
   不管怎么说,我妈肯定会回去过年的。
   那可不一定,前几天还在跟我念叨,今年过年到底回不回去呢?
   尚姨给我煮了一碗方便面,就噔噔噔地出去了。我吃过面,躺在我妈的床上,不一会,就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外面已是一片灯的海洋,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也不敢出去,只好趴在窗口看街景。街边是一溜小食摊,吃宵夜的人从四面八方络绎不绝地赶来。许多手脚麻利的女人,系着小腰包,一边在自己的摊子上忙着,一边不停地向路人吆喝。我记得我妈以前曾在餐馆这种地方干过,不知道她是否也是这副样子,说实话,我挺喜欢她们这副样子,看上去脾气很好,手艺也很好。
   我在小食摊的人流里搜寻着我妈的身影,我在想,她为什么不就在这里找份工作呢?这里多近哪,下楼便是。
   也不知在窗前站了多久,当夜市上的人流渐渐散去之后,我实在支撑不住了,只好又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当我再一次醒来时,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床边,我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了,原来我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虎子,你睡得可真死,我都看了你好一阵了,又不忍心叫醒你。我妈见我醒了,笑了起来。
   我妈变了,变得比以前更漂亮了,也更年轻了。她烫着大卷发,穿着一件有毛领的大衣,长长的白色绒毛团团围住她的脸,她看上去就像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而不像从观音桥来到城里打工的农民。
   放寒假了,快过年了,我来接你回去过年。
   今年过年我恐怕回不去了。
   你就这么忙吗?过年都不放假吗?
   有什么办法,老板不想放我假,我自己也不想放假,我只想着怎样才能多挣点钱,将来给你上大学。过年算什么,观音桥的年,不过也罢,不就是吃饭睡觉吗?吃也没吃个好的,天天都一样,想想都倒胃口。
   他们要是知道你住的地方,早就来把你押回去了。
   押回去?我又不是犯人,为什么要把我押回去?
   村里有人看见你了,现在他们都在讲你,都在……说你的坏话,难听死了。
   谁看见我了?看见我怎么了?我妈很紧张地问了两句,就不再说话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的手指也比以前细嫩多了,还戴了一只戒指。
   舌头长在别人嘴里,我有什么办法,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去,杨青春说什么没有?过了一会,我妈望着远处问我。
   他倒是不相信那些流言,但爷爷奶奶很生气。
   他们就为这个想把我押回去?
   大概是吧,反正我来接你回去是我自己的意思,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来找你,我对他们说我去舅舅家了。跟我回去吧,你一回去,那些流言就会不攻自破的。
   你也相信那些流言吗?
   我相不相信有什么用,关键是人家相不相信,我在学校里跟人打架了,就为这事。
   虎子,你要相信你妈,你妈在这里正大光明地打工,辛辛苦苦地挣钱。我们不怕别人说什么,等有一天,你考上了大学,有了出息,再回去看看那些说我们的人,你就会知道,你没有白白地忍受。你要记住,这个世界只认结果,不认过程,你赢了就是赢了,没有人会问你是怎么赢的。
   我觉得她好像在为自己辩护,我又想起了打架的事情,心中越发疑窦丛生。我一定得弄清楚,否则,我就是打赢了,也赢得不彻底。
   你穿成这个样子,一点都不像打工的,你到底在打什么工嘛。
   站柜台呀,穿得烂兮兮的去站柜台,谁要买你的东西呀。你回去后就这样对他们讲,你妈是站柜台的,卖建材的,都是高档建材,他们见都没见过。
   可尚姨说,你们在酒店工作。
   酒店?开始是在酒店,后来走了。怎么,你还不相信你妈?我妈装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但我看出来了,她撒了谎,她一撒谎,眼睛就躲躲闪闪的。
   我妈终于问到杨青春了。他对你好吗?
   我点头,还向她讲了打架那天发生的事情,我说,他比那个木匠好多了,他似乎是真心对我好,不像木匠,只想演戏给你看。
   你该叫他爸爸。
   他不让我叫爸爸,他让我就叫他杨青春,或者叫老杨。
   我妈笑了一下:他人倒是个好人,我知道他会对你好的,否则,我怎么会跟他结婚呢?
   我妈陪了我两天,带我出去吃饭,给我买衣服,玩得高高兴兴的。她说,虎子,等有一天,妈妈赚够了钱,我们就在城里买间房子,我们住到城里来,再也不回去了,好不好?
   我突然想起了做砖的事情。我说杨青春也准备盖房子了,砖都取出来了。
   他能盖出什么好房子来,送给我住我都不住。
   你真的不准备回去了吗?
   虎子,你妈这一辈子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肯服输。我一看到城里人这样生活,我就不服气,凭什么我就不行,我比他们到底差在哪里呢?我不就是生错了地方吗?就像当年,杨青春说要娶我,我就是不肯,我心想,全村的姑娘都不肯理的人,凭什么要让我去捡起来。现在想想,早点嫁给他,也许还少走几年弯路。
   杨青春这人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文疯子,那些嘲笑他看不起他的人,是因为不懂得他。
   哟,才跟他生活了几天,就开始替他说话了?
   我白了她一眼,说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
   我妈到底还是决定不回去过年了。她拿出一些钱来,想给我带回去交给杨青春,想了想又收了回来,说你要是带钱回去,他们就知道你不是从舅舅家回来的,他们就会知道我的地方,我就不得安宁了。算了,过完年我自己带回去。
   她实在不想回去我也没办法。我被她送上了长途汽车。她说你快走吧,我都两天没去上班了,我得赶紧上班去。车还没开走,她就开始接电话了,陪我的两天里,她关掉了电话。我不知道她在跟谁说话,她笑容满面,身子还扭来扭去的。她今天穿着一件仿皮的风衣,腰带紧紧地束着,寒风中,敞开的领口白花花的一片,让人直打寒噤。车站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我注意到,每个走过她身边的男人都往她身上瞄,她也不躲闪,目光反而向那些男人迎上去。我特别注意到,一个穿棕色皮夹克的男人还跟她说起了话。汽车发动了,我妈望了一眼我的车,胡乱挥了挥手,就走了出去。
   汽车在停车场内又兜了一圈,才走走停停地开出车站。突然,我看见了我妈,她慢吞吞地走在车站门口的人行道上,她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她和一个男人并排走在一起,笑嘻嘻地说着什么。那个男人穿着棕色皮夹克,似乎就是在车站里跟她说过话的男人。我把脸贴在窗户上,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可汽车一晃就过去了。汽车越来越快,我的眼前一阵茫然,心里却跳得隐隐作痛:她又在撒谎,她不是说要赶紧去上班的吗?她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呢?
   过了片刻,就像是有什么人在指使我一样,我跳起来,大声喊着:下车,我要下车。司机把门打开了,我拼命往回跑着。突然,我停下了脚步。站在马路边想了一会,马上拐到一个小店门口。我知道他们会顺着这条路走过来的。等了一会,果然,我妈和棕色皮夹克一起走过来了,他们居然手拉着手,真恶心。
   等他们走了一截,我悄悄跟了上去,他们上了一辆公交车,我也跟了上去,他们下车,我也跟着下车。又走了一会,我认出来了,她把他带回她住的地方来了。门关着。我站在门外。
   想了想,我举起拳头,拼命捶起了门。
   我妈在里面问:谁?
   虎子!
   里面静了一会,门开了。是棕色皮夹克开的门,他看看我,又看看我妈,揉了揉鼻子,低头走了。我妈怒容满面地坐在床上,瞪着我。床上有些乱,她的头发也有些乱。
   你回来干什么?你不是已经上车了吗?
   你回来干什么?你不是说要去上班的吗?
   我们气呼呼地对望着,我们在用目光打架。我妈被打败了,她低下头去,看着墙边的几双鞋子。
   我先开了口:也许我不该打我的同学,因为他说的没错,村里人说的也没错,你说,我是不是该回去给人道歉?你说,你说呀。
   我妈哭了起来。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哭。她一哭,我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她边哭边说,虎子,妈为你吃的苦头太多了,我再也不想吃那些苦了。她一直重复着这几句话,我不知道她现在的生活跟那些苦头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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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通过杨青春的生活境遇,刻画了一个群体的生存尴尬。杨青春是一个农民作者,他以文学的眼光去看待生活,他积极、热情、有思想、不世俗。正因为他的不世俗,所以他被乡人视为一个疯子,或者说,为乡人所不容。杨青春在纸媒发表过许多散碎文章,他坚信自己会写出一部惊世之作。以一个正常读者的眼光来看,他并非狂妄,谁都不能断言这样一个人不能干成这件事。杨青春回乡务农、写作,是因为他认为在农村可以“不挣钱,不消费,一样可以生活。”如果他没遇到柳小兰,也许他会一直这么生活下去。柳小兰经历过两次婚姻后,第三次嫁给了柳青春这个观音桥谁也看不上的男人。杨青春觉得柳小兰是“圣母”,但柳小兰却一次次用行为给了他一个个响亮的耳光。柳小兰不坏,她只是怕穷日子。柳小兰不是圣母,杨青春却堪比圣人:他爱柳小兰,也爱柳小兰的儿子。他一心供柳小兰的儿子上学,可是上学需要学费,柳小兰又不愿意在家跟他一起挣钱养家,她只是向往城市的花花世界,最后迷失在那五光十色中。在遇到柳小兰之前,杨青春也一次次遭遇过生活的挫折,但因为有对文学的热爱,他总是一往无前。他在和文友李吉交谈中谈到过铠甲。士兵上战场,有了铠甲便添了胆量。杨青春也有铠甲,他的铠甲是文学。文学让他与众不同,文学也给了他生活的底气和优越感。可是,文学却给不了他儿子学费,给不了柳小兰优裕的生活。文学可以让他直面清贫,却无法改变他的女人。当他不得不向生活低头,他的铠甲也便荡然无存。小说以柳小兰的儿子的视角去塑造杨青春的形象,生活化的细节与情节楚楚动人,悲剧性的结局让人沉重之余,不得不思索何谓铠甲?如果铠甲只是外在的一种保护,不是骨子里的勇敢,其悲剧性便再所难免。小说除了群体所引发的社会性思考,还有个体与命运的揭示。力作,推荐共赏!【编辑:石语】【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302002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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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石语        2018-02-28 23:13:23
  姚老师的小说,不只抓人,更有一种深层次的东西在字里行间流淌,像小溪,又不乏静水流深的深潭。谢谢赐稿流年,谢谢分享佳作!
2 楼        文友:一海明月        2018-03-02 05:58:56
  石语的解读,用言简意赅来形容,名副其实!文学,是弱势者的事业和心灵寄托,我们也许都有杨青春的影子。
3 楼        文友:我是朱颜改        2018-03-10 19:22:19
  弱者需要铠甲,更需要强悍的生存能力。
4 楼        文友:半川柚子        2018-11-07 07:24:34
  老师佳作拜读,非常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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