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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穿铠甲的人(小说)


作者:姚鄂梅 举人,3119.2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9318发表时间:2018-02-28 23:10:10


   她说你要是实在不想回去,就在这里跟我一起过年吧。
   我说我才不想留在这里呢,我走的时候跟杨青春说好了,只在舅舅家玩三天。
   我又坐上了下一趟车,这一次,我真的走了,我没要我妈送,我要自己回去,我还扔下了她给我买的衣服,我是从舅舅家回去的,舅舅是不可能给我买衣服的。
   再过一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村里好多人都去请王老头写对联。王老头一时忙不过来,就有人来请杨青春写。杨青春说还是让王老头给你写吧,我写得不好。来人说有什么好不好的,是这个意思就行了,王老头那里等了好多人,我还急着回去磨豆腐呢,我知道你能写几下的,来来来,别谦虚了。杨青春拗不过,只好写了起来。人家拿起来一看,大吃一惊:咦?你写得不比王老头差呀,你以前为什么不写呢?多少可以赚点小钱哪。说着就要给杨青春钱,被他坚决挡了回去。
   爷爷在一旁说,过年嘛,本来就是图个喜庆,收了钱还有什么意思,你要是瞧得起他,以后尽管让他给你写就是了。
   我发现,爷爷第一次对杨青春露出了笑脸,他说没想到你还会写毛笔字。
   我会的东西还多呢,我早就说过,我跟他们不一样,现在你慢慢知道了吧,以后还有更加意想不到的。
   不大一会儿,消息就传开了,一些原本在王老头那里排队的人也悄悄跑过来了。看着家里突然来了这么多人,爷爷乐得跑前跑后地倒茶敬烟,招待客人。
   我站在桌边给杨青春裁纸,杨青春又像在田里干活一样,一边写一边不停地唠叨,他喜欢用古诗作对联。
   问渠哪得清如许,虎子,下一句是什么?
   我一边折着红纸一边念道:为有源头活水来。
   旁边的人对爷爷说,看这对父子多有意思,在家里吟诗作对呢,将来会有大出息的,你老就等着享福吧。
   爷爷在一旁嗬嗬地笑,说他们俩经常在一起嘀嘀咕咕,在田里干活都是一边嘀咕一边干的。
   正好,杨青春把一肚子墨水全都灌给儿子,这样的人观音桥再没有第二个了。
   客人都走了,奶奶摇摇茶罐子说,留着过年的茶叶都快喝光了。
   你这个人,这不就是在过年吗?喝光了怕什么?家里什么时候来过这么多人?这是好兆头。
   欢快的气氛持续到除夕那天,到底还是冷了下来。全家人从早上一直等到傍晚,也没看见我妈的影子。
   小沙锅里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猫狗们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伸懒腰,鸡们逛了一天,也开始整理羽毛进笼睡觉了,屋里静悄悄的,太阳像一块淡黄的抹布,无力地在西边山上坠落下去。奶奶一直守在厨房里,煮点这个,蒸点那个,不紧不慢,不慌不忙。杨青春一会儿给爷爷帮帮忙,一会儿给奶奶帮帮忙,我则勤勤恳恳地擦着屋里所有的桌椅。大家各干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可我知道,每个人心里都在想着一件事情。
   有好几次,我抬起头来,最终却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我想对他们说,不用等她了,她不会回来了。可我张了张嘴,实在说不出口。我开始怨恨我妈,好好一个过年的气氛,都被她给弄坏了。
   爷爷望了望天,拍拍身上的灰尘说,吃饭!他也是一天没说话,一直在给萝卜苗施肥。
   爷爷一声令下,奶奶就忙不迭地往桌上端菜。吃饭的时候,杨青春似乎是想说句让爷爷高兴的话,他说过完年我就去准备木材,明年这个时候,我们一定要在新屋里过年。爷爷闭了一下眼睛,奶奶赶紧替爷爷回答:那好啊!
   爷爷不知在嚼着一块什么东西,嚼了半天还是咽不下去。奶奶说,没煮烂吧?没煮烂就吐出来算了。我才想起来,爷爷的牙已经残缺不全了。这让我想起外婆,外婆吃东西也是这样,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嚼啊嚼啊,像反刍的老牛。眼看爷爷的饭碗就空了,我突然站起来,喊道:爷爷,我给您盛饭!
   爷爷一惊,眼睛亮了一下。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已经接过了他的碗,接着,我又给奶奶盛饭,又给杨青春盛饭。奶奶说,虎子长大了,会孝敬大人了。爷爷看了我一眼,说,嗯!
   唉,家里有个小孩子就是不一样啊,好多年都没有人给我们盛饭了,是吧?奶奶一说,爷爷就直点头,他们看上去心情突然好了很多。杨青春也看着我直笑。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很想表现一下自己,我说,爷爷奶奶,今天晚上你们歇着,我来洗碗,我来给你们烧洗澡水。
   好啊,好啊。奶奶连声说,我看见她眼里好像有泪。
   杨青春帮我实现了诺言。我和他将碗碟一一洗好,又烧好一大锅洗澡水,当我端着一盆水放到爷爷面前时,他摸了一下我的头,说我们的虎子长大了。
   这是他第一次碰我,第一次称我为他们的虎子。
   大家都洗完澡,围在一起烤火的时候,我从裤兜里摸出四粒巧克力糖,这是我妈那天给我买的,我本来想连同衣服一起扔下,想了想,还是拿了四粒回来。我对他们说,这是舅舅给我的,我没舍得吃,带了回来。
   爷爷举着糖,看了又看,说这大半辈子都没吃过糖了,都不知道糖是什么味道了。
   奶奶说,你吃呗,吃了就知道了。奶奶用那种表情望着爷爷,她好像突然变得年轻了。
   过了两天,杨青春说要带我出去玩玩,爷爷奶奶同意了,他们似乎再也不怕我给他们家丢人了。
   杨青春要带我去镇上。他说,虎子,跟我去见见我以前的一个朋友,他叫李吉。
   在路上,杨青春说,我有一年多没有走过这条路了,以前,我几乎每个月都要走一遍,因为我的朋友们都在城里。
   从来没听你说过在城里还有朋友,我还以为你一个朋友都没有呢。
   我以前朋友才多呢,都是些写作上的朋友,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这些人慢慢就都散了,失去联系了。李吉是其中稍微稳定一点的。
   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就散了?
   很多,我也记不大清楚了,有的是去结婚了,有的单位里效益不好,出去谋生了,有的……我也记不得了,总之,那些人再也聚不起来了。
   你住在观音桥,他们却在镇上,隔这么远,你们怎么见面呢?
   不是有自行车吗?上十个人骑着自行车浩浩荡荡往观音桥跑,要不就是我往镇上跑。再说,刚开始的时候,我并不住在观音桥,我也在镇上工作。
   我想起了以前听到的关于他的那些说法,我想那肯定是些不愉快的事,大过年的就不要去问他了。
   李吉家在镇上一条老巷子里,他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模样有点像个老师。见到杨青春就合上手里的书说,嗬,你还活着呀,我还以为你早就没了呢。
   他们沏了一壶茶,塞给我一些零食,就去另一间屋开始了他们的谈话。我悄悄来到门边,不为别的,我只想知道杨青春和他朋友在一起都说些什么,我对他知道得太少了。
   我听说了你的事情,文联的老王告诉我的。
   是的,我有时到他那里去找本书来看,他说你今年还不错,有个东西在省里得了奖。
   那算什么,我都羞于说出口,真的,我现在羞于承认自己还在半死不活地写东西。不说这个,我们说生活。你早该这样,最终都要娶妻生子的,很少有人能逃得过这个命运。
   你现在也说这种话了?我记得你以前老是说,要么不结婚,即使结了婚也坚决不要小孩。
   嘿嘿,那时候说的话哪能算数啊,今天她们母女俩回她娘家去了,等她们玩够了,我再去接她们,这一点还是改不了,我喜欢安静,喜欢独处。
   孩子多大了?
   六岁,女儿。你这孩子也不错,看上去有股灵气。
   是不错,我挺喜欢他的,但我周围的人看不惯。
   这很正常,我们这种人的悲剧就在于,我们热爱文学,但文学不爱我们,结果是我们在漫长的单相思中,养成了一种文学眼光,我们喜不喜欢一个人,一件事情,都是用文学的眼光在衡量它,你想想,对于你老婆,还有你老婆带来的孩子,如果你心中没有文学这个东西,你能肯定你还会接纳他们喜欢他们吗?
   可能不会吧,肯定不会。
   你现在还在写吗?你看,说了不谈这个的,说着说着,又谈起来了。
   有时还写一点,农闲的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些也很泄气,我已经差不多三年没发表过任何东西了。
   不要把这玩意儿太当回事,消遣而已,生活才是第一位的。
   话虽这么说,还是不想放弃,有时我想,我是不是在用写作麻醉自己,用写作来冲淡穷困和悲哀呢?
   怎么是麻醉呢?也许是武装吧,就像古时候士兵身上的铠甲,要是没有铠甲,他可能就没有胆量上战场,你想想,当年,你不就是仗着自己有写作这层铠甲,才义无反顾地回到老家的吗?你可能总在想,我是个作家,或者我是要当作家的人,我跟你们不一样,这种暗示给了你优越感,给了你一身铠甲。铠甲可以保护你,但也有负作用,它把你跟生活隔开了。
   也许吧,但没有铠甲又怎么样呢?活得更好吗?我看也不见得。
   有了铠甲又怎么样呢?你觉得自己比没有铠甲的人更幸福吗?
   两人沉默了一会,杨青春说,你知道我以前工作过的那个钢窗厂怎么样了吗?
   不怎么样,三年前就倒闭了,工人们只好跑到街上卖盒饭,还有的人去当菜贩子,每天蹲在路边卖菜糊口,如果你还在厂里,我不知道你最后会选择干什么,说不定还不如你在家种田,至少不愁没饭吃。
   杨青春叹了一口气说,你呢?你怎么样?
   小学老师嘛,就那样。你也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永远都不可能全心全意地工作,总是把一半心思放在虚无缥缈的东西上,干什么都是半心半意的,这样的工作状态,当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我的情况可能会越来越糟糕,现在生源少了,学校都在合并,老师要裁员,我说不定会首当其冲。到时候,我到你那里去,买块地,跟你一块种田算了。
   我听见杨青春哈哈大笑起来。
   真的,杨青春,我没跟你开玩笑,这是很有可能的,其实我一直都很向往古人的那种耕读生活,深宅大院,书香门第,自耕自足,多好!收成好的时候,把城里的朋友都叫去,大家聚一聚,玩一玩,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比现在憋憋屈屈地活着不知强多少倍。
   夫人呢?她也愿意跟着你去做一个挑水砍柴,洗衣喂猪的农妇吗?两三天也许还可以,时间长了,谁也不愿干。
   是呀,女人们总是想着往前走,恨不得在男人的脚下安上风火轮,一旦这个男人犯懒,或者是根本走不动了,她们就开始烦躁不安,就开始生事儿了。
   眼看就快到吃饭的时间了,李吉一定要我们留下吃饭。家里没了女主人,李吉亲自下厨。杨青春看着他麻利的样子,说没想到你还是个熟练工呢。
   又不能当官,又不能挣钱,自然就沦落为灶王爷了。
   饭做好了,李吉提出喝点酒,杨青春也没推辞。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杨青春喝酒,才一杯酒下肚,杨青春的脸就红得像煮熟的虾仁。
   他们喝酒跟别人不一样,谁喝完了谁就自己拿起瓶子往杯里倒,根本不用互相劝酒。
   杨青春,你还记得你被厂里开除回家那天,我们给你饯行吗?我们都以为你会伤心难过的,结果你居然豪情满怀,你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你说你从此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还说你将来一定会用自己的作品来打他们一个耳光。
   那时候真是,我现在都不敢想了,羞愧呀。
   有什么好羞愧的,我倒觉得你应该感到自豪才对,不就是失去了工作吗?不就是砸了饭碗吗?你至少还保存了骨气,你想想,你要是低三下四死乞白赖地求他们,千方百计地留下来,你能活得扬眉吐气吗?
   是啊,当时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出了那么大的事故,站在他们面前却一点都不自责,还理直气壮的,仔细想想,这跟我那时的精神状态有关,我那时正好发表了一些东西,自我感觉良好,总以为工作妨碍了写作,恨不得不要工作专职去写作算了,出了那个事,还求之不得,以为是上天眷顾我的作家梦,要对我进行特别的锤炼呢。
   我记得你还说过,本大爷要到农村去,过不挣钱不消费的日子。
   这句话倒说对了,我确实在过这种日子。
   不挣钱,不消费,多好啊,杨青春,你不用写了,真的,你的活法就是你的作品,你没必要再写了,你已经在用行动写作了。
   他们越聊越起劲,酒也越喝越多。李吉说,好久都没有这么痛快地喝酒了。杨青春说,好久都没有说过这些事了。
   饭还没吃完,杨青春就醉了。回来的路上,他扶着我的肩说,虎子,我们回家,一定要回家,说不定你妈妈已经回来了,她不是不想回家,她可能是没买着火车票,你们不知道,现在正是春运期间,车票紧张得很。
   没走多远,杨青春就蹲在地上哇哇地吐起来,看他那个吃力的样子,恨不得连肠肚肝肺都吐出来。
   吐过了,杨青春似乎清醒了些,他瘫坐在地上说,虎子,我们去找你妈妈好不好?我担心她已经把我们俩都忘记了,我不去找她,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可能是因为刚刚吐过,杨青春的脸越发瘦了,胡子也突然长长了,发红的眼里似乎还有泪水。我突然有些同情他,特别是当他说到我妈可能忘了我们俩时,我的眼泪猛地涌了上来,可不是吗?大过年的,人人都在家里团圆,她却宁肯跟别人在一起,也不愿回来,就算她并没有忘记我们,也是成心在保持距离,这比忘记还要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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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通过杨青春的生活境遇,刻画了一个群体的生存尴尬。杨青春是一个农民作者,他以文学的眼光去看待生活,他积极、热情、有思想、不世俗。正因为他的不世俗,所以他被乡人视为一个疯子,或者说,为乡人所不容。杨青春在纸媒发表过许多散碎文章,他坚信自己会写出一部惊世之作。以一个正常读者的眼光来看,他并非狂妄,谁都不能断言这样一个人不能干成这件事。杨青春回乡务农、写作,是因为他认为在农村可以“不挣钱,不消费,一样可以生活。”如果他没遇到柳小兰,也许他会一直这么生活下去。柳小兰经历过两次婚姻后,第三次嫁给了柳青春这个观音桥谁也看不上的男人。杨青春觉得柳小兰是“圣母”,但柳小兰却一次次用行为给了他一个个响亮的耳光。柳小兰不坏,她只是怕穷日子。柳小兰不是圣母,杨青春却堪比圣人:他爱柳小兰,也爱柳小兰的儿子。他一心供柳小兰的儿子上学,可是上学需要学费,柳小兰又不愿意在家跟他一起挣钱养家,她只是向往城市的花花世界,最后迷失在那五光十色中。在遇到柳小兰之前,杨青春也一次次遭遇过生活的挫折,但因为有对文学的热爱,他总是一往无前。他在和文友李吉交谈中谈到过铠甲。士兵上战场,有了铠甲便添了胆量。杨青春也有铠甲,他的铠甲是文学。文学让他与众不同,文学也给了他生活的底气和优越感。可是,文学却给不了他儿子学费,给不了柳小兰优裕的生活。文学可以让他直面清贫,却无法改变他的女人。当他不得不向生活低头,他的铠甲也便荡然无存。小说以柳小兰的儿子的视角去塑造杨青春的形象,生活化的细节与情节楚楚动人,悲剧性的结局让人沉重之余,不得不思索何谓铠甲?如果铠甲只是外在的一种保护,不是骨子里的勇敢,其悲剧性便再所难免。小说除了群体所引发的社会性思考,还有个体与命运的揭示。力作,推荐共赏!【编辑:石语】【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302002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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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石语        2018-02-28 23:13:23
  姚老师的小说,不只抓人,更有一种深层次的东西在字里行间流淌,像小溪,又不乏静水流深的深潭。谢谢赐稿流年,谢谢分享佳作!
2 楼        文友:一海明月        2018-03-02 05:58:56
  石语的解读,用言简意赅来形容,名副其实!文学,是弱势者的事业和心灵寄托,我们也许都有杨青春的影子。
3 楼        文友:我是朱颜改        2018-03-10 19:22:19
  弱者需要铠甲,更需要强悍的生存能力。
4 楼        文友:半川柚子        2018-11-07 07:24:34
  老师佳作拜读,非常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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