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穿铠甲的人(小说)
杨青春搂住我的肩说,虎子别哭,就算你妈不理我了,我也会照样对你好的。我们再假设一下,就算你妈连你也不要了,我还是会对你好的,因为我喜欢你,我喜欢充满灵气的孩子,你没听见李吉夸你吗?他说你看上去有股灵气,李吉一般是不爱夸人的。
我又想起了他们的交谈,我问他,是不是有一天你不写作了,就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妈了?
杨青春似乎愣了一下,他睁大双眼看着前方,茫然地说会有这一天吗?不会吧。
这年的春天有些怪,老是接连不断地下雨,尽管杨青春在架起来的砖墙上铺了禾草,斜飞的雨水还是打在刚刚晒干的砖坯上,雨还没停,砖就泡散了。
爷爷站在田边,一张脸渐渐成了紫色。杨青春安慰他:算了,大不了我们再取一次。爷爷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但紧接着就有了好消息,有一天,我妈突然回来了。她提着两只大包,站在院子当中,大声喊着杨青春的名字。我还记得那时连日雨刚停了没多久,太阳暖暖地照在洗刷一新的树枝上,我妈穿着红色的毛衣,牛仔裤,一下子就照亮了这个暗沉沉的小院子。杨青春听到声音冲了出来,他的大嘴巴从此就再也没合拢过了。
我妈在饭桌上说,她是回来休息一阵的,过段时间,她还是得回去。她掏出一些钱交给杨青春,说买砖去吧,现在谁还用土砖盖房子。
杨青春又把钱推了回来,说你别再回去了,就在家里吧,虎子跟你老不见面怎么行?奶奶也说,就在家里吧,实在不行,让春儿出去打工,我替你们问过了,你们还可以再生一个孩子的,两个孩子一点也不嫌多。
我妈飞快地看了杨青春一眼,杨青春对奶奶说,不是有虎子么?孩子多了负担重。
爷爷奶奶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马上变了脸色。
过后,我听见杨青春悄悄对我妈说,你放心,我说到做到,有一个虎子就够了,他们再不高兴,这事也得我同意才行啊。
我妈真是回家休息来了,她不下地,也不大做家务,成天坐在家里织毛衣。她准备给家里每人织一件。
四件毛衣织完了,我妈又准备进城去。这回,爷爷出来干涉了,他说,这回你不能再走了,你不在家,什么也听不见,我们可是替你听了不少难听的话。我妈说,谁人背后不说人。爷爷霍地站起来:他们怎么就不说我呢?
我妈也不甘示弱:我儿子还等着我挣钱上学呢。
杨青春也说,就在家里吧,今年我争取多挣点稿费,虎子的学费就有了。
说得好听,你倒是拿一笔稿费回来给我看看呀。
我妈要是真瞧不起一个人,那蔑视的目光能把人气个半死。杨青春在她的目光抽打下,陡地蔫了下去。
我妈一闹,家里的气氛就紧张起来。我不想看见杨青春蔫头蔫脑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更喜欢看见他睁开炯炯有神的眼睛,一张嘴无休止地在我耳边聒噪不休。也不知为什么,我渐渐喜欢上了他的聒噪。我想我得动点脑筋了。我装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对我妈说,你决定了没有,到底哪天走?我跟你一起走算了,你一走,我在这个家里也待不住。我妈一听就像一张弓似的绷了起来:他们怎么对你了?
不是他们的问题,是我自己,我觉得还是跟你在一起最自在。
虎子,你跟着我不行的,到了城里,你怎么上学呢?别说不好转学,光是转学费我们就拿不出来。
那你就不要走,等我读完初中,升了高中你再走,高中我就可以寄宿了。
我妈总算被我说得犹豫起来。我偷偷告诉杨青春,我妈已经被我说服得差不多了,现在就看你的了。
没过几天,镇上李吉带着一帮朋友来到我们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杨青春的挽留行动之一。他说过的,他要让这个家热闹起来,充满魅力,把她留住。
我们家果真热闹了一次。我数了数,差不多有十多个客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热热闹闹地坐满了院子。所有的椅子都搬出来了,所有的茶杯都找出来了,大饭桌摆在院子中央。爷爷悄悄对奶奶说,知道吗?那个白头发穿红夹克的是文联的主席,没想到春儿还有这些朋友。奶奶一直捋起袖子在厨房里忙着,她使出了多年不用的看家本领,厨房里堆满了我从未看到过的好吃的东西。
酒席从中午一直吃到傍晚,他们一边喝一边聊,一边唱一边笑,一些人醉了,吐了,洗把脸再站起来接着喝,他们缠着那个白头发的主席喝,缠着杨青春喝,最后,竟一起缠着我妈喝起来。没想到我妈一点都不扭捏,端起杯子一口就喝干了,这下他们全都兴奋起来,一起说着恭维的话,什么才子佳人啦,什么红袖添香啦,什么慧眼识珠啦,一边说一边轮番向我妈敬酒。
看得出来,我妈是真高兴了,她居然拉着杨青春说,来,我们两口子挨个挨个敬你的朋友。那个下午,我们家院子里的喧哗拧住了全村人的耳朵,他们都站在自家门口向这边张望,他们家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体面的客人,也从来没有客人们在他们家一边喝酒一边唱歌。他们的孩子们就不如大人矜持了,一窝蜂拥进我们家院子看热闹。
主席拉着我妈的手说,你要支持杨青春写作,他是我们县惟一的农民作家,我们希望他婚后能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李吉也喝得有点多了,我看见他歪歪倒倒地站了起来,一个人搀着他,来到树下。杨青春也跟了过去,他吩咐我去给李吉倒杯水来。
老头子又在害人!杨青春,你别听他的,他拿着公家的钱,享着公家的福,当然要发展几个业余作者向公家交差。什么狗屁写作!那玩意儿是口香糖,没东西吃的时候嚼一嚼,一旦有东西吃,肯定一口吐得远远的,什么东西都比它好吃。
老李,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你春节的时候还说文学是铠甲呢,怎么现在又说它是狗屁呢?你到底是怎么看它的呢?
我现在告诉你,它连狗屁都不是,它是大粪,任何一个人,除非你不沾上它,一沾上它你就臭了,臭不可闻,人人烦你,你烦人人。
那你为什么还要写呢?
我?我现在下岗了,失业了,跟老婆也快要离婚了,本来也比大粪好不到哪里去,沾点大粪也无妨。
我看你喝醉了,你喝点茶,醒醒酒。
你们看看老头子!又在毒害下一代。我们顺李吉的目光看去,主席正在对几个青年人讲着什么,他们全都很认真地听着。
哎,我说老头子,你又在鼓励下一代业余作者吗?你又要对青少年们下毒了吗?我看你不如教他们泡妞的小窍门,不如教他们如何在打麻将时做牌。话音未落,院子里扬起一阵哄笑。
被李吉称为老头子的主席笑呵呵地走了过来:狗东西!今天又喝醉了,又在大放厥词。
我早就跟你说过,这个地方不能来,不能来,你不但不听,还组织了一支声势浩大的后援团。看到人家杀鸡宰鹅,看到人家年过花甲还跟着你们忙前忙后,你不觉得良心不安吗?你到底要给人家把蓝图画到什么程度才罢休呢?你已经把人家从二十几岁哄到了四十多岁,你还要哄下去吗?你迟早会把他哄死的。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鼓励他关怀他倒是在害他吗?
你在这里不负责任地乱鼓励一通,回去后睡一觉什么都忘了,他杨青春却会想入非非,睡不着觉,无心生产,这样下去会是什么后果,你知道吗?如果他真的是那块料,也就另当别论,你不是也说过吗?这些人都没戏!不是每个地方都能出作家的!不是每一代人都能出作家的!
哎哎,你不要借酒装疯,挑拨我和他们的关系,我从来没说过这些人没戏的话,谁都不敢说这种话,你敢说吗?你敢吗?
你到底说过没有?你说杨青春想当作家简直是做白日梦,你还说他写一辈子也就是个中学生作文水平。
李吉!你太过分了。主席呼地转身,对杨青春说,你别理他,他喝醉了,他现在完全是个酒疯子。
我看到杨青春呆呆地站在那里,酒杯掉到地上,脸色煞白。见我看他,他赶紧向后看了一眼,还好,我妈怕他们继续劝酒,已经躲进屋去了,估计没有听见李吉的话。
过了一会,主席又返了回来,他拍了拍杨青春的肩说,差点忘了一件事,县里准备编一本观音桥谚语集。这是一个大项目,我们准备把收集整理的任务交给你。大概明年,这个项目正式启动,到时候通知你参加项目启动仪式。
主席瞪了一眼李吉说,你听到了吧,我这还算是哄他吗?将来这本书的封面上,整理者的名字是杨青春,这可是民间瑰宝,要流芳百世的啊,如果我们不是真正重视他,会把这么重的任务交给他吗?
什么瑰宝,纯属浪费国家财产!知道中国有多少个乡镇吗?所谓十里不同音,都像你这样,中国要编多少本谚语集?说不定你们还要往下编什么谜语集、歇后语集呢,反正你们手里有权又有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把钱变成垃圾就变成垃圾。
满嘴喷粪的狗东西,我不跟你这个酒疯子计较。主席说完又回到青年们中间。
天就要黑下来了,这伙人才依依散去。院子里一片狼藉。杨青春倒没醉,他弓着腰坐在院子里,一动不动。我喊他进去,他对我说,虎子,你刚才听到了吧,我要编一本书了。可他的语气听上去一点都不振奋,我知道他还在想着李吉的话。自从李吉说过他不是这块料的话后,他就一直闷闷不乐。
李吉就是这样一个人,总说什么不要太执著,总说文学误人,结果呢,他自己前不久才出了一本书,我看他是生怕有人超过他,走到他前面去。
第二天,杨青春把谚语集的事讲给我妈听,可我妈已经从昨天的喧闹中回到了现实。她说先别做美梦,我也看出来了,他们这些人都只会来虚的,别说明年,就是明天又怎么样?你今天就不过了?就捏着肚子等他许给你的明天?我妈说着就开始拆洗我的旧毛裤,她要加些毛线重新织。她说,不管怎样,把这条毛裤织完了,我是一定要走的,想要我也过什么不挣钱不消费的日子,我是活不下去的。
杨青春的脸色看上去就像枯萎了一样。
说来也巧,就在我妈再一次闹着要走的时候,杨青春突然领了一笔稿费回来,虽然只有几十块钱,但毕竟是稿费,是他写文章换来的。
这天,我感觉是他俩最和气的一天。杨青春趁势问我妈,你看,我也能挣点钱了,你可以留在家里了吧?我也在一旁说,留下来吧,你走了我们都觉得生活没有意思。我妈想了想,勉强答应了,但她又不放心地说,谁知道你下一次稿费要到什么时候呢?杨青春说,快了,只要你肯留在家里,我会拼命写的。
杨青春的稿费真的越来越多了,差不多每个月,他都能领回几十上百块钱,他把这些钱一分不差地交到我妈手里。我妈说,看来真的不用我出去打工了,真没想到我还能有这种福气。
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我从没看见过杨青春收到稿费通知单之类的东西,可只要他去一趟镇上,或多或少总能带回一点稿费,他是怎么知道他有稿费的呢?我问他,他就说我给别人写专栏,定期发稿,定期寄稿费,所以不用通知我也知道。
我说,能不能把你发表的东西给我看看?
他说都是些发表在报纸上的豆腐块,我们又没有订报纸,哪里看得到呢?
我想,等我将来有钱了,我一定要去报社把这些报纸都买回来,说不定可以给他出个集子,我一定要做成这件事。
我上初二了,区教育局突然来了通知,我们这所学校要和镇上的学校合并,我得去寄读,住宿费,生活费,学杂费,加起来得一大笔,我有点紧张。杨青春说钱的问题你不用操心,我有办法,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你只要把书读好就行。他的表情看上去无比坚定,就像他根本不愁没钱一样。我妈也说,你就安心读书吧,你爸爸现在可以挣钱。
我去看看他的书桌,还是以前的那几本书,还是以前那几张稿纸,书桌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看样子有一段时间没有动过了。我不知道他那些文章是什么时候写出来的。
老师要求我们买复读机,这可是一大笔钱。我向我妈要,我妈说去向杨青春要,他不是说钱不是问题吗?这点要求都满足不了你,还有什么理由把我留在家里呢?我知道她是在借机给他施加压力,好迫使他同意她进城去。杨青春把我拉到一边,说去找找李吉吧,我给他写了个借条,他应该会帮我一把的。
我本来不想去找李吉的,我就不信,没有复读机真的就学不好英语,可一想到我妈说的话,只好硬着头皮来到李吉家。
我递上杨青春写的借条,李吉二话没说,把钱给了我。我想我不能拿了钱就走,我得跟他说几句话,以表示我的感激之情。我说我父亲最近发表了很多文章,可我一篇都没有看过,不知你这里有没有,我很想借来看一看。
是吗?不会吧,一般地讲,编辑部都会给作者寄一份样刊的。
他说他写的是专栏,都发表在报纸上,可我们家又没订报纸,所以看不到。
他什么时候开始写专栏了?你问问他是哪家报纸,我来帮你找,不对呀,如果是写专栏,人家怎么都会给他赠送一份报纸的。
下次回家我真的问了,杨青春赶紧说也不是本地的报纸,是外地的一家小报,你问这么多干什么?这种文章不值得看,只是为了挣钱。
他跟着又说,虎子,等我们的日子好过些了,我就再也不写这种无聊的小文章了。我要坐下来,好好地写一部伟大的作品,我一直有这样一个念头,我相信我这辈子最终会写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