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们刚走出大学校门，比学生也大不了几岁。估计他们看见荒山秃岭破楼烂路，满腔的青春热血刹那间就凉了一半；当他们了解只有更渣没有最渣的学情后，剩下的一半青春热血又要再冷却二分之一。不管是否情愿，上了这条船，就必须和学校成为命运共同体，在这个时代沉浮。
　　 班主任带着眼睛，斯文瘦弱。他教中专班数学，上课经常脸红。学生看他脸红了，就跟着起哄。学生一起哄，他就越发脸红。我们班的学生很多是老油条，已经在社会的大油锅里煎炸了几遍，比他老道。每当看见他和学生站在一起，我就会有角色颠倒的错觉。
　　 当环境都在明示暗示你是渣滓，如果我们接受了，就会觉得任何不堪都理所当然。如果潜意识拒绝接受，痛苦也就随之而来。倘若校园只有技校同学，我也许慢慢能接受现状，可是身边还有另外一群人，仿佛专门为了衬托自己差劲而存在。比照的结果让我受伤，却又无法改变事实。和痛苦相比，我更喜欢真相，所以我不肯喝心灵鸡汤，自欺欺人，替自己做心理按摩。
　　 意识是有重量的，虽然无法称量。经常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说的东西，像深暗的苍穹横亘在头顶，无法穿透。总觉得憋闷无比，总想惹点事透透气，可是惹事之后却觉得更加烦躁，内厌恶自己，外迁怒于人，活脱脱就是一只偧着毛的猫。
　　 处于羞耻状态的人总是自觉不堪。校牌刚到手就被塞进床底的鞋盒里了，在我看来这些校牌就是纳粹区别“劣等”犹太人的标识。看见同学们将技校的校牌佩戴在胸前，我总是惊诧人怎么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当人不认同自己的时候，就难以接受自己的所作所为。坐在校园的墙头发呆；翻学校后面部队的围墙；在花海一呆半天；在自习课上一边哼着歌一边在本子上画画……不过是年轻女孩的浪漫之举，可是在自我否定的人眼中也是沉沦的证据和自我攻击的理由。
　　 那时候，我一边享受游戏的快乐，一边厌恶从中获得快乐；一边厌弃技校生身份，一边试图告诉自己只有当技校生的能力；一边羡慕其他优秀的群体，一边担心受歧视不愿意往来；一边嘲笑技校学生无由的身份自豪感，一边在被歧视时恼羞成怒；一边粉饰现实聊以自慰，一边毫不留情地自捅伤口……那时候，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让意识里两个对立的自己在不为人知的暗处掐架，闹得鸡飞狗跳。
　　 当时我无法让意识中的任何一方偃旗息鼓自动退却，也没办法让它们握手言欢不再争斗，所以我只能在矛盾中挣扎徘徊。就连阿飞也说我有点奇怪，让人难以捉摸。通过一个人的言行，就能透视他幽暗深远的精神世界，无法了解他人内心世界的时候，我们就会觉得他人言行奇怪。
　　 多年后，同学谈起记忆中的我，有人说我当年冷淡傲慢不近人情，也有人说我活泼轻快开朗灵动。喜欢察言观色的同学发现了我的两种矛盾状态，小眼睛滴溜溜转着扫描我的脸，用探究且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变了，不像一个人！”他的话已经逼近了被我竭力掩藏的真相，让我觉得自己是穿着透明衣物站在别人面前，我几乎恼羞成怒。
　　 人间行走半生，酸甜苦辣都尝遍了，才发现那些曾经困扰自己的苦痛只是轻描淡写的碎碎念。遮盖不说，是因为伤痛还在；坦然面对，是因为已经放下。如果是现在，我会直接了当告诉他：“你想知道什么，不用猜来猜去，直接问我好了。如果还有不明白的地方，我可以再解释。”
　　 多年以后，谈起当年的感受，同学问我是不是生活条件学校环境太差的缘故。我断然回答不是。在我近三十年的生活中，这段时光最安逸轻松。环境虽差尚能接受，对自己失望、无法自我接纳才让人无法忍受。
　　 曾经觉得身边的人都欢欢喜喜的生活着，在人间兜兜转转了很多年，终于明白众生皆苦。人人都有隐痛，暗伤难言只能自我消化。
　　 同学里有个面貌奇特，身有残疾的吉他手。他经常在宿舍弹《爱的罗曼司》、《致爱丽丝》等曲目。晚饭前后，两栋宿舍楼人声鼎沸，叮咚的吉他声如同激流穿过嘈杂喧闹，回响在两栋宿舍楼上空。他记下电视剧《楚留香》的插曲，并填了词，我还能隐约记住其中的一句：“江山秀丽人漂泊”。残疾人更敏感，他告诉别人讨厌我，并用了“最”这个词。能够理解他的感受，我一直不能很好掩藏情绪，喜乐都毫无保留地写到脸上，被人讨厌很正常，只是他不知道我的冷淡和漠然并非针他。前些年，同学组建了微信群，邀请他加入。已经成为音乐教师的他拒绝了，这不仅仅是拒绝联系，也是拒绝一段生活的记忆，就和我当初一样。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意提起的往事，有的说物质的匮乏带给自己的憋屈，有的说自卑不敢去和自己喜欢的人表白只能埋在心底，有的说和他人相比总觉得自己处处不如人，有的说太过敏感别人的一句话就让自己耿耿于怀……不过都是含有单宁酸的一朵朵小小的桂花罢了，岁月还没有赋予我们降解的能力。
　　 毕业季到来，互有好感的同学开始表白，传纸条，写情书，一时间校园里充满了伤感甜蜜的离情别绪。二十多年前，卫星通讯、互联网、手机还不曾进入我们的生活，短信、QQ、微信之类现代的便捷的联系方式还没出现，同学们只能用这种古典的方式传情。我却逆流而行，收到了小纸条小信封就随手撕碎用力往空中一撒，看着碎纸片雪花般纷纷扬扬飘向宿舍楼前的山沟，真有种挫骨扬灰般决绝的快感。
　　 那时我态度恶劣行为乖张，同寝室的几个姐妹都觉得过意不去：“都快毕业了，何必这样？给人家留点尊严和面子吧！”可是我听不下去，烦躁的时候，连风都碍事，更别说身边的人。
　　 离校的时候，同学们都忙着喝分别酒，吃散伙饭，写毕业留言，拍毕业集体照，眷眷离情，潸潸泪水，依依不舍……谁喜欢做谁去做好了，和我无关，别把我拉扯进去就行了。我只同几个关系好的同学互留了通讯方式。
　　 荒山烂校渣滓生，值得留念么？从来没有来过最好！既然无法改变来过的事实，那就尽快忘记。
　　 离校三年后，趁车路过学校，远远地看见坐落在山腰上的两栋简易宿舍楼，我心无波澜地对同行的人说：“喏，那就是我当年混日子的地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拒绝回忆和谈论这段生活。那时候我还不明白：只要在生命中存在过，对你就具有意义，甚至回避存在本身也有意义。
　　 大地上的路，我们都能看见；人间的路，我们未必看得见；心灵的路，我们更难探索。人生里有些痛苦和黑暗，无人能助，我们只能独自穿越。如果能够回到到过去，我一定要找到那个沉溺于自弃的自己，为她解开精神上的结，给她在人间指一条重塑自己的路，让她重新喜欢自己。
　　 （二）
　　 我带着心病来到学校，再带着心病离开学校。焦躁不安，急于离开，拒绝回忆都是在逃避现实，都是对自己无能的痛恨。人不满意自己的时候是无处可逃的，面对现实，积极寻找适合的方式，努力重塑自己，才是彻底解决问题的方式，身边有很多人选择了后者。
　　 88中专是安徽省化学矿山学校第一届招生，为了树品牌，五十余名学生均为统招生，来自各县中考高分段，素质比较整齐。可能是有学长、学姐的头衔，我觉得他们似乎比我成熟许多，实际上他们也只大我三两岁。
　　 到校不久，我就听说一年前的春夏之交，学校发生了一场大规模冲突。事件起因不详，88中专班和几个技工班的学生集体罢课，双方在校园后面的土山上展开了大规模群殴。他们打累了就躺下休息，休息好就开着录音机跳舞唱歌，玩厌烦了再接着群殴……参加人员之多，影响范围之广，持续时间之长都是建校以来没有先例的，再加上是敏感事件的特殊时期，自然会引起高度重视，学校的上级主管部门省教育厅和石化厅派出联合调查组，前来平息事态。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讲的人眉飞色舞喜形于色，听的人张口结舌只恨生不逢时。初听此事，凭着直觉，我已经大致猜出了事情的起因。
　　 人很难客观的评价自己和他人，总是不经意就放大自己的优点，放大别人的缺点。
　　 中专同学成绩普遍优于技校同学，组织的校园活动也多于技校生，班级纪律也明显好于技工班……他们自身智商、情商，文化素质整体水平相对较高，颇有校园精英的意思。少年轻狂，难免恃才傲物，不大看起不学无术只会吃喝玩乐的技校同学，自然不肯主动伸出橄榄枝。
　　 技校同学的父母多在工矿企业机关事业单位工作，家庭经济条件较好，自幼吃穿度用，举止气质明显优于来自农村的学生，所以他们可以藐视“打个哈欠都能闻到土腥气”的农村同学。
　　 由于存在微妙的竞争心理，双方往来不多，互有敌意和隔阂。鱼分层游弋，人也一样。国家为了节约办学成本，将两所学校，不同层次的同学放在一起，难免发生纷争。
　　 有些人看见差距，选择了见贤思齐，努力学习对方的优点，力争成就自己。这本是正常心理，但我不能明说，因为这意味着对技校同学的否定，能踩痛同学们敏感的神经，他们会嘲笑，讽刺，挖苦我，甚至会指责我巴结、跪舔、谄媚……人对叛变者总是恶意满满，不亚于对敌人的恨。我虽然不能明说，但是真实的想法却一直躲在暗处指挥自己的言行。
　　 学校组织篮球赛，我班同学和同届中专班同学对垒，双方拼得极凶，连续加三个加时赛，最后一球才定出胜负。那时候，我没有什么班级荣誉感，对班级的事也不热心，经常是别人闹腾，我在一边当旁观者。那天，我给对垒双方所有进球的同学鼓掌加油，同班女生瞪着我，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告诉她们对方球队里有我的同学。可是我想说的却是：“手是我的，我想给谁鼓掌就给谁鼓掌！”她们越生气，我拍手就越响亮，心里涌起一丝近乎恶意的快感。那是终于能够表达真实内心的愤慨，还夹杂着一丝报复的快意。最憋屈的事是明明为一件事愤懑，却只能借另外的事情发泄。年少懦弱，不敢争取，不敢抗拒，如实表达爱恨的勇气都没有。只有勇敢的人才能不惧外界干扰，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
　　 处于劣势的人更想用胜利证明自己，所以难以接受挫败。输球之夜，同班同学借机闹事：整夜怪叫、摔瓶敲盆、男同学们甚至闯入对方的男生寝室偷袭，一击得手后立刻抽身退出，被打的同学满头雾水，既不知道为何被打，又搞不清被谁打了……有时候人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轰轰烈烈奔向一场闹剧，竟犹如奔赴一场盛大的节日！
　　 我心有不屑：“没本事赢球，只有本事闹事！”“愿赛服输，输不起就别参加比赛！“同时，为了避免被群体排斥，我也跟着叫两声。
　　 真实表达自己需要有良好的环境做保障。如果无需用谎言换取安全，也无需担心为真话支付的代价，那么我们都会如实表达内心。成年人坦诚对天不是品性而是能力，是不为外界左右的强大内心。面对群体意志对个人意志的绑架，我一边心有不甘反抗，一边世故妥协。人可以屈从现实，但灵魂却总是向美朝拜，这是人类的悲剧之源，但同时也是人类的希望之所在，朝拜美的人，最终都不会糟糕。
　　 有些人看见差距，为了避免被刺痛，选择心理防御。多年后，技校同学谈及一名中专同学人生际遇时，从鼻子眼发出嗤笑：“学习有什么用？成绩好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就干这个？”当时十几个同学围聚在一张圆桌上吃饭，企业同学坐在一边，机关工作的同学坐另一边，其他人没有发现这一细节，只有他发现了。也是他说起孩子成绩优秀时满脸喜悦。我知道，过分敏感是过于在意的表现，藐视对方也不过是为了获得心理平衡，只是我不再说破。
　　 还有些人看见差距，选择了嫉妒仇视，竭力阻止打压对方。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种两败俱伤的弥合差距的方式，成本太高，很不划算。
　　 我凭直觉判断，竞争嫉妒是那场轰动一时的校园风波的缘起。有人认为直觉判断很玄乎，岂不知直觉判断里包含着无数经验判断，它们来自于我们的生命体验。这些体验有些被我们感知提炼出来，还有些还在潜意识中尚未成型，甚至还没被我们感知……众多的经验判断都在瞬间完成，速度快到让我们感觉判断过程缺失。所以很多善于选择的人，在难以取舍的情况下，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内心向往的方向，因为生命自带向往真善美的特质，会做出最符合生命发展方向的选择。
　　 多年后，我就此事咨询88技校的学长。他说自己没有参与，全校男生都去后山打架，只有他独自留守校园，因为两边都有他的好朋友。想来也是，不想助纣为虐，也不能匡扶正义，也只能选择置身事外不闻不问。但是有一点我还是比较佩服他，在那种狂热的氛围里，选择游离事外需要很大的勇气和定力，至少我在少女时代就不具备。
　　 我不满意他的答案，继续追问。他就说事情发生在那年春夏之交的特殊时期，有政治事件的嫌疑，让我不要问也不要写。知道他是善意，担心我写文惹事。但我不相信是政治事件，不过是一群十七八岁的孩子罢了，连政治诉求都没有，还能制造出政治事件？如果说是政治，未免太高看他们了！不过是争夺校园主导权的纠纷，碰巧发生在特殊时期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