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中专学长听说有政治事件的嫌疑，当即激动起来：“笑话！怎么可能是政治事件！”
　　 随着他的讲述，事情的前因后果渐渐浮出水面。88中专入学前，学校本来是技校同学的天下。88中专只有一个班，共57名学生，学生虽然少，但各方面表现的都很出色。再加上学校总是拿这个班级作榜样，引起了技校同学不满和嫉妒。
　　 他们若是三三两两到来零星散布各班，也就罢了，偏偏他们集群而来犹如强兵压境；如果这群人是前来投奔归顺也就罢了，偏偏他们锋芒毕露，处处都有超越碾压自己嫌疑；如果他们遵从原有的校园层级规则也就罢了，偏偏他们似乎试图改变规则，大有主导校园的趋势。他们如同外来入侵物种突然出现，技校同学的潜意识里的警觉系统被唤醒了。
　　 有一批技校同学家在附近几个矿，他们有恃无恐，拉帮结派，横行校园。如今校园局面正在向不利于自己的一面倾斜，他们本能地试图控制局面。
　　 校霸和学霸相遇，武力和智力对垒，城市和乡村的隔阂，贫富的悬殊，身份的对立……校园太小，双方直接对峙，又没有缓冲地带和规制约束，矛盾必然尖锐。人总是希望所在群体优先适用对自己有利的规则，成为人群中的主导者。原有的规则受到挑战，新的规则尚未确定的阶段，矛盾双方争夺最为白炽化。
　　 这帮校霸同学我也遇见过。那年学校在附近的江淮磷矿剧院举办五四青年节晚会，我表演过自己编排的舞蹈节目就出了影剧院，想找水洗掉脸上的妆。刚出剧院就被年轻人拦住了：小妹的舞跳得很好嘛！认识一下，我们是江淮磷矿的，也是技校毕业，高你们几届……看情况不好，我立刻退回剧院，直到演出结束，才和同学们一道离开。后来有同学告诉我，那几个人曾经都是校园霸王，经常斗殴打架欺侮同学。
　　 踩踏比自己出色的人比欺凌孱弱的人更有成就感。校霸们经常带着一帮人闯入中专班男生宿舍找茬，看谁不顺眼就动手修理；他们敲诈钱和饭票，不给就拳脚伺候。
　　 88中专学生大都数是农家子弟，新来乍到胆子小不敢打架，自身修养和多年的教育让他们也不习惯使用武力。不反抗更能显示凌霸者的威风，欺凌中专同学成了校霸同学们找乐子的方式，最后，88中专班的男同学几乎都挨过打。
　　 学校是自筹自支差额拔款，依靠技校学生委培费和委培单位的赞助建设学校。统招中专是国家拨款，学校只落个名。所以学校明知校园凌霸现象严重，也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不问。班主任迫于压力，也不为学生出头，只是一味打压自己的学生。
　　 他们本是各县市的学优生，深受同学的尊重，自尊心也强。很多人不堪欺凌想辍学回家，可是大多是农村孩子，好不容易才考上了，辍学父母肯定会伤心，所以这帮少年只能咬牙坚持下去。
　　 既然我所认可的规则不再适用，那就适用你的规则和你抗衡。既然无人主持公道，那就自我解救，于是中专同学开始抱团集结联手反抗。
　　 校霸同学们本以为秀才文弱好欺侮，谁料秀才变兵战斗力也很强，拳脚阵仗也不落下风。我曾经在一所文武学校呆过半天，偶然发现在各级各类武术比赛中获奖学生的文化课也是上乘。不是说练武的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么？武校文化课教师说：“感觉意外吧？做任何事都需要智商和情商，习文习武都是一样的！"所以，听说这种情形，我一点也不意外。
　　 在一次群架中，中专同学人多，技校同学吃了亏。校霸利用技校同学的身份焦虑群体心理，煽动纠结全体技校同学向中专同学宣战，中专同学也不肯示弱积极迎战，于是就发生了那场全校男生参与，轰动一时的大规模群殴。
　　 如果撇开社会通行的规则评价这些校霸同学，我们必须得承认他们的组织能力，对人性的识别能力，对群体的掌控能力也比较出众。如果他们能够从心胸，气度，眼界，才能等方面努力自我修炼，进入社会后，也许会有不俗的表现。
　　 一个班同学对抗几个班同学，形势对88中专的同学越发不利。为了自保，他们找学校理论，校方没能及时做出处理；他们又向教育厅反映，也没得到重视。也许是受当年发生的重大事件的启发，全班同学就组织起来，带上标语横幅，一起去市里游行，去石化厅门口静坐，文学社的同学写状纸，去合肥晚报社投诉……最终惊动了省里领导，派人下来调查处理，事情才逐渐平息下来。
　　 因为班级凝聚力强，同学团结，校霸们也占不到便宜，也无力再大规模纠集同学进行对抗。当人知道自己无法拿捏践踏别人，自然就不再招惹，针对中专同学的校园凌霸现象渐渐减少。
　　 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说起公正失衡却无人主持公道的悲愤，说起遭受欺凌时的孤立无援，说起全班男生抱成一团痛哭，说起长达两年之久的欺凌和抗争，说起来之不易的校园安宁……那名学长说：“不堪回首，第一次离开家，就遇见这样的事，真觉得心酸！”
　　 参与事件的学生会主席的反思则更为中肯：不能说是哪一方的错，是特殊的时代和特殊的环境造成的。
　　 事件发生后，学校也意识到中专技工混合学校，必须探索新的管理模式，开始转变态度，试着正本清源，重塑校风。学校逐渐重视起中专班学生，学生会成员偏向中专班同学，校园重要活动也由88中专班同学组织开展……校园主导权最终落入了中专同学的手里。
　　 随着往届技校同学离校，新入学的中专同学比例提高，混乱的校园终于安定下来。到我们这一届学生入校的时候，大家已经认可了校园新规则，虽然中专同学和技校同学之间依然存在着看不见的鸿沟，但双方心照不宣，基本上还能维持着表面和平。
　　 虽然学校的态度转变了，但学生们心中的伤口还在。他们说对学校没有感情，对班主任的感情也淡泊，同学经常聚会，却不请班主任参加。
　　 痛苦本身没有意义，能忍受痛苦也不值得称道，只有想方设法摆脱痛苦才能让痛苦成为人生的养分。88中专班的同学成为前后几届同学中发展最好的，也许是因为有漫长的被欺凌和积极反抗的经历，他们更明白公平公正都需要自己争取，所以更容易突破条条框框，摆脱自我束缚，积极主动和命运抗争。
　　 我也看见了自己和这些学姐学长们的差距：他们遇事会积极主动想办法，破解难题；而我却总是在逃避。也正是这两种态度让我们有着不同的人生，最终我只能远远站在后面遥看他们疾走的背影。
　　 （三）
　　 当年也有很多途径可以重塑自我，而我却选择了自我封闭，让重塑之路更加漫长艰难。
　　 1991年冬天，学校安排我们去二十里外的工厂见习。见习期满，天降大雪，道路冰雪覆盖，车辆无法通行，师生被困在招待所。我无聊至极，就独自步行返校。目力所及之处山峦白头，雪满旷野，了无人迹。我只觉得亘古洪荒，天地无垠，只有自己独自赶路，目的地还不是自己真正期待的。可是除了那里，我又无处可去……走着走着不禁悲从中来。
　　 那时年少，我并没有意识到有很多人正与我结伴同行，我们都会从别人那里获得鼓励、启发、帮助……寻找到生命的出路。
　　 同寝室有位姐姐，又高又瘦，高中毕业，一手好字如同行云流水。我至今还记得她的脸映照在昏黄的蜡烛光里，动情地吟咏“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样子。她是我技校生涯中最暖的记忆之一。那时我经常披着头发，头顶的发丝分成左右两打，一边编着一根小辫子。我自己不会编，都是她帮我编的，以至于那个发型成了我的标志；是她提醒我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应该给自己置办胸罩等物件；是她教我洗衣服、织毛衣；也是她在我和同寝室女生心生罅隙时，怕我尴尬，带我去她家过了两天……人心向暖，我至今还经常梦到她。写这些事的时候，我突然格外想念姐姐，就微信联系她。她正在自己的火锅城忙活，听了我的絮叨，呵呵笑起来：“我有这么贤惠么？”
　　 这些帮助和鼓励都很明显，很容易感知。还有些鼓励和帮助隐身在生活里，它们不显山露水，不招摇高调，我们当时也未必能意识到。只有跳出时空情景的限制，我们才能辨认出来。
　　 曾经有同学拦住我：“听你的同学说，你中学时成绩很优秀。你不要跟他们混在一起。”那时候大气污染就已经很严重了，我站在路边，望着天边灰蒙蒙落日和落日下的荒凉的山丘沟壑。知道对方是出于善意，但别人的善意让我更难过。我淡淡地说没觉得自己和他们哪里不一样啊！但只觉得一股股心酸直冲上来，连鼻子都酸了。
　　 有一位高高瘦瘦的男老师，既是学长，又是老师。他是技校的首届学生，毕业后留校，后参加合肥市中职师生选拨，以合肥地区第一名的身份参加全省考试，成为天津职业技术师范大学的安徽首届学生。当他站在我们班门口的时候，我特地认真打量他，心想如果能和他一样就好了！那段时间我打起精神用心学习，可是后来却发现他是绝版传奇，自他之后，再无学生复制传奇……我知道自己又在痴心妄想！失望之余，我再度松懈。
　　 92年四月的一个周六，偶遇89机电（2）班的同学，他们说到自己班里的同学走掉一半，都去合肥参加自学考试了。人潜意识里喜欢什么就会关注什么，我问自考是怎么回事，同学简单解释了一下。当时我并不知道那天的偶遇对我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同学的话从我的耳边过一遍就蒸发了，唯有“……参加考试……能获得专科或者本科文凭”几个字留在脑海里。
　　 放假回家，转道合肥。在三孝口的考试书店，我看见了传说里的自考书，一排排分门别类排列在书架上，书脊上印着黑色仿宋体的书名。我抽出一本，站在书架前看了很久，比想象中容易得多，我对自己说：“我也要报考。”
　　 吉普赛民歌唱：生命是用来流浪的。生命本无特殊意义，但是人可以给自己寻找意义为生命定向，让自己从无目的漂泊流浪到有意识的定向行走，这是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少年迷惘，捕捉不到心底的声音。即便捕捉到了，也不知道如何去实现。别人无心的一句话，让我隐约看见了路，从而迈出补救错误的第一步。
　　 二十多年后，为了收集各班同学发展状况材料，我参加89机电（2）班部分同学聚会。谈及当年的事，我说因为参加自考取得文凭，我才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只是记不得是哪位同学告诉我的，问过当年认识的同学，却没有人认领这份保留了多年，未曾送出的谢意，也许那名同学自己也忘记了！
　　 和我有相似经历的同学举着酒杯站起来，开玩笑说：“那就谢我吧！”我猜想他也是当年参加自考的学生之一。
　　 多年以后，有同学对我说：“感谢你在我成长的道路上曾经拉我一把！"我糊涂了，我和他在校园里虽然有过零星接触，但没帮他做过什么事情呀。他一本正经地说：“因为你，有人夸我勇敢。这是多么重要的帮助，你怎么能忘了呢？反正我一直记在心里，一直心怀感恩。”
　　 他的话让我想起那些曾经帮助过我，自己却不知道的同学，我也是一直记在心里，心怀感激。相传，前后几年出生的人是坐着同一条船来这个世界的，那是上帝希望他们同舟共济。同学一场，可能我们永远不会相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行走人间，彼此能够从对方身上汲取力量，就是最好的关系。
　　 今夜，细雨安静地落在这座江北小城里，风掠过林梢，树叶沙沙作响，桂花暗香满室。我铺纸研墨为一段往事接风洗尘，和你慢慢唠嗑往事，谈论曾经的校园，怀想那些我们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同学，梳理着我们的人生脉络。
　　 曾经认为旧事无非只是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等要素的组合，人生只是一堆散乱的经历，生命哪有什么清晰的脉络，所以过去就算了，无需思量。只有我们跳出时空的局限，尘埃落定，烽烟俱静，没有纷乱的世事遮蔽视线，人生的脉络才能清晰可辨，我们才能理解经历过的那些人和事对人生的意义。
　　 谁能知道此夜，此时，此情，此番回顾，在我的人生里的意义呢？也许是对过往的总结，也许是延伸向未来，为他年的际遇埋下的伏笔。草蛇灰线，伏延千里，人生，岂能预测？
　　
　　 第三章
　　 （一）
　　 你看这杯桂花茶，所有的花都堆叠拥堵在杯口。晃动杯子或者将杯子倒置，花儿也不会沉入水中，花儿太轻，只能浮于水面。多年前，我们也是如此，看起来热闹喧腾，实际只是浮在生活的表面。
　　 多年后，男同学们多是清爽短发、简单T恤、简洁外套，一副返璞归真的自然状态，生命删繁就简归于平淡和本色。想当年，他们皮鞋打着铁掌，走起路来咔咔作响；照毕业集体照还带上墨镜，做出神秘冷酷状；头发留长不剪，邋里邋遢还自以为潇洒；那些家境良好的同学，更是每个毛孔都散发着睥睨众生的傲气。父亲有带长头衔的女生就此发表婚恋宣言：“看他们时格格的样子！将来坚决不嫁给从农村考出来的皮鞋打铁掌子的人。”后来，她不仅嫁给了皮鞋打着铁掌从农村考出来的人，还要忙着防火防盗防闺蜜，在QQ里假扮陌生女人试探老公，想着也挺喜剧感的。
　　 多年后，女同学们更擅长包装自己，得体时尚，她们说笑随意，露出了自然的本性。当年装模做样的贤淑女，文艺女，清纯女，温柔女，乖乖女，含蓄女，高雅女，古典女，古灵精怪女早就没了踪影。矫情和做作并没有人们通常所说的那么可厌，也可以视为不满于现状，希望成就更出色的自己。但那时我们不知道该如何自我雕琢，只能形式重于内容，做表面文章。只有我们认识到自己围上虎皮裙也变不成孙悟空，跑遍撒哈拉沙漠也成不了三毛的时候，才会慢慢放弃种种矫饰，学着做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