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轻狂缺少压舱之物，连忧伤都是在“强说愁”。身为文艺少女，我自然也擅长“强说愁”。经常在熄灯后独自在校园转悠，天地空明，风烟俱净，万物静默，寂无人声，连自己似乎也变得纤尘不染。那些独自行走的夜晚，我总是觉自己在寻找或期待着什么，只是无法明确寻找的目标。
　　 矫情了几十年，当年的文艺少女也变成了文艺中年，我依然喜欢夜阑更深时出门溜达一会，和沉睡的万物打个招呼。
　　 一天晚上，我正在晃悠，远远看见两个女孩迎面走过了。忽然她们停下来尖叫一声：“鬼！”然后转身连滚带爬往宿舍跑。黑暗不可怕，黑暗中有人才可怕，我吓着她们了。
　　 摔伤膝盖的女生逢人就说有个白衣女鬼从教学楼旁忽然出现，飘飘悠悠往宿舍这边来……我不过穿了条白裙子，至于这么吓人？素来反感掉进一粒小石子就掀起轩然大波的人，着看她们瞪着眼睛缩着脑袋战战兢兢的样子，我就越发懒得澄清。
　　 经常站在教学楼顶远远回望宿舍。背靠山峦的两排灰白色简易楼，一模一样的房间如同一层层摞起来的鞋盒子。每个盒子里都装着七八个年轻人。盒子打开时，灯火通明，散乱细小的人影在灯光里晃动，有人说话，有人飙歌，有人弹琴，有人吹笛，有人尖锐地打着呼哨；敲瓷缸，敲脸盆，敲门，敲窗如同敲锣打鼓欢庆生活的美好；热腾腾的人声、踢踏的脚步声、开门关门的巨响混杂在一起。身处其间，会觉得整个世界都沸反盈天热闹欢腾。但隔着几百米的夜色望过去，山峦黑色的影子横亘在沉沉的天幕下，明亮喧腾的方寸之地悬浮在万古洪荒的旷野天空里，几百个生机盎然的年轻人一起闹腾都如此渺小脆弱，一个人的闹腾简直就可以忽略不计。
　　 熄灯铃响起，灯光齐灭，鞋盒子"答"的一声全部盖上，所有的喧闹、光线、影子一起关进鞋盒，一道关进去的还有被荷尔蒙鼓舞的骚动、形形色色的和生命有关的欲望。生命的力量都被羁押囚禁后，世界突然安静下来了，灰白色的楼影模糊不清，生硬方正的轮廓松弛下来，软塌塌地溶在黑黢黢的山影里。
　　 考试前几天，熄灯铃响后，很多寝室的窗户会透出点点昏黄的烛光，夜色因为那些微弱的烛光显得格外温柔美好。很多同学都就着烛光复习备考，如果充分利用这几天时间学习，天资聪颖的学生也能逃脱补考。曾经有人因为不小心碰倒蜡烛燎着了蚊帐，造成了一场小小的骚乱。
　　 二十多年前的月色比今天清明，简易宿舍楼走廊上的月光被廊柱分割成一溜全等的平行四边形，栏杆的影子靠边整齐地排列在地上，一个接着一个延伸到走廊尽头。乘着月色，走过宿舍楼的长廊，能隐约听见盒子里的人压低的说话声，说说学习，说说校园轶事，最后总是要落在某个被关注的女生或者男生身上。不管你是谈论者，还是被谈论者，我都会恭喜你拥有一段关于青春的最美好温柔的记忆。
　　 人声沉寂后，这里成了老鼠们的天下，它们在楼前的洗碗池上蹿下跳，寻找散落的米饭粒馒头渣剩菜叶；它们流窜在每栋宿舍楼，每个楼层，每间宿舍，每张床铺；它们肆无忌惮地吱吱叫闹，打架追赶，咬东西磨牙。我经常被吵醒，拍一下床头，它们立刻噤声，等我模模糊糊快要进入梦乡，它们又窸窸窣窣到处游走。
　　 几百号学生和数不清的老鼠分时段共享同一个空间。人是适应性很强的物种，再糟糕的环境，只要呆久了，并且知道没有跳出去的可能，就能慢慢看惯并且适应，然后从中发掘乐趣。
　　 附近的村民挑着馒头、甜米酒、豆腐乳、辣酱、大馍挨个寝室叫卖，喜欢热闹的同学们围着七嘴八舌讨价还价。
　　 喜欢运动的同学去打羽毛球，打篮球，去学校后面的沙滩踢足球。后山有江淮磷矿的尾矿库，细沙沉积在山坳里形成巨大的灰白色沙滩。站在山顶上，天宽地广，沙滩缩成小毯子，一簇细胳膊细腿的小玩偶围着一个弹珠大的球玩命地跑来跑去。
　　 喜欢闲逛的人就在学校周围寻找乐趣。学校后山那边有大片农田，在91年的春夏之交，魔术一般变成了绚丽无比的紫云英花海，许多女孩子在花海里采花游戏。同学们在雨后上山寻地菜皮，在尾矿库泻水涧里捉螃蟹，看部队打靶射击军演，用芦苇杆在沙滩上作画，踩着铁轨的枕木去附近的桥头集小镇闲逛购物。有的班级组织同学集体去附近的龙泉寺游玩，后来全体同学爬龙泉山，就连腿脚不便的女生也在同学们的帮助下爬上了山顶。龙泉寺在龙泉山脚下，茂竹修林，清泉一脉。我去游玩的时候，还在一棵竹子上刻过自己的名字。如今龙泉寺已经开发成风景区，唯一可惜的是，泉水含铜量较高，不适宜开发。
　　 爱宅的去图书馆借书、睡懒觉、织毛衣。温暖的冬日的午后，从女生宿舍门前经过，许多女生坐在宿舍门口的阳光里织毛衣，手指勾着鲜艳的绒线在织针间灵巧地翻飞，毛茸茸的线球在脚边的彩色塑料小篮子里滚动，她们低语玩笑比划毛衣的长短肥瘦。当年总觉得“春日迟迟、岁月静好”就是这般景象。多年后回想起来，却是悲悯满怀：珍贵的不可再来的青春和生命同绒线一起一寸一寸消失，而这些低价值的损耗却被鼓励颂扬，甚至成为评定女孩子是否贤良淑德的标准，然后又成为一些人攻击她们只配带孩子做家务服侍人的理由。在鼓励男性尽情释放生命力，要求女性压抑生命力的世界，如果没有外力相助，这些女孩子往往很难冲破观念的束缚展示自己的生命力。很多年后，女同学们的总体发展状况似乎也证实了这点。
　　 有点艺术才能的去唱歌、跳舞、弹吉他、吹笛子、排演节目、参加文学社。校外有废弃铁轨，铁轨两旁草木荒芜。在成年人的心目中，铁轨意味着奔波劳顿，但在未经世事的少年心目中，铁轨意味着浪漫的诗意和远方。经常有同学结伴行走在铁轨上，我也曾在那里留影。二十多年后，那段铁路成了景点，铁轨两旁野树茂盛，形成拱顶，经常有游客前去游玩拍照。有人给景点取了个浪漫诗意的名字：爱情隧道。
　　 懂得人脉重要性的同学去找老师，找领导拉关系套近乎，商讨事务，谋求职务，在校园里如鱼得水。
　　 校园生活都大差不离，人需要不同层次的快乐，所以有不同层次的追求。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彼之砒霜，吾之蜜糖，每种追求快乐的方式都有存在的理由，哪能用自己的价值体系衡量他人。
　　 那两年，被学业中断了的爱好又陆陆续续回到了我的生活。那些喜欢的事如同花朵一样闪烁在生活里，它们吸引着我，出于本能，我开始认真琢磨它们。
　　 我是在那时候开始接触流行音乐的。父亲有许多先入为主且永远不会改变的奇怪观点，他认为流行音乐都是粗俗粗鄙粗陋的，爱听就是低级趣味，为了免遭贬斥，我干脆不碰广播，广播成为父亲收听高雅节目的专用工具。到了学校，再没人斥责我低级趣味了！阿飞有个小小的调频广播，我经常在晚饭后爬到上铺和她坐在一起听歌，那真是一段愉快的时光！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中国还有粤语歌曲、歌曲还能这样唱、旋律还能百转千回、歌词还能动人心弦。几年后，暗恋的男孩子远去异乡，我送他的礼物就是袖珍调频广播，希望他也能享受到我曾经获得过的乐趣。
　　 母亲可不喜欢我读什么情诗爱词，为了让我保持精神“纯洁”，还勒令我亲手焚毁收藏的全套《红楼梦》的小人书。然而母亲精心铸造的长城拦不住生命美好的诉求，我还是本能地喜欢那些美到无法言喻的句子。没人看管了，我自发从图书馆借来唐诗宋词元曲，开始一篇篇研读背诵。
　　 父母更反对女孩子跳舞，父亲为了抑制我的兴趣特意贬低我：“头大腿粗，五短身材，哪能跳舞！”到学校之后，压抑多年的兴趣反弹，我大胆登台展示自己精心编排的舞蹈，居然也反响很好。多年以后，我可以像语文老师从字词句段篇角度分析课文那样向朋友讲解舞蹈，帮助他们理解舞蹈所要表达的情感和意境，也得益于那段自由的时光。
　　 这些事情让我终身受益，只可惜，我和大多数同学一样，将这些美好的事视为娱乐，只是浮光掠影随便玩玩打发时间，没有认识到美对人生的引导作用，将它们作为重要的事认真对待。
　　 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昨日种种，皆成今我，是经历的每一件事，遇见的每一个人，让我们成为今天的模样。很多年后，联欢会的女主持人进了当地电视台成为主持人，当年的吉他手做了音乐教师，当年的书法爱好者进入书坛，当年喜欢涂鸦的女孩去美院学画了……我也在中年提笔写人间时，才发现那些被自己定性为无聊的事也自有深意，其中也许就孕育着我们未来的路。
　　 你还记得当年跳过舞蹈《相见难》《彩云伴海鸥》、唱过《把根留住》《橄榄树》？你还能记得自己在麦克风前朗诵、吹过横笛、写过诗歌、画过画、练过书法、拍过篮球、踢过足球？曾经闪烁在生活里的花儿是随着时光暗淡消失了？还是被时光养育得更繁茂茁壮？
　　 （二）
　　 也有认真玩的同学。六名同学在缪斯的感召下成立了星光文学社，后来陆续有新成员加入，成为校园最大的学生社团。也曾经想加入文学社，可是文学社里没有技校同学，我怕自己冒失申请，会招来双方同学的讥诮。
　　 学校仅予以口头上的支持，没有行动上的表示，经费全靠文学社的成员推销杂志勉强支撑。
　　 那时还没有电脑和打字机，同学们用针笔、钢板、油纸手工刻版。他们自己设计，自己刻版，自己印刷，自己推销。从组织建立，建立制度，物资配备，人员分工，到采稿编稿，制版教样，刊物推销，内外协调……无数的步骤和环节都需要发起人精心策划，认真思考，努力实施。如果这是玩，也是非常高级的玩，简直就是在模拟创办、管理书报出版。因为热爱，这几个少年一玩就是四年，在一件事上苦心磨练四年，菜鸟也能变成大神。
　　 肯定有人质疑他们这么做有什么用，要名没名，要利没利，还忙成了狗。多年后，星光文学社的主编告诉我，那几年中的最美好的回忆都是在文学社创办《星光》期刊时留下的！也许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这段生活留下的不仅仅是美好的记忆，还有无法用眼睛看见的，推动人生发展的能力。如果这几个少年毕业后就去相关机构工作，稍加培养就可以进入管理层，从事初步管理工作。如今，这位学长已经在商海打拼多年，不过他的言谈中依然闪烁着文学青年的精神。毕竟成长于转型时代，他的身上70后矛盾纠结的特征特别明显，一会儿浪漫主义忙着跟灵魂和上帝对话，一会儿又现实主义想着挣钱追求成功，能够看出来，他正努力将两种精神统一起来，试图获得精神层面和谐。
　　 综合能力是看不见的刀锋，财富地位名望是看得见的刀柄。文学社发起人如今也都是后来几届同学的榜样：有的是业内知名的高端白酒的策划；有的任上市公司总裁或董事长；有的任大型国企的CEO；有的会五六国外语的法国知名企业中国区总裁；有的历经磨难创办了旅居养老村……一个团体的成员最终都出类拔萃绝非偶然，态度决定人生，年少轻狂时就能为设定目标全身心投入的人，做出什么样的成绩都不令人意外。
　　 他们走后，文学社继任社长为筹集经费，创新性采用了有奖销售的方式，初显商业才能。谁也没能预见到，他的未来之路那时就已经初现端倪。上班后，他因为写宣传材料从同事中脱颖而出，被领导选中从基层调入机关从事管理工作。多年后，这位继任社长辞职开始自己的创业之旅，又将潜在的商业才能发挥出来。
　　 很多人认为刚出校门大家都差不多，过几年才有了差距。其实刚出校门的时候，大家就已经有了差距，只不过差距是内在的，我们看不见。等我们能看见外在差距的时候，对方内在综合能力已经甩下我们几条街了。所以机会来临，他们能够抓住，而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机会溜走。人生无法预设，有时候是提前做好准备，然后抓住偶然闪现的机会；有时候是偶然发现想去的方向，然后往那个方向努力。这两种人成功的几率非常大，绝不能小窥。
　　 都说人生没有彩排，其实这游戏种种就是成年生活的预习和预演啊！大多数人无心预演，随意轻取轻放，而那些用心彩排过的人往往能够迅速展露头角，走得更快更远。
　　 （三）
　　 后山有马尾松林，风中弥漫着松脂的芳香，满地脱落的松针，从林中走过，经常会踩到鳞片炸开松球。幽暗的林间有几座坟茔。其中一座坟茔里长眠着一个殉情的女孩。那时太年轻，认为女孩谱写了一篇爱的传奇，达到爱的最高境界。所以每次经过那座坟茔的时候，我都心怀敬意。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以身殉情不难，为爱勇生才艰难。
　　 日暮时分，常常有小情侣漫步林间，他们的身上总是笼罩着无数复杂的目光。好奇、羡慕、嫉妒、鄙视、无奈、焦躁、失落以及其他无法言喻的复杂感情纠结在一起，让一个个注视着他们的少年的胸膛烧成一团烈焰。但是即便鼻息冒烟眼神冒火也只能闷死在胸腔，这些别扭晦涩连自己都难以识别的心思，如果被别人发现，岂不是要羞杀！异性相吸本是人类正常的心理，可惜却被文化扭曲了，让我们对美好的向往和期待变得畏缩别扭。
　　 正是满心是爱的混账年龄，满肚子的爱蠢蠢欲动，似乎只能给一个人，又似乎给谁都行。她笑容甜美，他言谈有趣，她舞蹈优美，他歌喉嘹亮，惊鸿一瞥，日久生情，同台献艺，举手之劳，甚至只是多看了一眼，都可以莫明其妙地心旌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