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夜里只有姥姥在彻夜照顾着。
　　 真是可笑，他的亲骨肉就快要出生了，随时都在医院等着他那个亲生父亲的拥抱，继父却以白天还要工作医院却睡不好的理由每天晚上都回到家里。没人告诉我医院在哪儿，也没有人告诉我要是就在门底下的门缝里，我就一直等着，从下午四点等到了晚上十一点。
　　 继父回来时眼中绷不住的喜悦，他看我一眼之后质问我：“怎么不开门？”
　　 “我没钥匙。”我极力隐忍着眼中黑暗中打转着的泪水，让这个男人看到我眼中的软弱那我还不如去死。
　　 “这不在这儿呢吗？”继父一边说着，一边从门缝里摸出钥匙打开了门。
　　 “吃饭了没？”继父问着，语气里确实一副不在乎的样子，他一定认为这么晚还一直傻等着的我如果还没吃饭就一定是个智商有问题的傻子。
　　 我当然得如他的愿了，若无其事地回答着：“吃了。”定睛看着继父手中的火腿，默不作声地，酸涩地嘲讽地轻笑了声。
　　 刚想回头，却又硬生生地妥协了下来，我小心翼翼地问着：“妈妈怎么样？”
　　 “你妈？生了，是个男孩。”继父禁不住似的咧开露着黄牙的嘴角，然后拿着火腿去厨房切了起来。
　　 我不知道妈妈受了多少罪才把和这个男人的孩子生了下来，我只知道，在她生完孩子的那天晚上，重新当了父亲的那个男人，买了火腿，自己回到家，自认为这几天操劳过度地补起了身体来。
　　 我的三观简直彻底崩塌。从此以后，冷漠，寡言，堕落，犟嘴，完全没有了即将步入青春期的张扬恣意。
　　 我是因为受了刺激才变坏的。
　　
　　 三
　　 生了弟弟之后，家里的开销变大，妈妈也不再过多地顾及到我，继父除了工资没涨，其他没本事的臭脾气和坏习惯，简直是水涨船高。
　　 我开始变得叛逆，每次看到继父那张因为我而变得阴沉的脸时，就会变得无比暴躁。我重重地摔着书包，不怕疼地跺着脚，在换拖鞋时也因为继父不友好地注视而一气之下就把拖鞋踢到了客厅。
　　 短暂地扒几口饭，我连书包都不往房间拿，把房间门关得砰砰响。
　　 响声惊醒了躺在摇篮里的婴儿，他在客厅哭得声音嘹亮，连气都不带喘一下的，哇哇哭得人心烦气躁。
　　 继父在客厅里大喊：“成天花着老子的钱，作贱死你了都快！”
　　 我蒙在被子里，无声地让不争气的泪哗哗流出来，把拳头攥在心口，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个破家，然后不再跟这个家有半点联系。
　　 妈妈的心也因为我的不懂事变得伤痕累累，她在婴儿的啼哭声中吼着：“少说两句吧你！”
　　 “她要是个男孩的话我早就扇死她了！”蒙在被子里的我一瞬间起身，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全身，猛地打开房门跟继父吵了起来。
　　 我把他这些年的行径一一列举起来，他脸上的不以为然和鄙夷快要让我发疯，他把我总结成一个长得很大却不为家里分担半点的整天惹是生非的败家女，我们对视着，叫嚣着让对方滚。
　　 继父把我推倒在沙发上，我抑制不住地跟凶悍的继父打了起来。我隔着衣服用尖利的指甲发了疯地冲他抓着挠着，继父毫不留情着掐起了我的脖子。
　　 妈妈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挡在了我的面前，她用孱弱的身躯保护着我，像母鹰保护自己的幼崽一样，推搡着高她半个臂膀的继父不让他接近我，她决绝却很坚定保护我的眼神让我瞬间心碎，我终于抑制不住似的大哭起来，然后夺门而出。
　　 我知道妈妈一定会出来找我，只好躲在下一层的楼梯阶层那里坐着，坐了一会儿，妈妈叫我回去。
　　 黑夜里楼梯里什么都看不清，妈妈穿着睡衣，打着手电筒，与我一言不发地僵持着，我倔强地咬着嘴唇：“我不回去。”
　　 妈妈还是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我能感受到她浑身的无奈和失望，以及生活过得不如意的伤心。她冷静地说道：“那我们一直在这里待着。”
　　 隐约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可妈妈还是一动不动地陪我站着，直到被哭声闹得不耐烦继父探过头来在门口冲楼梯这里吼了一句：“来看孩子来！”我近乎绝望地绷着嘴，让泪水在脸上肆意横流。
　　 之后的之后，我逐渐喜欢上了黑夜，只有它会浸润地包裹我的脆弱，不问理由，不提借口。仿佛只有在黑夜中那个放肆流泪的软弱的自己才是最真实的。
　　 我知道一直蹲在那里是没有意义的，我的人生还要倚靠妈妈，除了金钱和物质，还有那被血缘维系的不明孱弱的情感。我一话不说地拉住妈妈冰凉的手，重新踏上了那个痛苦压抑的家门。
　　 那之后并没有什么变化，继父看到我之后还是阴沉着一张脸，我也把以往脸上藏不住的愤恨隐藏在心底，如果只是耍着自己的性子跟那个孬种过不去，作难的就只有左右为难的妈妈了。我们之间很少有对话，偶尔妈妈让我帮忙看一下弟弟，继父还会默不作声地围绕在周围，生怕我会在没人的时候突然掐他脖子似的，哼，真是可笑。
　　 我瞬间对这个还算有点血缘关系的可爱的弟弟无感起来。明明长了一张天使的脸庞，却整天闹得让全家都不消停。真是烦死。
　　 在一天深夜里听到了客厅里继父和妈妈的对话，似乎在讨论着关于我的问题。
　　 继父的语气中还是一如既往的嘲讽，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对我的鄙夷还是一点都没有减。“你干脆让她上完初中就别上了，就成天那阴阳劲儿的鬼样子，以后有出息才怪！还不如让她早点出去赚钱，然后找一个婆家嫁了。”
　　 “那她的人生就毁了！”妈妈反驳着，语气里充满了心疼和不甘。
　　 我无力地靠在墙上，想着人生怎么就这么难。妈妈年轻的时候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只是逐渐被众多的挫折给磨蚀了些许棱角，她对我学习成绩这件事情从来都没有马虎过，从小到大，很多次被她责骂都是因为成绩不太好。
　　 因为她知道，这个社会，没有学历没有文凭的人生到底有多么卑贱多么难走，她经历过，所以她不想让她的女儿再沿着这条艰辛的路走第二遍。
　　 “哼，她现在整天都不学，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告诉你，我可是最了解不过你女儿德行的人了，整个一烂泥扶不上墙，她会考上高中？哼！”想都不用想，继父现在的脸上一定是一副走着瞧的有恃无恐。
　　 彼时我正上着初三，初一时的成绩还可以到全校前五名，后来我被家里的那个孬种搞得一团糟，自己每天在心里想着的就是怎样逃离这个痛苦的家，我把书本撕下来叠着千纸鹤，上课基本都在睡觉，作业也从来没有写过。就连座位都被老师安排到了最后一排。
　　 虽然我知道妈妈是为了我好才一直逼着我，但，我实在没有了在家待下去的那份心，一心只想着初中毕业之后就离家闯荡，然后等到我工资达到每月六千的时候，我就把妈妈从那个男人的手中夺回来，从此以后我养着她，至于那个不识好歹的男人，让他一个人孤独终老吧。
　　 那是我人生中最为堕落，叛逆和无助的时候，嚣张跋扈地像个刺猬，没有人敢接近，没有人看穿我强硬外表下的伪装，也没有人花心思戳穿我，我只是个没人理的，唱着独角戏的游魂。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叶琛出现在了我的生命里，他不同于别人对我的态度，没有目的的关爱突如其来，让我满心戒备，也不得不防。
　　 我的生日是在寒冷的冬天，叶琛就是在我生日不久后来到家里的。继父见了十几年没见的亲生儿子，热泪盈眶地和他跪在客厅抱作一团。
　　 哼，这次终于轮到我鄙夷了，还是第一次见这老家伙老泪纵横的丑样子。自从叶琛来到家里后，继父终于有了个当父亲的样子，不过他的慈爱可是全部都用在他两个儿子身上的，我永远都是例外。
　　 切，我也不稀罕。
　　 十几年没见的亲儿子突然搬来和自己陌生的父亲生活，这件事情想想都觉得蹊跷。
　　 我问妈妈，她也只是噤声让我不要问。无所谓啊，反正这个家里多人少人，好像都没差啊，我唯一在乎的就是妈妈。
　　 叶琛大我两岁，直接转到了市高中，上高二，听说他成绩优异，在整个市里都榜上有名，所以只给高中教务处打了个电话就让转了进去。他和我一样骑着自行车上下学，只是作息时间好像不太一样，我早上起来洗漱时他就骑车去上自习去了，初三课业紧，一晚上上三节晚自习，等到我回家的时候整个屋子都是漆黑的，只有叶琛房间里还有灯光亮着，即使是回家解决的中午饭，我也从来都是在自己房间吃。
　　 我暗中嘲笑着这个人的死脑筋，哼，假正经，一定是个只知学习生活无能的呆子。
　　
　　 四
　　 我换上睡衣之后去卫生间洗漱，经过叶琛房间门口的时候故意跺上两脚，不管有没有用，反正我心里得意就行了。或许这个人会愤怒地夺门而出，然后和我吵个天翻地覆，我甚至可以想象出他小肚鸡肠喋喋不休的样子，一定和他爹一个样儿。
　　 然而这个把戏并没有奏效，洗漱完之后已经十一点了，叶琛的房间依然有灯光，我有些不满，心里暗骂着：妈的学死你吧！然后冲到房间把被子蒙在头上，呼呼大睡起来。
　　 就这样持续了半个月，每逢周末我会约着同学去市区逛街，要么就是自己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街上瞎晃，反正就是不想回家。妈妈拿我没办法，给我规定最迟晚上八点必须回家，有时候我回家回的早了，也宁可在小区里的座椅上多待一会，也不愿意回家面对那个阴沉烦躁的气氛。
　　 每次回家他们都在客厅吃饭，我连看都不看地迅速换上拖鞋，然后潇洒地甩起瘪瘪的书包就往房间里走去，感受到了客厅里三个人和一个两岁小孩儿的注视，我也只是无所谓地弯弯嘴角。
　　 这半个月里，我没有和叶琛说过一句话，甚至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
　　 直到有一天的周末，我在房间待了一天，除了出来上厕所，偶尔听到从客厅传来的一阵阵笑声，并没有太在意，大概是邻居阿姨来家里闲聊吧，我像是在这个家里蒸发了一样。
　　 我无聊地趴在书桌上，枕着胳膊睡得迷迷糊糊，等到猛然惊醒的时候，透过窗户看到整个天空都变成了蔚蓝色。
　　 我端着从超市买来的桶面，拿到客厅准备接点热水，然后回屋泡着吃。可没想到眼前的景象让我十分讶异，继父在客厅看着坐在学步车上的小孩儿，厨房里，妈妈竟然和那个叶琛谈笑风生地交谈着！
　　 瞬间被背叛被抛弃的感觉涌上心头，我变得心如死灰起来。继父看了我一眼之后就不再看我第二眼，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个透明人，独自站在这个空荡又充满欢笑的家的角落。
　　 桶面里的热水已经加到快要溢出来，我还抱有一丝期冀，死死地盯着在厨房不紧不慢相互配合着的那两个人，仿佛他们是亲母子一般。
　　 怎么可能？急促的呼吸伴随着吞噬全身的可怕，怎么会……这才半个月，为什么妈妈每天对我这个亲生女儿视若无睹，却对这个来了十几天的陌生人视如己出呢？
　　 我还明显地听到叶琛用好听的声线温柔地叫着：“范姨，这个我来。”
　　 然后厨房里传来妈妈少有的赞叹：“哟，我都没看见，你都把菜切好了？”
　　 “嗯。”随着那不好意思的一声笑，我几乎要原地爆炸起来。不是因为切菜这件小事，而是……他们之间的对话客气到让人反胃。哼，装乖装可怜谁他妈不会？真是虚伪！恶心！我一边在心里骂着，一边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我一直注视着那两个其乐融融的背影，一直在客厅的饮水机旁边站到全身冰冷。直到继父撒娇似的冲着厨房喊：“饭好了没啊？”
　　 “好了好了！”妈妈用少有的大嗓门喊着，语气里掩藏不住的喜悦，像是今天是个大喜日子似的。
　　 最先端菜出来的是叶琛，他大概没有看到我，微笑着冲继父说着：“范姨今天做的宫保鸡丁哦，一会儿多吃点。”
　　 “行嘞。”继父开朗地笑着接过去，叶琛转身又进了厨房拿起了碗筷。妈妈看着转身回去的叶琛，不住地温柔地说着：“我来，我来，你坐下吃吧。”
　　 “没事儿！”回答地干脆利落。整个过程，他们一家子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还是僵硬地愣在原地，鼻子酸得厉害，下一秒鼻涕就会下来似的，我只好小心翼翼地用嘴喘着气，结果立马就尝到了流到口中的咸涩的泪。
　　 我看着妈妈接过去叶琛手中的碗，一共三个大碗一个小碗，三双筷子一个勺子。
　　 就没打算叫我出来，也没打算让我出来吃饭。那我……我终于弄清了自己在这个家的身份，房客都算不上。
　　 妈妈让我住在这个家里，也只是为了尽她作为一个母亲的抚养孩子的义务，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至于那个叫叶琛的家伙，融入地迅速，我都不觉得他是喧宾夺主。我从来就不属于这个家，从来就不属于。
　　 我是个被抛弃的孩子，自从老安走后，我就没有快乐过。
　　 看了下端在手中的被泡得发胀的泡面，我窒息地转身就走，塑料叉子掉落在地上，我用被眼泪糊住的眼睛看着，弯腰捡着，然后一个踉跄，我直直地跪在洒满泡面的地板上面，眼眶中的热泪也终于掉落在了那个毁掉自尊的地板上，我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饭桌上盛着饭的人听到了这一动静，那个叫叶琛的立即跑到了跪着的我的面前。他在我面前伸出手，我冷酷地把手撑在有着汤汁的地板上，然后站起来，自己一身的骄傲毁于一旦，而且赤裸裸地都展现在这个随时看我笑话的人面前。我像是被拔光刺的面目疮痍的刺猬，也不顾自己的身上有多狼狈了，我狠狠地瞪着眼前这个面目干净温润的人，泪水流得汹涌，却仍然抬着头，盛气凌人地，像是洒了桶面的人不是我而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