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还是那辆绿皮火车，暗淡的月台上，匆匆行走时，我吃惊地看着它静静地挺立在我们眼前，随着朦胧的月光遥望过去，它就像一条巨蟒横卧着这个拥挤的破旧的月台上，它的每一道敞开的门，就像它张开的血盆大口，我们就像是送进它口中的羔羊，有那么一会，踏上门槛时，因为心中的恐惧，我停顿一会儿，因为在人多拥挤的地方，那怕你打个盹，也是会有人督促你的，直到站在月台上的列车员，向我吹响了哨子，我才猛地踏进这个与狼共舞的车箱。
　　 按理说，这样破旧的绿皮火车，十年前就该退役了，何况现今，有了快速的高铁时代。然而，面对迫切的时候，不得以为之，总比坐以待毙的好。想想这二十几亿人次的春运，这样一场宏观的惊心动魄的迁徙，正如新闻上所说，放眼世界上，这都是可以载入吏册的。
　　 弱者唯一的强处，就是遇事，不管是可以解决的，还是自己解决不了的，都能做到坦然的接受。这就像一个虚伪的善良人，也许是我看透了自己，可也不能以己而揣度众生了，因为事事如常，皆有定数的，自己又何必做强人所难的事呢！
　　 在这十年的迁徙中，自己也由一个弱者历练了不少，知道了如何从一个大大的行李箱中，减到较小的手提箱，再到方便的背包，因为，这都是历来的数次的迁徙中所得了。
　　 上车后，我也像没有座位票的人一样挤在了门口处，虽然强受着走过的陌生人的白眼，还有列车员吹着哨子的警告，但只要挨过这上车的几分钟，等关了车门，一切就正常了。有座位的寻座位，没座位的就习地而坐了，毕竟是长长的十来个钟头，谁能在摇摇晃晃中站到终点站呢。
　　 经验也教会自己，同身边的陌生人一样，拥坐在脏兮兮的地板上，靠在了冰冷的车箱上，听着扑通扑通的如同落雨的火车声，望着车箱里暗淡的灯光，人影绰绰里，再有精神的人，也要马上变成一个落魄的人了。
　　 列车长走过时，才告诉我们实情，这是一趟临时增加的加班车，车上的环境自然也差了许多，可能还要晚点，不便处还请大家谅解，为了大家都能安全地回家，也只能让大家多忍让些了。
　　 在人群中，有些能理解的，便默默地忍受下来了，当然也有些不能理解的，当众发发脾气，也是理所当然的。既然，回家是必定的，所以，受罪也是必然的。
　　 因为太多人拥挤在一起，就这好一点空间，实在不便坐下。透过门窗上的模糊的玻璃，看着点点的水滴，一点一条地落下，从吹来的寒气里，我便感知这已是离开了南国了。
　　 行驶的火车，有时还会震动一下，令大家不解的是，这么拥挤的过道，还有来来回回卖零食，卖盒饭的，大家都已是这么个落魄人了，哪还有食欲了，都只求快快到站，快快下车。
　　 当然，行驶的火车里，也许是在夜晚里吧！大都是安静的，无论是坐着的，还是站着的，或是靠着的，都眯起了眼睛，有情侣抱在一起的，有夫妻靠在一起的，也有带着小孩的，小孩不肯睡下，那家长只能陪着他玩了。也有像我这样样装着眯着眼，靠在了车门上，一直没有睡着，但也不愿开口说一句话。
　　 十年来，这样的夜晚，总是频繁地常现，多次梦中的情景，如出一辙，窄窄的空间，说不出的难熬，还以为是在梦中，睁眼醒来，这是实实在在的一夜，不在是昨晚的梦中了。我只便傻乎乎地笑自己，现实与梦都分不清了。
　　
　　 六
　　 经过一夜的煎熬，终于在天明时下了火车，快到出站口时，我退到了边上，从背包里拿出毛衣给自己添上。这样的一幕，可不只我一个了，从南国那边回来的人，多数都是一下火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添衣服了。不过，这次走出车站后，我并没感觉到已往的凛冽，这是因为，今年的南国，也正经历了一场持久的低温，以至于回来的那天，我都没能脱下三四年都没穿过的秋衣秋裤了。
　　 这是家乡市里的天空，虽然有些凛冽，却也能感受到市里的繁忙，在车来人往的路口，即便是早上，那些买卖的早点店也已大开着门面。坐了一夜火车的我，此时此刻，最想的是能够吃饱一顿，再美美地睡一觉，不过，因为还没到家，只能先填饱肚子再说。
　　 母亲也是醒来后，就打来电话，问我要不要到她那做事的地方吃一顿午饭，再玩一天了。我说：“不必了，还是先回家了。”说完我就坐在返回乡里的汽车上。这样的汽车，还是十年来没变样的，老旧的汽车上，窄窄的空间，难闻的怪味，加之车上的拥挤，这便是一趟很糟糕的回家车吧！正是坐在这样一辆回家的车上，我打了一点点窗户，看到冰霜的野外，我才想起，今天是小年了。
　　 在摇摇晃晃中，我想起了过往，在每年的奔波中，与父母相聚在一起的日子，一年中才不过十来天，就是在父亲生病去逝，也没呆过一个月之久，以至心中的遗憾，逐渐长存，再没有多余的一句话了，都如窗外的静谧，冷瑟瑟的，苦不堪言。
　　 到了填上的路口，姐姐听到我回来了，很高兴，说来接我，一起回家。我说：“不了，这么近，我可以走回去的。”姐姐还说：“反正我也要送被子回来，给你铺床垫子，不然你回去怎么睡呢。”
　　 这时，我才猛然想起，如今的家，是空落落的，自父亲去逝后，母亲也去市里做事了，一个月也就回来一两次了，而我更是常年在外，一年难回来两次。这样的家，就像一座空落的房子，回想这一切都是徒增伤感了。
　　 还记得每年父亲来镇口接我回家的样子，大都是在下午和傍晚了。我却从来没这么早回来过，因为那时的我，和同乡们还是开朗的。到了市里，吃过午饭还会转上一阵子，或是把玩一下了。记得有次，我为父亲挑选了一件冬衣，他便穿着开心了一个冬天。每次父亲来接我，都会为我带一件厚厚的外套，叫我穿上，还说这冬天真冷了。也确实如此，那时的冬天，没这样温暖的阳光，寒风刺骨，雪花纷飞。不过，镇上的年味还是浓浓的，纯朴的。
　　 在等待中，也在电话里，母亲说：“家里没放什么菜，叫我自己想吃什么就买什么了。”我便走进超市里，在人群中逛了一圈，乡村的超市，多半摆放着好吃的零食，冷冷的菜架上，没几样菜了，我随意挑了几样，心里也在盘算着，还会不会做了，便去提了一大盒方便面了。
　　 姐姐来时，看我提着一大盒方便面站在了路口，说：“回家就吃这个了。”我说：“也不是了。”还叫姐姐不要告诉母亲，省得母亲又在电话里自责，说要是我在家，哪能让你吃这个了。姐姐默默点头说：“那好吧！”
　　 冬阳下，远远望去，家，还是那栋人去楼空的房子。十年来，贴在墙壁上的瓷砖也不再艳丽了，便像多了一道暗淡的，沧桑的光影。其实，不管怎样的事事人非，家，还是那个家，而我，不再是那个天真朴实的我了。
　　 打开家门的那刻，看到了屋内的飞尘，闻到尘土的霉味，酸酸的很剌鼻，喉鼻感觉很难受，因为门窗都是久经封闭着。尤其是走到楼上，看到父遗像时，我便再也不能忍住，默默落下了伤心的泪水。
　　 等姐姐为我铺好床铺后，她便准备回家了，因为她自己还有一大家子，等着她回去做午饭呢。走前，我从背包里拿出一袋在市里买的零食给姐姐，说这是给小寻子她们吃的，姐姐对我说：“去我家吃午饭吧。”我说：“不了，改天去吧。”
　　 姐姐走后，我一边在桶里烧热水，一边找来拖把，把屋内的地板拖了一遍，再撒下一些去霉味的花露水，从推开的门窗外，吹来的风，带着飘香的味道，慢慢地蚕食房屋里的霉味。
　　 等热水烧开后，我洗了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等吹干了头发，我带着一股困意，关好门窗，躺在床上就睡着了。
　　
　　 七
　　 醒来的时候，不知是几时了，疲乏的身子，感觉这一觉，睡得很长，就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似的，可在梦里，我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真的，在我的过往里，很少会有这种没有记忆的。如解梦的说，做这种梦的人，除非是在特别劳累的时候，还很伤心的时候，因为在梦里，他不愿给自己留下伤心的记忆，除了一味的熟睡，他不会留有过多精力来储存梦中的记忆。解梦的还说，这是一种特别劳累的梦，比一般的梦魇还劳神伤精了。
　　 家乡的冬天，比起南国，真的冷不了多少，一起来，打开的门和窗，就感受到从外面吹来的冷风，即使有着冬阳照着，可我感觉，一个字，还是冷。
　　 我独自站在门外的阳光下，一边摇着身子，踢着腿，一边看着这半荒的院子，除了中间铺了条走路的水泥道，两旁到院了的角角落落都残留着枯草的余枝。想起，这是父亲留下的最后的一件半次的作品，父亲生前是村里的水泥匠，村里的百分之八十的新屋都是他们建成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两年了，我还留着这半次的院子，明明可以辞工回家从新建筑的，那点钱自己还是有的，母亲也在电话里说过，要回来动工的，可是，我们却都迟迟没回来动工，就这样一直保留着，任它荒芜着。
　　 听到隔壁志婶叫我，她一边在门面洗衣服，一边喊着我，说“益洪，你回来了。”我听了，点点头，算作答复吧！看到一年后的志婶，落得一个水桶腰，蹲在地上，两只胖嘟嘟的双手，使劲在落脚盆里的搓衣板上来回的搓着衣服。我打趣地说:“志婶，又比去年胖了。”
　　 “像我这种一年我窝在家的人，那能不胖了。”志婶说道。这时堂妹“可”从屋里搬了条椅子出来，看到我立在了围墙边上，便叫了我一声“洪哥哥，回来了。”我淡淡地说，“是了。”堂妹又说：“昨天就听霞母说，你回来了，傍晩来敲门，都不见你开门了。”“哦，是啊！昨天下午我就睡了，直到现在才起来了。”
　　 就这样，我们聚了有大半刻，直到志婶说起要吃午饭才停下了。志婶的午饭一直就是早的，十一点准时吃午饭，吃过午饭她会准时赶到村口的麻将馆里打一场下午牌，自从可堂妹能上学起，她便这样了。如今，更别说，是一种习惯了。
　　 可堂妹问我：“吃午饭没，要不过来吃点了。”我说：“不了，才起来了。”说完，我们各自进屋了。我从大厅走到厨房，仿佛感觉到一种冷漠和沧桑，寂静的空间，只有自己的落脚声，一会摸摸桌子，一会摸摸墙壁，看到落满灰尘的厨房，熄灭的炭火，都是冷冰冰的样子，不过，这与我脑中的年味是相仿的，从我长大后，我就不太喜欢过年了，可每年赶回来，完全是为了父母，习俗已经贯穿了他们，我也不得已而为之了。
　　 说起来，我也真的饿极了，这一长觉就睡过了两顿饭的时间，想起可以冬眠的动物，我想，为什么人就不能冬眠了，如果可以，我都愿意，这个春节，就这样冬眠下去了。想归想，但还是得先找吃的了。厨房里，还剩有油，盐，米，再一看到落满灰尘的厨具，有的还生了锈，我就不想做了，并说，就吃方便面好了。
　　 在填饱肚子的下午，我考虑了先做什么，从哪做起。又像往年那样来一次彻底的大扫除，就我一个人，没个几天的工夫，哪能做得来了。这样想来，其实在这个传统的春节里，也不是一无是处的，比如它的大扫除，从小，我就看着母亲做，也许我爱干净，也是受着母亲的影响吧！
　　 从前搞卫生，完全是为母亲分担一些家务，因为，那时，姐姐外出工作后，母亲要一个人承担家务。在父亲眼里，会做家务的男人，是没出息的，所以，父亲还在时，他是反对我做家务的，可我每年回来，还是帮着母亲做了。
　　 生火，仿佛是家的温馨所在，不管是小时候的柴火，长大后的炭火，到现在了煤气火，只要让它们不灭，家的温馨就一直还在了。我喜欢生炭火，因为它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灭，我也可以随时随地能够看到它，只有它那红红的炭心，散发着太阳般的热度，我便才能感觉到安心了。
　　 从志婶家换来一个烧红的煤炭饼，先往圆形的炭灶内塞了些以前父亲烧柴留下的黑炭，再放下烧红的煤炭饼，再在上面放一个黑炭饼，炭火就这样点燃了，到了晚上，我就可洗个长长的热水澡了。
　　 在磨磨蹭蹭中，我静静的度过了回家的第一天，除了打电话给母亲，在家都好外，也没感觉到什么不妥的，母亲还说，都这个大了，还像个傻孩子一样，人怎么可以一个人过一辈子呢！挂了电话，我也在沉思，人到底可不可以孤独地过一辈子。
　　
　　 八
　　 早几前年，我就不再写回家笔记了，可能是以往写得太多了，早已生腻了吧！或许还有别的理由了。比如这几年的坎坷的经历，我从南国回来，本想着去做点小本生意，留在家乡，也多可陪陪父母亲了，谁料自己胆子太小了，家乡也就巴掌大的地方，镇上的一切买卖的生活用品的店面，都已定形了。我又转到市里兜了几圈，因为长久在外，对家乡、市里也尤为陌生，一经盘问，就我这点打工的积蓄，都不够租间店铺的，就这样在家玩耍了几个月，等年一过，我又不得已出来了。
　　 后来，就更惨了，父亲突然的病重，然后到病逝，不过两年的时间，我像突然间颓废了很多，直至今日，我还没能从这悲伤中走出来。也是因为这些，我那个心灵也像枯竭了似的，去年的整整一年，我都没怎么动过笔，就连平常的日记我也像遗忘了似的。
　　 再说，没有父亲的春节，我也不能像往年那么悠闲了，每天早晨都可以懒得很晩才起来。现在的我，正如母亲所说，父亲做的你都得学着做了，比如去镇上办年货，这些都不难，单子都是母亲开好，我只须跑一趟腿便可了。可是那些杀生的活，当我捉着一条活生生的鱼，或是一只用力挣扎的公鸡时，我拿刀的手，都快颤抖得连刀都要掉了，从那一刻，我也明白了，人类有多残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