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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全蚀(小说)


作者:谢凌洁 秀才,1231.0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482发表时间:2018-05-09 21:35:29

【流年】全蚀(小说)
   正说着呢,张斌踩了个满脚糊涂。米饭粘性强,黏糊糊的,在鞋底和木地板之间揉捏很久了,张斌却不知道,等到他发现了脚下的摩擦不对,一看,就火了,甚至怎么也弄不干净。张斌居然也不拿个纸擦,就就着地板搓,越搓越糊涂,搓着搓着,嘴巴就长了出去,腮邦鼓得像个蟾蜍。萧娅看父亲满脸抱歉,和尴尬,甚至,不经意的,卑微的神情一下就从父亲的眼里闪现。萧娅心里猛涌起一阵酸楚。
   张斌本来应酬就多,父母这一来,索性,他白天就都不露面了。每天清早,借着曙光出门,晚上,披着夜色回来,那时,楼上楼下,已是一片安宁。
   萧娅父母和萧娅住楼上。
   萧娅搬到父亲和母亲住的大房,为起夜用的节能小灯,在黑夜里亮着稀薄的光。偶尔,老母亲睡了一觉起来,说,天亮了吧。萧娅眼睛酸涩,浑身软着,说,妈,躺下,半夜呢。母亲说,小张还没回来?萧娅心里一惊,说,妈,你睡了吧。母亲看看,外面一片漆黑,躺了下去。这一下,就亮着眼看天花板了。
   小张照面都不打一个,怕是嫌弃我们来着?
   萧娅咚一下坐了起来,满眼清醒,睡意全无,搂过母亲的肩膀,说,妈,你都想哪里去了,他这是工作,在城市里,吃饭招待都是工作。
   母亲半是明白,半是懵懂,说,哦。
   这时,便听到楼下有动静,母亲耳朵鹿子般竖了起来,说,娅子,小张回来了吧?
   萧娅说,可能吧?
   母亲坐了起来,哆哆嗦嗦,披了衣服下床。
   萧娅说,妈,你要干什么?
   母亲说,我给小张开灯,怎么不给他留个火呢?
   萧娅说,自己家,他知道的。
   老太太不管,哆嗦着,出了门,捻亮廊道的灯,她索性就坐在楼梯口,竖着耳朵听楼下的动静。萧娅心里酸酸的,憋得难受。她想出去把母亲叫进来,又觉得那样不好,就捂了被子,任了性子睡。
   老太太一直坐,听着楼下的电灯开关,一个开了,一个关了,噼啪啪的,轻着的声响,楼道的光时明时暗,很快,楼下就陷入一片黑暗了。
   母亲赶紧回了房间。
   母亲在稀薄的光明中等待很久,楼梯上终于没有响起脚步声。
   萧娅心里的抱歉越来越深,她实在憋不住了,说,妈,睡吧,快天亮了。
   老太太长长拉了胸口,从鼻孔里呼出一口气,说,娅子,你和小张——一直这样?
   萧娅捂着被子,没做声。那边,漆黑中有个声音响起,是父亲。
   父亲说,小娅——
   父亲长长叹了口气,没往下说了。
   黑暗中,萧娅的被子,捂着捂着,就湿了,湿漉漉的。
   那天周末,正在楼下饭厅吃着饭,父亲脸上有犯难的神色,萧娅问父亲,父亲说想去洗手间。萧娅即站起来,走到父亲身边,说,爸,我和你去。父亲摇摇头,很难为情,不自主地,看了张斌一眼,张斌似是没看见,埋头吃着饭。
   萧娅心里有种情绪强烈地闪过,很快就没了。这些日子,父亲走路已经很不方便了,右边肢体几乎没了知觉,母亲瘦小,支撑不起,母亲就对父亲说,小娅和你去,起来吧。
   张斌喝汤,喝得山响。
   父亲是萧娅整个驾过去的。萧娅紧贴着站在父亲身后,以腰为支撑,两手环过父亲腰部,顺着气,和父亲慢慢前移。进了门,父亲颤颤巍巍,捂着腰,抬头看着窗外,一动不动。萧娅自然明白父亲在想什么,这些日子,为缓解父亲的尴尬情绪,萧娅时不时地给父亲洗脑,说,爸,我小的时候,你是大人,是爸爸,现在,我长大了,你就是小孩了,小孩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父亲听着,似是听进去了,又像没听进去,到了时候,还是别扭,其实他是压根就接受不了。
   现在,父亲站在萧娅面前,似是面对一个天大的难题,无法逾越。萧娅于是再说,萧娅说,爸,我是医生呢。萧娅本意想说,人体对医生是没有什么秘密的,然而,话说出来,突然就陷入尴尬,—医生又怎么样,她当这个医生,连自己父亲的痛苦都无法解决,那简直就是窝囊,讽刺得很。
   萧娅伸过手去,褪下父亲的裤头,又用手找着那个地方,握着他,说,爸,慢着点。父亲万般无奈,顺从着,头拧到一旁,看着窗外,说,小娅,小张他——
   萧娅说,爸。
   萧娅心里酸着,只一下,就回避了某种情绪。其实,作为医生,一个领导,医院里所有的方便,她都可以拥有,不说别的,轮椅,坐便器,等等,都不缺,只是,为了不让父亲过早倒下,萧娅让他尽可能自己走,吃饭,上厕所,洗漱,等等。她明白,一旦瘫在床上,就没有起来的可能了。
   然而,父亲那天终究还是瘫在床上了,一些症状就相继出现。失语,头痛,肢体麻木,等等。母亲脸上就露出焦虑无助的神色。萧娅不得已,告诉母亲,说父亲是因为脑子里头的瘤子压迫,往后出现的情况会比现在还要坏些,比如,昏迷,呕吐。萧娅是想让母亲心里有所准备。
   母亲说,娅子,不是说,你一直给人家开脑袋取瘤子么?
   萧娅低下头,心里猛涌上一种痛,那种痛,很清晰,电流一般,直灌骨髓。
   那边,父亲躺着,一副听天由命的神色。屋里光线不好,有点暗。父亲已经不能说话了,他看着天花板,百无聊赖,眼里一片苍茫。偶尔,一阵翻江倒海,或大脑开裂般疼痛,他会向外人求救般紧握着萧娅的手,说,娅子,求你,给我打一针,给我打一针吧。
   萧娅说,爸,爸——
   萧娅搂着父亲,眼前的父亲模糊着,似浸在水里。萧娅想,那支针要真能打,她会不会给父亲打?以前,多少病人和家属,在上天入地的时候,也这样求她,那时,她向他们解释,说,我不能这样做。而眼前,面对父亲的不堪,她实在失措。这些日子,她甚至在心里祈祷,让上天把父亲带走,只要不让父亲痛苦,随时,她都愿意接受。
   那天,萧娅把父亲带到医院后门的理发店去理发,是手术前的备皮。父亲头发白了,白苍苍的。萧娅把父亲扶上坐椅后,站在镜子面前看他。父亲似乎头一次照这样大的镜子,不很自在,看镜子同样坐着一个自己,说,头发都白了。萧娅说,再出出来,就是黑的了。明知是玩笑,还是觉得把父亲当孩子耍了,有些蠢。
   转而安慰父亲,说,爸,等我把里面的瘤子取出来,你又可以去爬山了。
   镜子里的父亲,很快光头。父亲看着镜子里那个老头,很有些滑稽,父亲他似乎有点不适应。萧娅也不适应,在手术台上,萧娅看过无数这样的光头,都觉得没什么,只是,面对自己父亲的光头,她心里酸酸的,有些别扭。
   萧娅问师傅,好了没有?
   师傅说,好了。
   萧娅过去,在父亲头上摩挲,镜子里的她,也往父亲头上摩挲。萧娅看着镜子,渐渐地,镜面上就漫了一层蒸汽,模糊了。
   萧娅把父亲领着,出了门,正是黄昏,夕阳有些娇艳,照在小巷的石板上,有些薄。正逢着隔壁小学放学,孩子哗啦一下出了校门,一如开了闸门的小鸡小鸭,瞬间就满了一地,吱吱喳喳的。
   居然是做梦。
   父亲终于还是走了。
   萧娅尽管采取种种办法,降压,缓解痛苦,都于事无补。灾难还是降临到父亲身上,父亲开始频繁呕吐,赃物呈喷射状从父亲的口腔里出来。萧娅抱着父亲,坚强却无助,她脑海里现出一些画面,那是过往的,她作为一个脑科专家在临床上的果断,在一个个生命经受痛苦、甚至面临死亡的时候,她是那样智慧,果断,胸有成竹,甚至可以说,所向披靡,而如今,作为女儿,面对给了她生命的父亲,她却是那样失助,那样无奈。
   一切,是如此荒谬!
   父亲的呻吟,穿心刺肺。
   母亲说,娅子,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萧娅避过母亲的目光,摇头。
   父亲的体温急速下降,那段水银柱子,停留在35度的地方,一动不动,血压也一样,吱溜一下,滑落下来。只是瞬间,父亲就没了呼吸。
   萧娅病了,大病。她不吃不喝,昏天暗地地睡了些日子。终于,萧娅大病初愈,只是人整个地变了形了。那些日子,她恍恍惚惚,魂魄离了身了。医院那边不断有人来,说,院里来了不少病人,等着她回去,手术都排了好长一串了。
   听到“病人”和“手术”,萧娅莫名惊恐,心里厌倦,抵触得很。她想,尽快从岗位上退下来吧,她是很难面对病人了,突然地,她想起她那把手术刀,像想念一个多年的朋友。这把刀,她拿了几十年了,此刻,她却突然觉得自己没有勇气再拿起它。
   她是怎么啦?
   那天,萧娅去了伊索的办公室。伊索就萧娅的一些情况作了解释,也说了不少,当时,萧娅很不得要领,觉得不管伊索怎么说,都觉得进不了问题的内心,解决不了她的心事。只是,时不时地,萧娅就想起伊索说过的那句话。
   伊索说,耶稣能造万物,最终还不是被钉在耻辱柱上?
   人类何其无奈,又何其渺小?!
   那天晚上,张斌很晚才回来,他兴冲冲,跑到楼顶上去,手里扛个望远镜。那时,萧娅正在她的书房,对着一堆骷髅似的头颅模型发呆。已是子夜,张斌的意气风发,让她疑惑。那天,他们离婚无果,就像上了一趟超市,回来,照样吃饭睡觉,一切无碍。张斌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上时,萧娅觉得头有些晕。她靠在窗台边上,想着醒醒大脑,才发现,刚才月亮还当空照呢,怎么突然就隐在一片乌云后面,苍穹刹时一片黑暗。
   第二天,当地报纸报道了那天夜里月全食的盛况,还配发了照片。
   当然,这是后话,萧娅都不得知道了。
   萧谦是在监狱的饭堂里找到张斌。张斌条件反射,说,我没有杀你姐。张斌把萧谦带回家。
   张斌开了门,死活不肯上楼,似乎,那里有个揭开的谜底,一直等待他去揭开。萧谦激动着,把他半拉半提着,上了萧娅卧室。一股异样的气味,轻慢慢地荡开。
   萧娅横在地板上,神情安详。
   萧娅是死于突发性脑溢血。和萧娅一起共事多年的专家说,萧娅是耽误了时间,如果及时发现,应该还有救。
   其实,这只是专家的一个诊断,然而,张斌却听出责怪来了。这让他感觉深受委屈,他压根就没想到,一个脑科专家还会犯脑溢血,木匠还会修理自家的凳子呢。
   张斌看着专家办公室里那堆骷髅似的头颅,想起萧娅时常对着它们发呆的景象,甩手出了大门。
   廊道上,医生和护士来来往往,一如他曾经在楼下看到的那个世界,白晃晃的,一片隆重的虚无感。
   真他妈荒缪!
   张斌踢翻廊道的垃圾捅,愤愤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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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部反映知识女性命运的作品。萧娅是一个幸运儿,一个朝天族的女孩,考上了医学院,还把弟妹拉扯出息了;她事业一帆风顺,当了教授,成了神外专家;她在适当的年龄,遇上了对的人,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她还有一套很大很舒适的房子,一个有出息的女儿。作为一个女人,智慧与贤德兼备,她是好医生,好老师,好姐姐,好爱人,好妻子,好媳妇,好女儿,好母亲。可是,她的人生却又多么不幸!恋人的妈妈嫌弃她的家庭出身,美好的爱情被无情扼杀;与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结婚,因为不是处女之身受尽了屈辱,婚姻早已名存实亡;曾经的恋人终究与世俗同流合污,让她内心感到绝望;作为一个神外专家,面对父亲的脑瘤无能为力,失去了再拿手术刀的能力;神外专家,死于突发性脑溢血,不能不让人感到荒谬。作为一个女人,在强大的世俗面前,她是柔弱无助的;作为一个医生,在无情的病魔面前,她是无能为力的。萧娅的悲剧,不仅仅是她个人的悲剧,也是社会的悲剧,生命的悲剧。小说结构完美,语言娴熟,内涵深邃,言已尽而意无穷。倾情推荐!问好作者!【编辑:燕剪春光】【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511000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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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18-05-09 21:37:54
  知识女性,在她们风光的背后,有多少难言的苦楚。
   感谢作者对流年的支持!遥祝夏安!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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